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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小说《学兵二连》
胡然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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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1-04-25   

原创小说《学兵二连》

第一章    初到陕南    

〈一〉
        一九七○年深秋。
    起床号响了。
    此起彼伏的军号声,划破了秦巴山区的宁静。睡梦中,援朝被人捅醒,朦胧中听到班长急迫的催促声:“快点快点,快穿衣服。孙少喜,张长安值日,其它人赶快出去集合”。他浑身顿时一激凌,黑暗中摸索着衣裤往身上穿。此时帐篷的门帘一闪一闪地,已有人鱼贯而出。他好容易蹬上鞋子,一边系着衣扣一边往外跑,帐篷下边那块充当操场的梯田里,已黑黢黢站了几排人影了。只见王副连长正用手电筒照着手表,嘴在念叨:“二班、两分四十秒,七班、两分四十八秒,九班、两分五十秒……”待他站入队列,操场上已黑压压一片了。
   “报告,一排集合完毕!”“报告,二排集合完毕!”“报告,三排集合完毕!……”
   “全体立正——!向左转、跑步走!”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  
   “一二、三四一!”
    在阵阵的山呼呐喊声中,王副连长带领着学兵二连,开始了一天的早操。
    此时天渐渐亮了。高山夹峙中的汉江,开始显露出她美丽的身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汉江都是美丽的。尤其对于这些生长在黄河水系的关中平原、厮守在黄泥汤般浑浊渭水边的人来说,仅汉江的清澈,就令他们欣喜。更何况江水中鱼虾成群,江面上百舸争流。现代机船的汽笛声,古老木船上艄公的号子声,和岸边纤夫的“嘿哟”声,交织呼应,在山谷中回荡,悦耳动听。
    上月,援朝收到一封同学来信,信中有“旬阳县、学兵连、一条大山把路拦”的诗句,看后他窃笑不已。心想,如果他来过这里,就不会犯此错误,错把“重重山峦”当成“一条大山”把路拦了。
    8月21日,他们从咸阳出发,乘解放卡车,驶过西安,驰过长安,进沣峪口,就开始了爬山。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盘旋。一会儿盘上山顶,一会儿旋到谷底。一开始,他们是见了山就欢呼,因为山实在是太美了。陡峭的山崖,险峻的山涧,山涧中突兀的巨石,巨石下潺潺的流水。还有那青翠的松树,松树上倒悬的松塔,以及上窜下跳在松树间盗食松果的松鼠,无不是一幅活的画卷。但这种兴致仅维持了一上午。后来他们是见了蓝天就欢呼,以为终于走出了大山。可当天越来越近,车盘旋上了山顶,见到前面仍是无际的群山时,顿时又是一片泄了气的唉叹声。
    就这样,穿营盘,过柞水,一路颠簸到了镇安。第二天从镇安出发仅三十里,到青铜关,前面已无汽车路,只好改步行,这时,他们才真正开始认识山。
    秦岭山脉的大体走势是,北坡险峻,而南坡较缓。越往南走,越有人烟。顺着旬河,翻山越岭、昼伏夜行,一直向南。三天后,滔滔汉水横亘在眼前。旬河汇入汉江时,围着一座小山头拐了一个弯。旬阳县城就坐落在这三面环水的小山头上,极具山城风韵。在这儿休整一天后,顺着汉江拐向东去,又行了三十多华里,终于到达驻地--长沙坝。
    长沙坝位于汉江南岸。按北秦岭、南巴山的汉水分界,这里应是巴山山脉了。汉水在这里拐了一个急弯,冲刷出南岸一片较平缓的滩地——其实也可以这样理解——汉江被两岸的秦岭、巴山毫不相让地夹峙着,到了这里,南岸的巴山稍有松懈,或是稍稍逊让了一下,久被束缚的苗条汉江趁势在这里向南打了个滚,飘逸地放松了一下美丽的身姿,然后又被两山夹峙着,滚滚向前。
    初到陕南,一切都感到新奇又新鲜。甚至连新发的《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像章,都感到意义不一般——因为这是部队发的。尽管他们不穿军装,却也是部队大家庭中的一员。援朝和那时所有的青年一样,期盼着在火热的斗争中锻炼自己。并都怀着一个强烈的愿望——还不敢奢望火线入党——起码应接受党的考验,争取火线入团吧!他在日记里和通信中,没少表露这由衷的憧憬。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阵阵的口令声,呐喊声在山谷间回响。早操快要结束了。
      
        连长和指导员从各帐篷巡视了一圈,来到了操场。看到部下的操练,指导员不禁眼睛一亮。
       “嘿嘿!怎么样,连长?才仅仅三个多月,蛮像个军队样了嘛!”
   “嗯嗯。”连长有点心不在焉。他心里正在盘算如何加快建房进度。天渐渐凉了,学兵们还住着单帐篷,睡着真正的地铺。他刚刚看到有些学兵带的褥子太薄,薄薄的褥子与潮湿的土地间,仅有一层薄薄的麦秸。而这层已压成饼状的麦秸早已潮湿不堪。可能学兵家长们认为陕南气候温和,谁知这里的气候比关中温和不了多少,却比关中潮湿得多。他仰头看看天,见天还晴朗。但万一老天爷一变脸,来场雪,那么……
       “他娘的!”
       “嗯?”指导员奇怪连长何以冒出句粗话。
   “哦~!”连长也觉失态,忙哈哈着打圆场:“我是想起这帮小子们,当时齐对着西安护城河撒尿的情景,你还记得?”    
   “啊!哈哈!”指导员漾起了微笑。“记得记得,我还记得,那时他们把你推下了车,说是军车不搭老百姓,还真以为自己是军人呢!其实完全是帮没戴袖章的红卫兵嘛!”
   “是啊!”连长也颇有感慨。“刚来时,扛根三、五十斤的柴禾,就直喊压得肩膀疼。现在哪个不能扛它一、二百斤?昨天咱们二排,一上午就卸船搬运了四十吨水泥,团部来电话说,要通报表扬呢!”
    “百炼才能成钢。”指导员的情绪开始有点激昂。“党把这一百五十多名学兵交给我们,我们要上对得起党,下对得起学生父母,否则就是我们的失职。”突然话锋一转:“哎,你注意到没有?最近学生们抽烟的,可是越来越多了。”
      “是吗?这我倒没注意。”
   “那是因为你抽烟,所以不太留意。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刚来时,抽烟的不超过百分之二十。渐渐地,抽烟者越来越多,似乎把抽烟当成了时髦,现在抽烟者几乎达到百分之六十了。不行,这个势头必须刹住。支部准备开会研究一下……噢,对了,你们团支部是否也研究研究?”  
    三十二岁的连长,是个超龄的老共青团员,现任连团支部书记。小他三岁的指导员,却是已有近十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了。每想到此,连长心里就有些不自在。论学历,他们同毕业于南京测绘学院;论资历,连长早三年毕业,且毕业后一直搞业务,足迹遍及天山南北,大河上下。而指导员毕业后一直坐机关;论出身,连长出生在江南无锡,指导员出生在苏北农村。但正因为指导员是贫下中农出身,在学校就早早入了党,出了学校就坐机关。而连长出身于小业主,多少年的入党愿望未能实现。这次之所以积极报名参加三线建设,也是想争取火线入党。
    当然,连长抽烟,指导员不抽烟,对戒烟的感受肯定不一样。但毕竟是让学生戒烟。又不是让自己戒烟,何况自己能否入党,指导员的态度很关键。不过,目前紧迫的事情这么多,至于将戒烟一事摆上如此重要的议事日程吗?还没开口,通讯员郝平匆匆跑了过来。
   “报告,连长,指导员,刚接到营部电话,命你们两位和王副连长,早饭后去营部开会。”
     连长和指导员心里顿时都一“咯噔”;
   “又是粮食问题?”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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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淘淘 离线
级别: 军区司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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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1-04-25   
好看! 等......
楼主当过兵?
我书无(吾)心,我写无(吾)意
娃娃天使 离线
级别: 军区司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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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1-04-25   
等好文。
胡然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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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1-04-26   
回 1楼(乐淘淘) 的帖子
呵呵,当过“学兵”,看完小说,就知道学兵是怎么回事了。
当然,这部小说最先就发表在“三线学兵连”网站。
胡然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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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11-04-26   
回 2楼(娃娃天使) 的帖子
遵命。
胡然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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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11-04-26   
〈二〉
  
