小平 |
10-23-2014 09:48 |
安好如烟
安好如烟
这几天看了一部连续剧,一代枭雄。
仍然是强烈个人英雄主义的思路,男主一生桀骜不驯、跌宕起伏,想尽荣华、历便波折。经历先后四个女人,但真爱只有一个,没来得及在一起就死掉了。爱情和死亡,仍然没有跳脱出这个老调子。不谈剧情了。但这个剧很抓眼球,商业化上讲,卖点突出,肯定是个挣钱的剧不必说了。
到了土改解放,男主人把以命打下的江山全数捐赠给新政府,换得平稳寂寥的老年。
有一个镜头,他拿着一张新政府的报纸,在雾气蒸腾的日光里阅读,满头白发,浑浊眼光凝视远方,画外音是他以心底声音和那个不幸离世却彼此刻骨相爱,但从未在一起过的女人的一段对白。。。最后一段话是:立雪,你好吗,又想你了,一想起你,心就是暖的。。。请相信我,任何事情到了最后都是好的,如果不好,说明还没有到最后。想你。。。
然后,剧终。
我的思绪在片尾的乐曲里沉潜,不能自己。
这个剧里一直贯穿着一句话,说:任何事情到了最后都是好的,如果不好,说明还没到最后。。。
这次母亲回国,中秋的时候与我大伯一家聚会,我妈妈说我大伯讲了很多陈家的往事。我在电话里听着,觉得一切好似熟悉如自己的呼吸。
我在懂事的时候,就知道只有奶奶,没有爷爷。而父亲从未见过他的父亲。
我爷爷,他像一团迷,从我最起始的记忆里,一直延伸。至今,每次想起他,都觉得渺茫,但却清晰地感受到他每时每刻地存在。
小时候居住的老屋在一排平房的尽头,门前有棵春树,每到夏天,阳光总是从树叶的缝隙里钻出,斑驳地落在堂屋的墙壁上。天津盐碱地很多,地面低洼低于海平面的地方很多。老屋那一区的每排房子都会在潮湿闷热的夏季“翻潮”,这两个字不经历是无法感受它的实质意义的。墙壁上像被热得出汗了一样,一粒粒水珠缓缓下坠,墙壁的低处总是有斑斑霉点,必须到秋后或冬季的时候粉刷,不然来年墙壁的低处会黑灰一片。
难以理解人的生存环境会如此恶劣,还是在全国的三大直辖市之一。那个年代。。。不愿意回望。
这样到了午后,墙壁上的树影总是明明暗暗的。我奶奶的照片挂在墙上,她有宽宽的干净的额头,梳着旧时的发髻,清晰而坚毅的嘴角,不大的眼睛,目光锐利。我常对着那照片观看,她在斑驳的阳光里,总是沉静而温暖地看着我。
我父亲是个遗腹子。在我幼年对世事还没有足够认识的时候,已经明了了这个词的含义。
我父亲还没有出生,我爷爷便不辞而别。。。
那个时候,我奶奶挺着大肚子,我父亲还是个胎儿。
我大伯跟我讲过,说陈家的祠堂就有好几个,整排整排的粮库一眼望不到头,县城里几条街的商铺都是咱家的。还不算海口的渔船。
陈家是方圆百里的大户,听大伯说,咱们家是最富的。朝廷里进贡都是咱家的人去,到天津租借谈生意时候,都是你老爷爷(我父亲的爷爷)带着我。
我大伯讲,他爷爷常带着他到天津租界,他是长孙,七八岁的样子,他爷爷自小特别疼爱他。他们在天津马场道赌马赛马,然后去吃天津最好的馆子,吃全聚德烤鸭,听小柴五的大鼓。。。我大伯还说,在天津买的德国制造的儿童三轮自行车,还有模型的马车,最后被人抄家拿走。
不是新政府抄的陈家,是因为我二爷爷,他们的叔叔赌博。
土改前夕,这个家已经一贫如洗,余华的《活着》的故事情节,跟那里的差不多。
所以,文革,我父亲家免遭一劫。
历史是这样的。我爷爷和奶奶的婚姻是包办的,直到进了洞房掀起来盖头,他们是第一次见面。我不知道这后来的岁月里,他们如何建立的亲情或者是爱情。荒谬的无法想象。
我爷爷因为跟他母亲怄气,34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不辞而别,而那个时候,我奶奶的肚子里孕育着他的第二个儿子(我父亲),同时还有未成年三个孩子,我大伯,我大姑姑,我后来夭折了的二姑姑。
我奶奶大我爷爷三岁,是因为当时流行的“女大三抱金砖”的想法成的这门亲事。
我在猜想我爷爷大概是个自小骄纵的大男孩儿心态吧,就这么不辞而别。。。直至今日杳无音讯。
我奶奶那个时候37岁,她用了一生的时间寻找、等待、盼望,但终了,和她葬在一起的只是我爷爷的一个牌位。一块普通的木板和墨汁书写的名字。