  襄渝铁路,东起湖北襄樊,西去四川重庆,全长约九百公里。该路线从湖北进入陕境,就一路溯汉江而上。到了紫阳,才撇开汉水,拐向西南。经万源、达县,直插重庆。所经之地,均重山峻岭。陕西紫阳至四川万源,虽有襄渝铁路相连,但两地至今尚无公路相通,地势之险峻,由此可见一斑。这是继成昆铁路后的另一大的三线建设,据说是出于毛主席对国际形势的战略考虑。
  旬阳县地连陕鄂,是当时全国不通公路的四个县之一。该县境内,汉江两岸几乎全是60度陡坡的高山,人称“抬头一线天”。铁路所经之地,不是穿洞,就是架桥。甚至长沙坝车站,也只能设计成并排架六座桥,因为实在找不到一块宽阔的平地。
          从长沙坝向西,也就是汉江的上游方向,是突入汉江的一个山脚。营部在山脚的那边。
      以前去营部,都是踩着江边卵石过去。但是现在修公路,其实就是修能跑汽车的施工便道,沿线都在开山放炮,所以现在去营部,只能翻过这个山脚的山脊。
      走上山脊,长沙坝一览无余。汉江涌出突入江中的山脚,就是向南一片较缓的山湾。水势一下漫开,向南涌泄,在江中冲刷出一堵斜向的乱石险滩。遇枯水季节,这里就成了江中最难航行的险段之一。
      由于不通公路,沿线十几万大军的辎重给养以及修路用的成千上万吨建材设备,全靠这条黄金水道。顺江而放的木排竹排,宛如一条条长龙,见头不见尾;载着钢材,水泥、大米、白面、油盐酱醋茶的机船、驳船、鸣着汽笛,溯水而上,浩浩荡荡;负责短途运输的木船,或扬着帆、或摇着橹、或拽着纤,穿梭其间。若无这条黄金水道,很难想象如此浩大的工程,如何在这里展开。或许这也正是设计襄渝铁路,由此通过的原因之一吧。但河道水运有个致命的缺点——不能全天候。夏季,河水暴涨时不能航行;冬季,枯水时难以航行。尤其遇到像长沙坝这样的浅石滩,无论顺流、还是逆流,都有非常大的危险。顺流而下的木排、竹排,常常因拐不过这个又急又弯的浅滩,而冲滩搁浅;溯江而上的船舶,则因要寻找水深的河道航行,只能循这道斜向的乱石滩,船头朝北,侧身向前。稍稍把握不住分寸,就会翻船。所以无论上行船还是下行船,到了这里,都会稍事休息。估计下行船的心态是:我总算过了这里,让我喘口气;而上行船的心态可能是:让我定定神,然后鼓足气,冲过这里。于是,这里成了一个天然码头。于是,团仓库就选在了这里。学兵二连与团仓库相邻。
      团仓库和学兵二连的上方,散居着长沙坝的村民。绿荫掩映的村庄背后,仍是绵延耸立的高山。深秋的山景,美丽异常。枫叶红了、栎叶红了、柿树叶红了,村民们挂在大树之间的柿饼架,丈余见方,远看似巨型门帘,更是红的惹眼。传说这里就是《西游记》中,猪八戒嘴拱八百里烂柿山的地方。这里的百姓困苦异常,人均月有八斤口粮,就不再享受补助。食盐及照明用的煤油,定量供应。柿饼成了当地百姓的主要口粮。
      翻过山脚,是比长沙坝稍大点的山湾,地名杨湾。杨湾深处的村子里,驻有团卫生队。营部及二营所辖的五个连,顺着那道山脚,沿山湾一溜摆开。紧邻二营,还驻有铁道部大桥局的一支工程队。二营的任务,是从伸向汉江的这个山脚下面,凿通一条隧道。大桥局的任务,是建一座连接这个隧道,跨向江对岸的大桥。
          
      二营潘营长是个标准的山东大汉,肩宽背阔,人高马大。浓重的胶东口音,爽真直率。他几乎没有开场白,张口就切入主题。先是肯定了学兵二连的成绩。施工、训练,都进步不小。安全、也注意得不错,迄今没发生大的事故。但是建房速度太慢,要抓紧;有些学兵还有散漫习气,教育不能放松;冬训任务,仍应按计划进行。他先转头问王副连长:“冬训计划,你实施到哪一步了?”
     “报告营长,常规训练,已经完成。下一步的计划重点,是训练紧急集合。再配合紧急集合,搞几次一级装备,二级装备,或是三级装备的紧急拉练。然后就是实弹射击。不知实弹射击的子弹,营长给我们准备了多少?”
      王副连长不愧是军队干部,回答问题简明扼要、干脆利落。潘营长满意地点点头,说了句:“子弹不用你操心,管够。”
      又把脸转向指导员。
    “哦,”指导员顿了片刻,整理下思路。“关于政治思想工作方面,我近期是这样计划的:我准备发起一个戒烟倡议,并准备将此倡议推广到全线所有的学兵连。以此为契机,好好抓一抓我连部分学兵的散漫习气。再结合咱们部队开班务会,开民主会,促膝谈心,一帮一,结对子以及争创四好连队,五好战士的优良传统和宝贵经验,整体提高我连学兵们的思想觉悟。另外,还准备利用开展三评四讲活动,进行忆苦思甜、吃忆苦饭……”
     潘营长是军事主官,政治思想工作不是他的强项。只是由于杨教导员还在四川成昆线上,难为潘营长既当爹,又当娘。此时见指导员滔滔不绝,忙点头打住:“好、好,就按你的计划办,我没意见。”
      然后扭头盯住了连长。
      连长则是张口就哭穷。
    “营房迟迟建不起,我比谁都着急。可是没办法呀,营长。我的一排,跟着营部和十连打杂,而且都是固定工种。如二班、在营里开电锯;三班、跟着十连安装风管水管和通风管道;四班、抽去开空压机,还有两人在营部铁匠炉打钢钎。一班是木工班,更忙,做屋架、做门窗、解木板、还要做笼屉。而二排,基本上被仓库号定了,不是卸船,就是搬运。仅剩下三排,既要给我们盖房子,还要给仓库盖房子。团仓库又是一阵风,一阵雨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到了一船器材,大家只好丢下手头的活,去抢运器材。还要码放,盖篷布,搭临时遮雨棚。甚至木排,竹排搁浅了,也得我连下水去推……”
      潘营长是个急性子,听不得诉苦、哭穷。一摆手,打断了连长的话头。
    “你不要给我哭穷,你不要给我诉苦。谁的手头不紧?谁的任务不重?我二营说是五个连,可现在每个连的兵力仅过半数,其它的从成昆线上还没撤下来。就这么点兵力,既要修公路,又要打隧道。要架电话线,还要架高压线。还有,建码头,建采石场,同样的,还要建房子。战士,是我们部队的根本,是我们的阶级弟兄。眼看入冬了,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冰天雪地里住单帐篷吧?我……”
      潘营长越说越激动。猛然间,他却刹住了。可能忽然想起了连长和指导员是地方干部,不能像对其它部下一样要求。他和缓了语气:“对不起,梁连长,一说起战士我就激动。我们当首长的,一定要懂得爱兵。知道吗?只有爱兵,部队才有战斗力。我理解你的困难。这样吧,我抽调一个排,把你的二排从仓库替出来。但我命令你,一个月之内,一定要让战士们住上房子,有决心没有?”
          “有。”
      连长也学着军队干部,挺起了胸脯。其实刚才他是有意耍滑头,想多获点支持。现在目的既已达到,又被潘营长的爱兵真情感染,不禁也很激动。
    “好。以上事情就这么定了。下面,咱们再谈另一个问题,就是……”潘营长放慢了语调,观察他们反映似的吐出了四个字:
         “粮食问题。”
          连长刚松缓的心,立刻又紧绷起来。
     “昨天,陈管理员向我报告说,这三个月来,共支援你们粮票一万五千多斤,可你们司务长说还不够吃,还要求支援。唉!”他叹了口气,似乎这个话题很吃力。“本来我不想谈这个问题,因为当时就是我命令全营,动员一切力量支援你连。学兵二连既然是我的部下,就是我的战士嘛!我不能让我的战士饿肚子呀!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们连,竟这么能吃。”
      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
     “这是陈管理员给我算的一笔帐。从粮食标准看,学兵每人每月45斤,战士也是45斤。伙食费,学兵每人每月15元,战士也是15元。除了食用油,战士每月比学兵多一斤外,没什么差别呀!为什么结果差别那么大?别的连,月月有节余;而你们连,却月月不够吃。并且三个月补助了一万五千多斤,仍是不够吃。你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说潘营长不可思议。连长、指导员和王副连长身在其中,工作、训练之余还经常探讨此事。但讨论来,研究去、仍是说不清,道不明。也正因为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心里就亏欠似的有些不安。但确实没人从中捣鬼。所以,连长只好硬着头皮回答:
     “潘营长,不瞒您说,这也是我们目前最头疼的问题。最近一段时间,指导员和魏副连长就主抓这事,深入炊事班和各班、排调查了解,确实没有漏洞。甚至连续一个星期,魏副连长每次做饭前都亲自过秤,每到开饭时,我们几个都分别到各班、排转悠,也确实没有浪费。吃都吃不饱,哪还有浪费?为这事,我也请教过八连的郭连长,九连的秦连长还有六连的何连长,他们帮我分析的结果,可能是,学兵二连等于全是新兵。凡是刚入伍的新兵都特别能吃。而部队,每年只补充三分之一的新兵,有三分之二老兵肚里油水垫底,所以还能对付。假若一下子给他们连也全换成新兵,说不定也像学兵二连一样,被吃得一塌糊涂……”
      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分析,惹得潘营长急性子又上来了。他抖着手中的那张纸,打住了连长的话头。
     “我的同志哥哟,叫我说你们什么好!就算你们的调查深入扎实,就算八连长,九连长帮你分析得合乎逻辑。可是,你也不想想,三个月超吃一万五千斤,是个什么概念?陈管理员替你们算了笔帐,等于每人每月超吃了三十多斤。你们地方干部,每月的定量也不过三十斤吧?就是说,你们学兵二连,一个人吃了两个人的口粮,还喊不够吃。你们超吃的这另一份口粮从哪里来?就来自目前兵力刚过半数的五个连啊!等于他们每个月要拿出自己三分之一的口粮来支援你们。你刚才不是说,部队每年只补充三分之一新兵吗?现在等于他们把新兵的全部口粮全支援了你们,而你们还喊吃不饱!照你们这样吃下去,吃垮的就不仅仅是学兵二连,而是我整个的二营!真是不算帐不知道,一算帐吓一跳。要不是陈管理员向我报告,我还真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部队不是被打垮的、拖垮的、累垮的,而是被吃垮的,简直成了笑话嘛!”
      一番帐算得连长哑口无言。怪谁呢?只怪部下的肚皮,害得自己如今没面皮。但部下的肚皮又实在……他只好试探性地问:“潘营长,我听说打隧道,补助较高。能否派我连打隧道?”
     “不行。”潘营长断然拒绝。“上级早有指示,宁可牺牲三名战士,不可牺牲一名学兵。学兵是陕西省革委会让铁道兵部队代为培养的孩子,我们要加倍爱护。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派你们去最危险的地方。”
    “那怎么办?你要是立刻停止支援,我可马上要抓瞎呀!”连长又是一副可怜相。“而且我还打电话问过一营和四营的学兵连,他们和我连的情况基本一样。除了三营的女学兵连,哪个不靠营里支援?”
     “是的,营里支援是必要的,但不能一味的要支援、等支援、靠支援。这不是我们部队的作风,更不是我二营的作风。毛主席一贯教导我们,要自力更生,要发挥我们各级指战员的主观能动性,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就是我今天召集你们来开会的目的。当然,这里的自然环境比四川恶劣。而且马上要入冬,开荒自救也得等开春。但是,任何困难都不应是我们不想办法的借口。现在你们几位都说说,看有什么办法,克服眼前的困难?”
      连长心想,能有什么办法?缺口太大。而且该想的办法,也都想了。例如,将定量中的杂粮,全买成了红薯,因为一斤杂粮定量可买五斤红薯,但他不敢说。因为照此算来,部下们每人每月要吃近百斤!
      还是指导员先开口了。他嗫嚅着提议说,能否实行份量配给制。每顿饭每人限量一份……他还补充说,他见民工营、民兵连,都是这么实行的。却马上遭到了潘营长的否决。说这不符合部队阶级友爱的优良传统。
      王副连长提议说,能否从各连讨几头仔猪,先用刷锅水、剩面汤、土豆皮、菜邦子等养着。
      潘营长对此建议立表赞成,并主动承担了向各连讨小猪的任务。又转过脸来,问连长有何高见?
      连长说:“潘营长,办法呢,我们回去再慢慢想。今天我只有一个请求,支援不能立即断。哪怕是减少支援量,总得给我个缓冲的时间嘛!”
          “好!”潘营长也很痛快:“我再支援你们三个月。但这三个月,每月只能支援你们两千斤。怎么样?”
          连长知道,再争也无望,只好点头同意。
          “那好吧,”潘营长如释重负。站起身,说:“咱们都很忙,我就不留各位吃饭了,现在散会。”
  
  〈三〉  
  
  
胡然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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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11-04-26   
〈三〉  
          胡国庆长得人高马大,粗喉咙大嗓门,干起活来,咋咋唬唬、风风火火的像个北方大汉,其实却是五十年代随父母支援大西北的上海“阿拉”。自从二排被从仓库换下来盖房子,他就是六班打墙的主力。打墙既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可不是谁都能打的。因而胡国庆一站在墙板上,就格外兴奋。
          “孙少喜,张长安,快上土!哎~ 哎!张长安,你没长眼?往这边上!对,对么,不但要上快,还要上匀……”
          孙少喜和张长安都是班里的小个子,平时就被胡国庆这大块头镇着,不敢多言语。如今胡国庆正在兴头上,他俩更是不敢捋虎须,只有老老实实听胡国庆指挥,顺从地按胡国庆的要求,往墙板里上土。和黄根生刚抬了一筐土过来的毛玉柱,却看不惯。土筐刚一下肩,他就打断了胡国庆的咋唬。
          “胡国庆,你咋唬啥?嫌人家土上得不好,你下来上!既不是班长,又不是班副,指挥起人来,比班长还班长,比班副还班副,牛俅个啥?”
          “嗯?哪冒出你个毛玉柱!不是班长班副又咋啦?不是班长班副就不能进步?我指挥上土又咋啦?我这是为了加快工程进度!连长在动员报告里讲啦,要争取在下雪前让同志们住上房……孙少喜、张长安、快上土,甭磨蹭!”
          “好,好,好好表现,说不定下个月就能入团……”毛玉柱连连点头,笑得一脸讥讽。
          “哼!你别阴阳怪气的。我就是要好好表现!我就是要争取火线入团!哎——!”胡国庆突然向三排十班干活的方向喊了一声:“咱们比赛比赛,看今天上午,谁打墙打得快!”
          “赛个俅!”那边飞过个楞腔:“昨天打了八板墙,结果推倒了六板,你还不如不打……”
          “哄——!”四下里一片笑声。
          “不许笑!”胡国庆大喊。没人理他,仍是笑声一片。胡国庆却不气馁,竟独自高声唱起了《铁道兵之歌》。
          “背上了拉固(那个)行装,扛起拉固(那个)枪——,雄壮的拉固(那个)队伍,浩浩荡荡……”
          他模仿着部队来带班的梁班长的苏北口音,唱得颇是陶醉。由于他是上海人,所以苏北腔仿得维妙维肖,于是,大家也很过瘾地跟着齐吼:
          “董志(同志)呀,你要问吾们(我们)啦里(哪里)去呀,吾们(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手中的锤杵有了歌声相伴,也随着歌声上下飞舞。歌声感染了四周,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南腔北调、声嘶力竭的大吼唱:
          “劈高山,填大海,踏平拉固(那个)东海呀,万顷浪!才听塞外牛羊叫,又闻拉固(那个)江南,稻~花儿香!董志(同志)们呐,迈开大步哇,朝前走——,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正唱得热闹,干得起劲,突然有人喊开了:
          “快看快看,那船要翻了!”
          大伙定睛望去,江中果然有条木船,正在那急流浅滩处挣扎。由于是枯水季节,上行船要过长沙坝,只能沿江中那道横斜向乱石滩边缘的较深水流,船头先向北,然后再拐向西。但在江北岸拉船的纤夫们,只能沿着江岸朝西拉,否则无路可走。于是船头向北时,纤绳的力,等于拉在了船的左舷。水流湍急,不用力,拉不上去;太用力,船随时会向左倾翻。
          此时的情况正是如此。为战胜急流,纤夫们向前倾斜的角度已近乎胸脯着地,简直是在爬行了。但船就是拐不过那个朝西去的弯。船老大手忙脚乱地摆着舵,船老二在船舷拼命撑着篙,船老三站在船头大声吼叫,喝斥怒骂地指挥着纤夫,但船还是摇摇晃晃地向左倾斜。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船未彻底失去重心之前,人还在奋力挽救。船猛然间失去了重心,向左倾翻,船上三人也随着翻船落了水。岸上的纤夫们一楞神,一松劲,翻船又被急流迅速下冲。先是听到桅杆折断的脆响,接着船底慢慢朝上,落水的三人似被扣在了船下,快速地向下游水深处漂移。
          “快去救人呀!”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们一窝蜂涌向江边。胡国庆一马当先,跑在最前。他急于立功,又人高马大,跑得飞快。边跑边解衣扣,到了江边,只甩掉外上衣,就一头扑进江里。紧随其后,江面如同下饺子,“扑通”声一阵接一阵,霎时间满江面全是人。
          几位连首长吓出一身冷汗,忙分别拦阻,却已控制不住局面。好在水势不大,翻船冲往下游不远就搁了浅。也好在三个落水船员水性颇好,学兵们个个水性也不赖。落水的三个水手以活命为宗旨,空手率先游上岸;学兵们却以立功为目标,个个争着捞落水物品,不想空手上岸。但,毕竟是初冬的江水,冰冷刺骨,在水里呆长了不是滋味。连长、指导员和王副连长又在岸上大声喝斥。最终,捞到战利品和没捞到战利品的,都在凛冽的寒风中,哆嗦着上了岸。
          “感谢!感谢!感谢!感谢!……”
          三个水手顾不得寒冷,每见学兵捞上一件物品,就双手抱拳,感谢不已。因为他们的家当,全在船上。每捞上一件,就少损失一件。尤其当胡国庆拎着布包交给他们时,三人差点没给胡国庆跪下——那布包里装的是他们的钱和粮票。
          “别在这儿感谢感谢了。”连长不知该说什么好。“郝平,先带他们仨,去连部换件干衣服。再通知炊事班,烧一锅姜汤。还有你们,刚才这些下水的,都给我滚回各帐篷,快换衣服!”
          午饭后,送走了三个船员。建房工地上又是一片热火朝天。胡国庆那大嗓门依然在咋唬。但连部里,却在严肃讨论如何看待这件事,以及以后如何应对此类事。
          “多危险!万一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如何向上级交待?如何向孩子家长交待?”连长还心有余悸。
          “是很危险。”指导员却慢条斯理的不以为然。“但我们仍应对这种见义勇为的精神和行为予以肯定。不然怎么体现我们是人民的军队?黄继光、罗盛教的精神还要不要发扬?毛主席的教导还要不要牢记?”
          指导员把问题一下子提到了政治的高度,立刻堵得连长哑口无言。王副连长见状,忙打圆场:
          “指导员说得对,我们首先应肯定咱连学兵们这次行动的大方向是正确的。这么冷的天,这么危险的环境,能奋不顾身、见义勇为、确实体现了我军的优良传统。所以我的意见,对这次抢险中表现突出者,应给予嘉奖。当然,我们也应考虑到,以后象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我们既要去救,又不能这样无组织地去救,所以,我建议,在咱连选十几名水性好,身体壮的同志,组成一支救险队。当然,是一支业余性质的救险队。除必要的训练外,平时不组织什么活动。”
          “对,好,我同意。”指导员的兴致一下子高了起来。“上次我连发起的关于戒烟的倡议书,已在全线所有的学兵连引起很大的反响。我连这次奋勇救险的英雄事迹,也应发扬光大。所以我同意王副连长的建议,成立个虽是业余性质、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能打硬仗的救险队。另外,我准备让文书小刘,把咱连这次的英雄事迹写篇报道,寄给报社,争取发表。我再亲自写份详细报告,分别报送营部和团部。请求嘉奖。这样,我们学兵二连在全襄渝线的名气,可就更大了,啊?哈哈!各位意下如何?”