陈家后来几年的结构就变成了,我奶奶和她的婆婆两个女人苦撑,她婆婆年事已高,这个家几乎就是我奶奶一个人在供养。我爷爷还有个弟弟和两个姐姐,两个姐姐出嫁,家里剩下的这个弟弟吃喝嫖赌抽鸦片,五毒具侵。
陈家偌大的家产,就是被这个二儿子赌垮的。。。连红木的大门都被拆走。。。我大伯告诉我。
然后,陈家一贫如洗。
我奶奶带着我年幼的父亲,远走他乡,为了谋生。
难以想象,一个40几岁的旧式女人如何带着一个幼年的孩子生存,不仅如此,家里还有孩子和老婆婆需要供养,还要时不时接济那个因为赌博而潦倒的小叔子。。。
而我爷爷,别无消息。
后来有人传,说我爷爷参加了阎锡山的队伍打仗去了,还见他骑着高头大马,当了军官。
再后来有人说他战死了,也有人说他后来去了南京,49年跟着老蒋跑去了台湾。。。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向如何。。。活,没见到人;死,没见到尸体。。。而奶奶用了一生寻找这个男人。
我理解不了奶奶心中有过的苦,我只记得我父亲去参加他同事母亲的葬礼回来,久久不能平静,眼角红红的。我放学回家,我问爸爸你怎么了,结果,没想到他竟然毫无声息的两行热泪砰然而下。。。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父亲哭。隔了好久,我父亲说,我敬重所有在那个年月里,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的女人。。。这个同事的老母亲和我奶奶的境遇雷同。
到了我这个年纪,开始习惯想一些旧事,我常常想,我爷爷的父亲如果看到陈家1949年前夕没落得连大门都被强人拆走,而自己的儿孙后代无力而为的时候,他会想什么?他还会记得他在天津城里买成群的马匹只为了孙子消遣。。。他还介意财富的多寡、生意的兴衰、人情的冷暖。。。他还介意什么?
早在几年前,姨妈跟我妈妈讲,土改前夕,我舅舅整马车的把山东银号里的金条和银元从济南运抵河北老家,但由于害怕被革命政府抓到,除了放在自行车的铁管子里的金条和一袋子银元之外,其他的竟然散给了赶马车的车夫。
财富,那个时刻,竟然如此不堪。
我姨妈说还记得大哥当时回家时候的紧张,还记得把自行车拆掉后,掉落在炕上的金砖,说是一两一个的寸金。金闪闪的一堆。然后还有明晃晃的一口袋银元。我舅舅拿起来十个银元给了我的姨妈。而这十个银元让我姨妈在文革的时候悲惨不堪。
我舅舅是去年去世的,享年92岁。我2012年回国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无法辨识任何人。他得了帕斯金森综合征。他坐在那里,依靠着沙发的角落,如果没有人提醒,你会以为那是一幅久远的木版画,神色暗淡,全身静止的让人忘记时间。
想起舅舅的样子,想起他不知道如何放下身段,如何捐出祖辈几代人拼搏所得的财富,他才得以在文革中没有被冲击很大,文革后顺利升任某银行的行长,才能到了老年,那么平安普通的终老。
他自70岁左右开始发现脑萎缩,他的老年像一幅白描,简单的线条,没有色彩,让人忘记他自13岁起跟着祖辈辛辛苦苦经营家业的故事,也让人不可能记得他需要经历多少心理折磨和恐惧,试图在土改前夕保全祖业,千里之遥,孤身一人运送整马车的财宝。
我一直在想,他把整车的金条和银元给了那车夫的时候,他承担了什么,他的心里背负了什么。。。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到了90岁,一切如烟。。。无论荣辱、悲喜、美丑、甚至爱恨。。。曾经的一切,如烟散去。
所以我想记住这句话:任何事情到了最后都是好的,如果不好,说明还没有到达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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