          连长原是想给这种贸然救险的行为泼点冷水,制止一下这群学兵盲目的、个个都想抢险立功的冲动。没料到指导员把问题扯到了政治高度,还要发扬光大,这不等于鼓励这帮热血青年,在既无救生设备,又无专业素质的情况下去冒险?王副连长的提议倒是可行,可是,有了这种鼓励,遇到险情,救险队以外的学兵也去救险,又该怎样处理?
          可是……可是,他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这年冬天的头场大雪,不期而至。老天爷可不管你是否星期天,更不管你是否要进山扛柴。偏巧这天就是轮学兵二连进山扛柴的星期天。
          出发前,连长、指导员照例是一番战前动员。每人再领一个午饭馒头,队伍如一条见首不见尾的长龙,顶风冒雪,踏着崎岖山路,蜿蜒出发了。
          由于隧道掘进,备顶柴用量日增。加之筑路大军烧火做饭带烧木炭,周围山顶的树木早被剃秃。今天要去的杠柴地, 是三十里外的后肘山。
          扛柴不算正式工程,因而只能在星期天进行。但扛柴比干任何正式的工程活都累,那真是对人的体力耐力的严峻考验。所以尽管风雪严寒,可谁也不敢多穿。薄薄的几层单衣外,只加了根捆柴用的麻绳,束在腰间。
          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风雪严寒也挡不住骨子里的热情豪迈。行进途中,有人高唱起了“北国风光……”可毕竟不是北国,溪水潺潺在流,棕树丛竹翠绿,雪压松枝弯弯,苍柏傲雪耸立,完全是一派南国雪景。
          溯溪水弯延曲上,穷达尽头,越过分水岭,就看见了后肘山。山里雪下得更大,远望后肘山,完全是冰雪的天地。山坡堆积着厚厚的白雪,树枝披满了晶莹的冰挂。晶莹剔透的冰挂迎着漫天飞舞的雪片,令人恍忽置身于童话世界。
          此时距出发已三个小时了。怀中那个馒头在提示着大家,不可恋景,要赶快回返。见了后肘山,队伍就乱了。争先恐后地冲下山沟,扑上山坡,拖起横七竖八倒在山坡上的青冈树干,就往回赶。正所谓去时一条龙,回时一窝蜂。
          椽子粗细的青冈树干,每根约有七、八十斤。自从上次七班长丁新旺,超自己体重20斤,扛回一百四十斤柴,夺得全连冠军后,不甘示弱的情绪就在全连蔓延。
          胡国庆挑了两根粗细相当的树干,拖下山坡,用麻绳捆住树梢,夹脖子两肩各扛一根,蹲下站起试了试,约有一百四、五十斤,感觉还可以。扛起柴,疾步向返程奔去。
          山坡很陡。来时连滚带滑地冲下山坡,倒没觉得。回时则只能沿羊肠小道贴山绕行。绕行时若树干撞上山崖,使人滑倒,肩上的树干备不住能夹断脖子。所以必须小心翼翼。
          负重,爬坡,路滑加小心,即使如胡国庆的体力,也已汗流如注,气喘吁吁。走不多远,就得用手中那根树杈拐杖,代替肩膀支住两根树干,半蹲着腰休息片刻。休息时间还不敢长,严寒的冰雪很快就能将汗透的衣服冻成冰甲。
          此时风雪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使周天一片迷茫。人人都按着自己的判断,选择自认为最捷的路径翻越前面的山脊。时间不长,队伍就走散了。只三五成群,相帮着负重跋涉。在小径的拐弯处,胡国庆遇见了副班长冯援朝。令他惊异的是,身材瘦弱的冯援朝,竟也扛着两根份量不轻的柴禾。
          “呀!鳖(班)副,你咋扛这么多?”他仍模仿着苏北口音,与副班长开玩笑。
          冯援朝对他笑笑,点点头,兀自大口喘着粗气,似乎无力说话。呼出的哈气,使眼睫毛全是霜。
          “走吧,鳖(班)副,在这儿可不敢多歇。”
          冯援朝说:“走。”然后努努力,扛起沉重的树干,显然很吃力,颤颤滑滑地迈不开步子,前行速度很慢。狭窄的小径使胡国庆也只好跟在后面蜗行,既费体力又丧气,令他干着急。
          走不多远,冯援朝又歇下了。趁这空,胡国庆绕超了过去。本想一走了之,但一瞥冯援朝那苍白的脸色和佝偻的身躯,又心不忍,就说了句:“你先歇着,我过来接你。”迈开碎步,疾攀而去。
          到了小径又一拐弯,胡国庆选好一处位置,将两棵树干架好,然后回身,来接援朝。
          其实冯援朝早已后悔逞强扛多了。但此时认输已迟。因为扛了两根已被许多人看见,总不能再扔一根吧。他只有咬牙坚持。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觉到剧烈的心跳,如在空洞的胸腔里擂大鼓。每吸一口气,都似辣椒面呛进了肺里。流出的汗水如瓢泼湿了衣服。脑子里早已是一片空白,只知机械而吃力地迈步。突见胡国庆真的来接了,心里煞是感激,嘴里却说:“还行,还能坚持。”
          “拿来吧,少废话。”
          胡国庆不由分说,两手用力向上托起,再放到自己肩上,仍迈碎步,向上攀去。好在山顶已不太远,胡国庆如是接了冯援朝两、三次,俩人都越过了分水岭。
          越过了分水岭,很容易找到小溪。分散了的队伍又渐渐向小溪集中,只是已拉开了距离,他俩几乎落在了最后头。
          负重爬坡,心肺最感吃力。下坡时又颠得小腿肚子疼。山间小路七扭八拐,时缓时陡。满地又净是树桩和石头,想省力拖着走不可能,仍只能扛着。而到此仅走了三分之一,还有近二十里的路程在等着。冯援朝此时越走越感到肩上的份量重,而胡国庆却是越走越感到肚子饿。
         对于胡国庆这样的大块头,一个馒头不仅没能充饥,反倒勾起了强烈的饥饿感。越走越感到饿,直饿得再感觉不到饿时,感到的只是气虚。每歇一会儿,扛柴起身时,都眼冒一阵金星。走不多远,气就喘不上来,前心塌后心的没了支撑,腿也开始发软,不得不再歇一程。如此陷入了恶性循环:越饿越走不动;越走不动越饿。饿得实在难受,就胡乱喝几口冰冷的溪水。歇的次数越来越多,歇间的行程越来越短。
          冯援朝知道是自己连累了胡国庆,心有愧疚,却也无奈。四周无村落,无处找吃的。沿途他只能用眼睛四处搜索,希望发现奇迹。
          胡国庆丝毫没有埋怨,时不时还鼓励冯援朝坚持多走几步。只是由于饥饿,话越来越少。俩人就这样几步一歇地走着,距大部队越落越远。
          “咦——!”
          奇迹终于被冯援朝发现了。半山腰上一棵柿子树,树梢上挂着几个快被风吹干了的瘪柿子,随着几片尚未凋零的干黄树叶,在风中摇曳。
          “快看,那树上有柿子!”
          此时雪渐渐小了。胡国庆手搭前额,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不能确认。
          “那是几片干树叶吧?真要有柿子,还能轮到咱?”
          “没错,肯定是柿子。刚才可能雪大,没人注意。”
          冯援朝扔了柴,向山腰攀去。胡国庆半信半疑,也扔下柴,跟了去。
          “嘿!鳖(班)副,还真有你的。”到了树下,一看果然是柿子,胡国庆来了兴致。可惜挂在细高的树梢,无法下手。
          “我有办法。”援朝说完,就跑到溪边,解下两人捆柴的绳子,系在一起。又撅了根树枝,绑成鞭子,交给胡国庆,叫他往下抽。胡国庆就换着角度,甩着长鞭,使劲乱抽,果真抽下了三个干皱的柿子。围着树又转了两圈,再没有了。
          “给吧,你两个,我一个。”胡国庆有点遗憾。
          “不不,三个也不多,你全吃了吧,我不饿。”冯援朝忙推辞。
          “胡说!这阵子谁能不饿?要不这样,我两个,你一个。”
          “今天都是我连累了你,你看……”
          “少废话,快吃吧!”胡国庆说完,一个柿子已进了肚里。
          吃了柿子,又捧起冰凉的溪水喝了几口,俩人这才正儿八经地坐在柴上休息了一会儿。天色已不早了,估摸到溪口还有五里,溪口到连队还有约五里。俩人商量着,一定要在天黑前走出溪口。
          柿子进肚没顶多少饥,却有点精神作用。俩人再次奋力扛起柴,朝前走去。不知歇了多少次,天擦黑时总算走出了溪口。好在连里已派人接他们来了,否则冯援朝真不知能否坚持走完最后五里。胡国庆却觉得大失面子。以往都是他先回去,再来接人。这次却落了个被人接。
          更让他感到没面子的是,回去一过秤,他扛了一百四十二斤,仅名列全连第十。
  
  〈四〉
          
  
露佳 离线
级别: 军区司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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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11-04-26   
很佩服那些当兵的!
胡然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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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11-04-27   
〈四〉
        头场雪下过,营房还未建起,连长心急火燎。好在雪没连着下,两天后天就晴了。连长总结了前些日子进度慢的原因,决定将二排、三排以前各自独立作业,调整为三排只负责运送土石方,二排则专负责打墙。因为这里不是关中,可以随处掘到黄土。这里只能四处去搜集泥土,用土筐抬运。近处也无采石场,房基所用的块石也需搜集抬运。而打墙又是技术活,掌握不好,打了又塌,费工又费力。
        如此调整后,进度果然 加快了不少。可惜好景不长,外界的干扰又来了。由于江水日枯,现在可见每天上行的客轮,每到这里都得泊岸,乘客全部下船,从岸边向上游走上一里多地,等客轮驶过这段乱石险滩后,再上船航行。所以,河道管理部门近日开始了爆破清理河道的工作。也不知他们使的什么炸药,威力极大,炸起的水柱足有近百米高。炸飞的卵石如飞机空投的炸弹,呼哨着雨点般从头顶下落。开始时,每听到放炮警报,连长就指挥大家往山上跑。可到了山顶,仍有石弹飞着打来,打得人东躲西藏,危险异常。后来连长不得不命令:挖防空洞——其实也就是能猫几个人的猫耳洞——因此使工期耽误不少。气得连长暗自直骂:“他娘的!”
         王副连长主抓的冬训,仍按计划进行。
        这天晚上,援朝站完岗,钻进被窝脚还没捂热,忽听“嘟嘟嘟嘟”急促的哨声,随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帐篷外传来通讯员郝平压低嗓门的呼唤:
        “紧急集合,二级装备。紧急集合,二级装备……”
        黑暗的帐篷中霎时间一片骚动。班长也压低嗓门:“不许点灯,不许出声,快穿衣服,快打背包,快出去集合。”
        这催促加剧了骚动。黑暗中,蟋蟋索索的穿衣声还夹杂有沉闷的磕碰声。
        援朝凭着记忆,黑暗中摸起衣裤往身上穿,同时还要注意挡开邻铺乱抓乱摸的手。穿上衣服蹬上鞋,又从枕下摸出背包带,卷起被褥打背包。背起了背包,挎起水壶和装碗筷的挎包,才一边系着衣扣一边往外跑。出帐篷时不知和谁碰在了一起,接着听到“扑嗵”声,原来他踩住了对方的鞋带,对方摔了一跤。他顾不得道歉,对方也没计较,忙爬起随他一块往集合地点跑。
        全连集合完毕,立刻开始急行军。援朝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跟着队伍上坡下坎地跑。初冬的夜晚,寒风嗖嗖。剧烈的运动迫使他大口地呼吸。吸进的冷空气似辣椒面呛进了肺里,呛得他上气不接下气。队伍中不时传来饭盒摔在地上的叮铛声——准是哪班的值日员跌倒了——但队伍毫不停歇,勇往直前。
        也不知跑了多远,忽听前面“哗啦”一声子弹上膛的枪栓声,接着传来一声厉喝:“站住,哪部分的?”
        原来跑到了四营的防地。王副连长忙上去解释,对方不让靠近,让原路返回。王副连长只好指挥队伍,又向回跑。跑回驻地,先检查装备。这笑话就多了。三班何金良的背包,只捆了个十字,扛在肩上。七班王福庆的背包跑散了,用手臂挟在腋下。更奇的是在毛玉柱屁股后发现一条尾巴。手电一照,原来是一条没穿进线裤的右裤腿,悬在了后腰带外,惹得四周一片笑声。
        接着王副连长开始点评。
        “同志们!”  
        “唰,”全连一个立正。
        “请稍息。”王副连长还个敬礼,接着说:“今天从吹哨到集合,共用了五分钟。对于我连首次二级装备紧急集合,这是个可喜的成绩。不过,距实战的要求,五分钟显然太长了。按部队的实战要求,五分钟内至少应完成三级装备的紧急集合。当然,我们没有马匹,没有车辆,不能搞连帐篷都卷起走的紧急拉练。但是,我们仍应按实战的标准,从难从严来要求自己,锻炼自己。各位部队来的班长、排长,要根据刚才拉练过程中所发现的问题,加强对我们学兵战士的传、帮、带。”
        他回头看看连长、指导员及魏副连长,见他们或摇头,或摆手,就宣布:“点评到此结束,解散!”
        又是一阵乱。随之各帐篷相继亮起了马灯。不一会儿,马灯又相继熄灭。只剩下了四班。原来四班的马长富有尿床的病,平时尿湿了被褥也不知道,待天亮时差不多自己又快暖干了。现在经这么一折腾,冷湿的被窝无法再往里钻。情况反映到连部,连长和指导员也觉棘手。还是王副连长有办法,甩过一件军大衣,让他凑和着先熬过今夜,明早可以不出操。最后又特意叮嘱一排长,以后紧急集合,马长富可以不参加。
        训练圆满结束了。此时距天亮大约还有两个多小时。

        相对来讲,倒是指导员抓的这块,最显成效。《致各学兵连的戒烟倡议书》,在全线引起很大反响。2107工程指挥部还以简报的形式予以报道。一时间,5846部队学兵二连暨陕西省2107工程学兵第二十二连在襄渝线大名鼎鼎。提起此事,指导员虽微笑着表示谦虚,却总谦虚得合不拢嘴。《倡议书》不仅在外赢得了声誉,在内也取得了成效。几乎一夜间,学兵二连没有抽烟的了——至少公开场合绝对没有。但指导员并没让胜利冲昏头脑,他不但要公开没有,而且要彻底没有。因为他的目的,是要以戒烟为契机,对全连学兵的思想觉悟以及作风品质来一次彻底的整肃和提高,把学兵二连建成一支真正的铁军——对此他不但满怀信心,而且还有策略和办法成竹在胸。而他目前最欣赏的基层干部是二排长,因为二排长对他的意图领会最深。
        二排长王普选,是个身材瘦小的小个子,才智、相貌都显平平。之所以能当二排长,是由于学校的推荐。而学校之所以推荐,据他的同学讲,还颇具戏剧性。
        69届的初中毕业生,66年小学毕业遇文革,68年复课闹革命上初中,推迟至70年初中毕业来三线,可以说初中就没上什么课。文革前上小学,学习成绩好的才能在学校出名;文革开始后上初中,能“文攻”和“武卫”者在学校才出名。善“文攻”者,需才思敏捷、能言善辩;能“武卫”者,则需敢打能斗,侠胆服众——这些才能他都不具备。但他却能独辟蹊径,团结了几位和他同样瘦小老实,默默无闻的同学,大做“好人好事。”如,主动打扫卫生啦,帮老师洗衣做饭抱孩子啦,等等。这表现,对于身处动乱年代,被“彻底打倒师道尊严”的老师们来讲,不啻是一缕春风,更是维护“师道尊严”——当时可不敢这么讲——维护学校正常秩序的榜样。于是,很快他就坐上了在校学生的头把交椅——红代会主任——类似于以前的学生会主席或团支部书记。
        几年的红代会主任毕竟没白当,使他对政治表现出极高的悟性。四营的黄副教导员是党内路线斗争史的专家,经常巡回到各营、各连演讲。王普选只听了一次,马上就悟到了真谛——人生、关键在于别站错队,而不在于你是否忠诚、坚定、严刑不屈、出生入死、勇于斗争。远的如翟秋白、李立三、近的如彭德怀、张闻天,眼前的还有刘少奇、邓小平,论起哪位不是功勋卓著。可一但没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这边,立刻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性质似乎比国民党反动派还反动——结合自身实际,道理同样,不在于你踏实肯干,而在于是否站对了路线。站对了路线,即便你屡犯纪律、偷奸耍滑、习气散漫,也属小节;而一旦站错了路线,别说你没这些毛病,即便你遵守纪律,踏实肯干,作风严谨,也一样罪孽无边。
        悟到了真谛,他才惊奇地发现,六班长于群无师自通的却是实践此真谛的模范。
        若单看于群的外表,相貌堂堂、身材适中,一表人材。只是不敢听他读文章。连天天都读的《毛主席语录》,他都是满口错别字。若读报纸,更是白话连篇。开班务会时的总结发言,也是东拉西扯的不知所云。平时吃饭抢饭,干活偷懒,时不时再装病睡个懒觉。前几天正卧床未起,连里突然派六班给一艘木船拉纤,去旬阳县城。于群一轱轳爬了起来,说他病好了,也要去。因为自来到长沙坝,都还没去过县城。王副连长一口拒绝了他的请求,只让副班长冯援朝带队前往。
        但就这么位在群众中毫无威信的家伙,指导员却提议,要发展他第二批入团。连里首批发展的团员只有四人,二、三位排长和一位副排长。第二批计划发展八人,其中就有于群,可见指导员对他的器重。因为他贯彻指导员的意图最卖力。比如天天读、班务会、民主会、别的他什么都不讲,专讲戒烟。向指导员汇报得也勤,谁谁谁又偷偷抽烟啦,谁谁谁经批评教育后改正啦,谁谁谁不但不接受批评,还当面顶撞啦等等。
        胡国庆的心情,这一向就颇感压抑。自从营里减少了粮食支援,二连学兵更感到饿。尤其像胡国庆这样的大块头,饥饿感尤甚。有天晚上饿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悄悄向睡在邻铺的毛玉柱要了根烟抽,毛玉柱是爆破手,平时总装有点导火索用的香烟。就这么件小事,却被于群大会小会地批,不伦不类的结合着国际形势,国内形势上纲上线,还要让班上每人必须发言。于是全班人也只好国际形势、国内形势地结合着抽烟问题,胡乱地批。批得胡国庆是越听越着气,忍不住争辩了两句。这下可好,问题马上到了指导员那里。
        “胡国庆呀,听说你对同志们的批评帮助,很有抵触情绪?”指导员倒是和颜悦色。胡国庆一听,感动得差点掉下泪,觉着总算委屈有处伸了。
        “不是,指导员,不是我不接受同志们的批评,而是对他们胡乱上纲上线接受不了。我不过是饿得睡不着,要了根烟抽。可叫于群他们一分析、一批判,好象我成了阶级敌人,成了美帝、苏修,成了地富反坏右,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这让谁能受得了?”
        “问题要一分为二地看嘛,”指导员语气依旧平和。“首先要肯定,同志们的批评,是对你的关心,对你的爱护。至于批评帮助的方式嘛,可能有点过激、有点刺耳、有点难听。但我们仍应正确对待。你不是多次写过入团早请书吗?而且大家都能看到,你工作很努力。尤其上次奋不顾身、跳进冰冷的江水里救船,我们还准备向上级报告你的英雄事迹呢。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你是一位积极要求上进的青年嘛!一位积极要求进步的青年,不仅要工作努力,危险时刻冲得上。更要在政治思想上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这样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一席话说得胡国庆心里暖融融的。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的连长搭话了。
        “胡国庆,听说你的日记里,写满了豪言壮语?”
        “咦——!”胡国庆傻呵呵地咧开了大嘴:“连长,你咋知道?”
        “嘁!”连长那镜片里闪烁出狡黠的光。“你以为你心里咋想的,我不知道?”
        “快说、快说,连长。”胡国庆愈加好奇,急不可耐。“你快说嘛,连长。你说我心里是咋想的?”
        “你心里想的吗……”
        连长故意卖个关子,不说下去——其实连长从心里真喜欢胡国庆。一来嘛,喜欢他爽真直快;二来呢,喜欢他聪明灵巧。前几天,营部技术室调一个班去加工钢筋构件,胡国庆不仅很快就学会了看图纸,而且加工的钢筋构件既快又标准。营部的刘大胡子技术员赞不绝口,说至少有四级工的水平。平时不管干什么活,都很开窍。没干过的,一点说会;干过的,总能想出点子来提高工效——见胡国庆已急得不知所措,才接着说:
        “你是想,万一要是牺牲了,上级打开你的日记一看、哟!这个同志的思想觉悟蛮高的嘛!快在报纸上发表。这样,你的日记就成了和《雷锋日记》、《王杰日记》齐名的《胡国庆日记》了。我说的对不对?”
        “咦!连长,你咋知道的?你咋知道的?”
        “嘁!就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还能瞒得了我?”
       本来这次谈话,就要在这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没想到指导员的最后一席话,又令胡国庆的心情,降到了冰点。
           “胡国庆,回去以后,除了反省你抽烟的错误以外,还要深刻检讨一下你的另一个更严重的错误。上次扛柴,你是不是偷吃老百姓的柿子了?”
        惊得胡国庆目瞪口呆。上次吃柿子,只有他和冯援朝,别人怎么会知道?
            “你一定奇怪,这事我怎么会知道吧?告诉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别老以为,别人的思想觉悟和你一般高。知道吗?这可是违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二条,问题严重着咧。这样吧,这次我就不处分你了。但要把你上次救船的连嘉奖取消。这叫将功折罪,懂吗?”
            这席话不啻一闷棍,打得他几天都缓不过神来。他一直想不明白,只有他和冯援朝的事,指导员怎么会知道?难道是冯援朝告的密?可冯援朝也吃了柿子,告密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几次他都想找冯援朝问个明白,一想又不敢。万一真是冯援朝告的,他去一问,让指导员知道了,岂不真成了不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反向揭发者寻衅报复的典型吗?是不是他告的呢?若真是他告的,那就太可怕了。以后还有可信任的人吗?
            更使胡国庆难受的,是心有苦闷,还不敢表露。

〈五〉

胡然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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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11-04-27   
〈五〉
          元旦前夕,营房终于建好了。干打垒的土墙,油毛毡的屋顶。每排一间大屋子,屋内用粗毛竹支起了上下两层的通铺。每班占据一个屋角带一扇窗户。一进门的正中央,住着排长和排付。
          虽说住进了新房,可冯援朝却没有一点喜悦的心情。其一是,现在打回来的饭,量越来越少。班里吃饭的风气,也越来越差。以前大家还能表现出点风格,起码面子上还互相推让一下。可现在,风格表现为各怀鬼胎,暗斗心计和吃技。毛玉柱就曾向冯援朝传授过技艺:“鳖(班)副,我发现每顿饭你只能吃上一碗,长期这样下去可不行。我教你一招:盛第一碗时别盛满。吃的时候别怕烫,哪怕嘴里烫出泡,也要赶快吃。这样你才能盛上第二碗。盛第二碗时,你就尽量往满里盛,然后再消消停停地慢慢吃。”
          毛玉柱的关心使他很受感动。可他却没学。他想,我若也像班长于群那样抢饭吃,毛玉柱还能这样同情、关心我么?再说从小受的教育,他也不屑这么做。
          可是——也是令他难受的其二,尽管他这样忍饥挨饿地发扬风格,却无人常识。连于群那样的都快要入团了,而他的入团申请,却如泥牛入海,使他感到委屈、怨愤和不平。
          其三,就是以前和他无话不谈的胡国庆,近期忽然与他疏远了。似乎对他产生了莫名的猜忌和敌意,敬他而远之。他几次想找胡国庆谈谈,但胡国庆的冷淡,根本就达不到推心置腹的效果。这尤使他感到莫名的孤独和压抑。
          好在元旦临近,来慰问的文艺团体多了起来,放映电影的场次也增多。每当去看文艺演出或看电影的晚上,就是冯援朝心情最舒畅的时候。倒不是节目或电影精彩,而是可以借着夜幕的掩护,自由一会儿,使紧张而压抑的心情,稍稍放松。
          这天晚上,是当地公社的文艺宣传队来演出。节目内容以跑旱船、耍狮子、舞龙灯为主,需围着看。整齐列队的各连队,一围成圈就显得有些乱。冯援朝借口解手,趁机溜了出来。
          站在圈外,感觉就像到了村镇的庙会。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战士、有民工、有附近的村民,当然还有学兵。三五扎堆,东游西逛。最引人注目的是当地的大姑娘。以前只听说东北三大怪,其一便是“姑娘叨根大烟袋。”而如今,实实在在目睹的,是当地姑娘叨根大烟袋。不仅有烟袋,而且抽烟的家什一应俱全:腰间挂有羊奶子般垂着两个尖角的烟荷包,远远望去,像是女八路挎着盒 子炮。手中还有火石、火镰以及装在一节小竹筒中的引火棉。这些大姑娘们或坐或站,围在一起,看着节目抽着烟,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你若上前搭讪,她们定会热情地递过大烟袋,请你抽烟,毫无关中女孩的羞怯和忸怩。
          冯援朝趁着夜幕四处瞎转悠,碰上了几位以前同校的老同学。现虽仍在一个连,因不在一个班,平时难得一聚。如今碰上,好不遂意。选了一处离人群不远的山坡,坐在那里,既可看节目,又可抽烟聊天。
          忽然,他发现胡国庆也在附近瞎转悠,就忙喊他来。奇怪的是,胡国庆明明听见了,还转头看了一眼。又扭头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加紧脚步走远了。在座的几个人都楞住了。王小江判断说:“不好,这小子定会去告密,揭发咱们抽烟。”
          “不至于吧。”冯援朝半信半疑。
          “还是要防万一。”吴国政脑瓜活,转得快,提议说:“要是回去指导员问起,咱们要统一口径,就说咱们是与当地老乡闲聊,老乡盛情难却,咱们就吧哒了两口老乡的烟袋锅。”
          大家一听,这主意不错,一致同意就这么着。
          “援朝,你心眼太实,以后千万要注意,万不可把什么人都当知心朋友。”
          吴国政开导着冯援朝。可冯援朝总不能相信,以胡国庆的性格和人品,他会去告密?然而果真被言中,第二天一早,他就被指导员叫了去。
  
          给孩子寄炒面不知是哪位家长的创意。但此举一开,学兵家长们纷纷效仿。一时间,寄往“旬阳县构元镇5846部队学兵二连”的炒面包裹,大包小包的纷至沓来。以前通讯员郝平去构元,只需背个挎包,取回些信件和报纸。而如今,每次去都得背个大竹篓。取回的炒面少则几十斤,多则上百斤,好比去扛了一回柴。好在路不远,单程只有六、七里。可每次回来,也都是满头大汗。
          炒面对于学兵,至珍至宝。可对于构元镇邮电所仅有的几名邮电职工,却是不小的负担。原本是为当地乡镇设置的邮电机构,突增大批驻军,仅往来信件、邮件、报纸、电报的业务量,早已超出他们负荷。现在除每天要到码头上,取回数百斤的报纸、邮件外,又要额外再扛回上百斤的炒面邮包。分拣报纸、邮件已占据了有限的营业空间,又来了这么多极易招老鼠的牛油炒面,羊油炒面,如何妥善保管都是头疼的事。而且他们也纳闷,以他们自己的伙食标准看,部队、包括学兵,伙食已够好的了,何必还要往这寄炒面?同去邮局取邮件的各连、各营的通讯员,见郝平现在每次背个大背篓,也都好奇地会问:“什么宝贝?每次取这么多?”郝平苦笑着不知如何回答。由此,炒面一事在各连竟被当成笑话流传。
          这笑话显然也传到了潘营长的耳朵里。一次他见了连长,揶揄地问:“怎么,我让你想办法,你给我想出了这么个好办法?”弄得连长哭笑不得,有口难辩。
          为此事指导员最恼火。他一心想打造的铁军形象,难道就要让炒面给毁了?他心不甘。接着发生了另一件事,使他更为恼火。
          元旦前夕,团长李田照例要下各连队视察,慰问。走到学兵二连时,正是午饭时间。这是团长首次来学兵二连,一大群机关干部、以及营长、教导员们簇拥着,边走边看,兴致盎然。走到三班时,三班的学兵正围着一棵锯了半拉的大圆木,将半拉圆木的平面当桌面,在吃饭。由于团长来视察的具体时间无法确定,也怪连长、指导员太粗心了,这天竟未改善伙食,吃的依旧是煮红薯,玉米面糊糊就咸菜。
          此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见团长走到了眼前,三班的徐继明突然站了起来,冲着团长一个敬礼,“报告团长,我们每天都吃不饱,还净吃些烂红蓍。”
          在场的所有人都楞住了。
          团长走上前,用手拨弄着饭盆里还剩的几根煮得稀烂、满是疤痕的红薯,转身对着营长和连长说:“太烂的红薯,就不要给战士们吃嘛!”说完扭头就走了。营长和连长面面相觑,也默默跟着走了去。
           此事让所有在场的干部,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可越是什么都不说,指导员越觉得难堪。
          他决心彻底解决三班的问题。
          三班究竟有什么问题呢?  若摆到桌面上,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拿挺让指导员窝火的徐继明来说,他一不抽烟,二不偷懒,还不见他违反纪律。他唯一让班长、排长乃至指导员不满的,是他爱提意见。且提意见时既不分场合,也不看对象。凡他看不顺眼的,总憋不住要说。而且说得有板有眼,有理有据,难以反驳。所以这种人,一般都不招领导喜欢。但摆在桌面上还没法说,你能说爱提意见是缺点吗?这种人往往还有另一特点,就是在群众中很有威信,这就更不招领导喜欢。
          徐继明和他的威信,象是一堵无形的墙,影响着领导意图在三班的贯彻实施。别的班,已基本达到了指导员的整肃要求。如执行命令,严肃认真;见了领导,毕恭毕敬。哪怕打闹正在兴头上,一见指导员,立刻也会安静下来。三班则不然。尽管执行命令还没含糊,可平日里,却嘻哈打闹,极不严肃。见了领导,仍我行我素,佯俅不睬,只当没看见。别的班,要么听不见歌声。听到的,肯定是唱革命歌曲。三班则是整日歌声不断,却杂七杂八的,唱什么歌的都有。
          当然,三班的现状,与另外两个家伙也很有关。一个叫刘秀松,一个叫虢玉成。
          刘秀松是个小胖子,生性活泼,爱说爱笑。说笑起来,圆圆的小胖脸上,还有一对可爱的酒窝。可是,却有个不雅的绰号,叫“条虫”,因部队来的班长批评他“吃饭像条龙,干活像条虫”而得名。
          一次,三班随十连电工班去架设高压输电线,回来晚了,就近去十连吃了顿饭。三班的饭量,几乎赶上十连一个排。刘秀松吃饭前后,特意在炊事班过了过磅。结果一顿饭,连汤带水灌了足九斤!不愧是“条龙”。可干起活来,就确实象条虫了。
          一次,班长王国栋特意让他和自己同抬一筐土。他一看土筐装得冒尖,就说“那重如泰山”,他抬不起。王国栋说,多装点是为了锻炼锻炼你。他却说“我轻如鸿毛,根本不是锻炼的料。”王国栋尽量把土筐往自己跟前拉,说:“你抬抬试试,你那头根本就不重。”可他蹲在地上,“唉哟唉哟”的,就是不使力,不起身。怄得王国栋只好卸了少半筐,还一再给他让轻头,这他才抬着土筐站起了身。可一站起身,又变得神采飞扬。一边颠着轻快的步子,一边竖起胖拇指奉承班长:
          “班长,你是好样的。我在你的帮助下,一定能茁壮成长。我也要争取入团,争取入党,为咱三班争光。”
          这令王国栋哭笑不得。
          每次扛柴,就他回来的快。还唱呵呵的,一点都不累。可你看他每次拖根小细柴回来的样子,定会想起胯下拖根竹杆骑竹马的小儿郎。
        虢玉成个子也不高,只是没刘秀松那么胖。他的外号叫“刁德一”。因会唱京剧《沙家浜》,他扮演刁德一维妙维肖,加之平时口齿伶俐,说起话来尖酸刻薄又阴阳怪气,活像个“刁德一”。
          一次,班长表扬了他几句,想鼓励他上进。他却怪模怪样的惊叫起来:“哎呀,我痔疮要犯了。”——这是学兵二连的隐语,意思是舔沟子把痔疮都给舔犯了——气得王国栋勃然大怒:“你小子啥意思?你咋狗屎不吃好人敬?平时吊儿浪当的,今天看你有点进步,表扬你几句,你却出言不逊。你说,你究竟是啥意思?”
          虢玉成东张西望不答话,独自用手隔着裤子在裤裆处抓挠,似喃喃自语:“咦!怪了,好像钻进个虫子,它咋净咬蛋?”
          “你、你……”气得王国栋一时语塞。这时,忽听刘秀松一声大喝:“你小子太不象话了,班长好心表扬你,你阴阳怪气的说‘痔疮要犯了’;班长批评你,你又说裤裆里钻进了咬蛋虫。我看你不仅是狗屎不吃好人敬,而且纯粹是反动。对于你的反动言行,我们一定要严肃批判,要批倒批臭,再 踏  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嘿!你个条虫,也想咬蛋?”
          “我可不咬你那鸡巴蛋,因为我是条虫,不是咬蛋虫。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内因外因可以互相转变。说不定哪天条件转变了,我条虫就会变成一条龙。而咬蛋虫却永远不会变。因为它只会钻在肮脏的角落里,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最终不是被踩死就是被捏死,还落个遗臭万年的下场。”
          “鼓掌,鼓掌,真没看出,条虫啥时候成了理论家,还会讲辩证法了。可惜,可惜,窝在咱三班真委屈你了。我看指导员应该推荐你去各连作演讲。”
          “严肃点,虢玉成!”刘秀松仍义正词严,一本正经。“你把我苦口婆心的教育全当成了耳旁风,看来你就象那顽固不化的反动派。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反动派就象灰尘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看来今天得对你动扫帚了。”说着,就四下里去搜寻,结果摸起了一把扫床小条帚,夸张地在手里掂了掂,“嘿,找不着扫帚,条帚也行……”
          有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气得王国栋拂袖而起,找指导员去了。
  
  〈六〉
  
  
  
胡然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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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11-04-27   
乐淘淘 离线
级别: 军区司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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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11-04-27   
站对了路线,即便你屡犯纪律、偷奸耍滑、习气散漫,也属小节;
而一旦站错了路线,别说你没这些毛病,即便你遵守纪律,踏实肯干,作风严谨,也一样罪孽无边。

深刻!
我书无(吾)心,我写无(吾)意
胡然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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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11-05-01   
回 11楼(乐淘淘) 的帖子
唉!没办法,那就是那个扭曲时代的荒谬逻辑,并且还是实实在在实行过的悲剧!
胡然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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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11-05-01   
有首《铁道兵志在四方》的歌曲,十分抒情而且动听,也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主题曲,我却不知如何发上去,有谁教我?或帮我直接发上去?
胡然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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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表于: 2011-05-01   
〈六〉
        年终总结的前三天,连吃了三天的忆苦饭。
        本来连长主张,吃上一两顿,意思意思就行了,因为还要施工。指导员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学兵们的伙食标准和粮食定量已经不低了,几个月来营里还支援了两万斤,这帮小子还喊饿,还让家里寄炒面,可见他们是真没挨过饿。有句名言天天挂在我们嘴上,说:“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当年红军是那样的艰苦卓绝,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几十万敌军围追堵截,天上还有飞机狂轰滥炸。可红军依然爬雪山,过草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靠的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如今我们要把学兵二连锻炼成象当年红军那样的铁军,不从难从严要求,是不行的。我相信,三天忆苦饭的物质欠缺只是暂时的。而政治思想方面的收获,将使他们一辈子受用无穷。
        一席话,说得连长不好再持已见。司务长却乐于执行——三天的节约,应该能补上当月的亏空吧?
        对于忆苦饭,援朝并不陌生。以前在学校,夏秋收时去农村参加劳动,他都吃过。无非是野菜、麦麸揉搓一个外观像松花蛋的糠菜团子。多数人对忆苦饭的记忆,是十年前的三年自然灾害。冯援朝所说的糠菜团子,他们认为不过是吃顿鲜。但连队这次做的忆苦饭,他们可都从未吃过。
        其实原因很简单,一是这里山大人稀,产粮不多,很难找到麦麸或米糠;二是因为连队还在正常施工,仅靠炊事班十来个人,也没时间去挖回足够一百五十多人吃三天的野菜。不过,还要佩服司务长有办法。他不知从哪里找回些农民当柴火的芝麻秸,让炊事班剁巴剁巴,下到清如水的玉米糊锅里,再加些盐和地瓜干,就成了学兵二连要连吃三天的忆苦饭。但在指导员看来,这已相当不错了。红军过草地时,煮皮带,啃草根的,还能吃上这个?
        早饭时,全连集合。指导员严肃庄重地作了一通动员报告,随后各班就地围成圈,蹲下,开始吃忆苦饭。各班的值日生如同往日,将饭盆放在圈中央。由班长开始,依次轮流给自己碗里盛饭。
        援朝是副班长,轮在全班最后。待他拿起饭勺盛饭时,饭盆里已几乎捞不到地瓜干了,只盛了一碗漂着芝麻秸的稀盐汤。芝麻秸完全就是柴,虽经水煮,仍无法下咽。只能嚼巴嚼巴再吐掉。此时连里的男高音丁志存,正在慷慨激昂地朗诵着忆苦词,四下里却是一片喝盐汤的吸溜呼噜声。
        盐汤喝完,接着上班。年关将近,小码头上货物剧增。除建材设备,这些日子增量最多的是日杂副食品。三班从十连抽回,也随二排搞搬运。
        上午搬运的物资是油毡。油毡不重,平时大个子每次能扛它两、三卷,小个子扛一卷轻轻松松。今天却不行,像胡国庆、徐继明等壮汉,只扛了两次两卷,以后就改成每次扛一卷了。而刘秀松和虢玉成,每人只扛了一次一卷,接着两人就抬。短短的一卷油毡,两人抬着迈不开步子,你碰我,我绊你的,跌跌撞撞又吵吵闹闹的,行进速度很慢。
       仓库主任觉得奇怪。按往常,这船油毡早该搬完了。而现在,才搬了刚刚过半。忙去找连长。
        “哎,我说梁连长,你们是怎么搞的,速度这么慢?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鬼点子?”
        因为住邻居,又整日打交道,仓库主任和连长混熟了,说话很随便。平日里是连长找主任的时侯多,想在仓库里揩点油,给学兵二连多捞点补给。今天见主任找上门,忙掏香烟招待。
        “可不敢瞎说噢!王主任。今天速度慢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早上吃的是忆苦饭,学兵们恐怕体力不支……”
        “净胡整……咳……咳,”王主任一听,急得一口烟呛住了嗓子,咳嗽了半天才止住。掐灭烟,又扯起嗓子嚷嚷:“任务这么紧,你偏挑这个时候吃忆苦饭,这不是存心贻误军机么?不行,你得想办法加快进度。”
        “不要着急嘛,王主任。来来来,先喝茶,这可是我们家长正宗的君山毛尖哟。”
        “哎呀,梁连长,你说我能不急吗?下午还要到一船销铵炸药。那一袋炸药可要比一卷油毡重得多。一上午连一船油毡都搬不完,下午这船炸药怎么样办?”
        “有办法,有办法,不要急,先喝茶嘛。”连长仍不紧不慢。
        见王主任端起了茶杯,连长才试探地问:“要不,把给你盖房子的三排先抽下来……”
        “噗!”刚进口的热茶从王主任嘴里喷了出来。王主任这回真急了。他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摔:“我说梁连长,你能不能少想点鬼点子?我仓库现在物资堆积如山,一个排加班加点,还把物资遮挡不住。损失了物资,你想让我受军法审判?不行。让我说,你赶快给改善伙食,让学兵们吃饱了,加紧干。”
        “可是……”连长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王主任盯着连长眼镜片后闪烁的目光,着急地追问:“你倒是说呀,我的老兄!”
        “可是,”连长避开主任的目光,很为难地,“可是,我拿什么给他们改善伙食呀?”
        “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主任恍然大悟,又钻进了连长的圈套。大笑着:“我说你个鬼老兄呀,真让我服了。说吧,想要什么?”
      “  牛肉罐头,能不能每人给来一筒?”
        “你以为我是财神爷呀?一百五十多筒!干脆把我脑袋割给你算了。”说着,王主任站起身,他不敢再与连长周旋。“二十筒,再不能多了。我的权限只有二十筒。”一边说着,一边想夺门而逃。
        连长却站在门口,伸着三个手指头,“再加点,三十筒怎么样?三十筒。”
        王主任又一 阵大笑。“我真服你了,老兄。平时躲你都躲不及,今天偏偏往你门上送。好吧,三十筒就三十筒,但是,天黑前,必须把所有到船货物给我运干净。”
      “好说,好说。郝平,快背上竹篓,跟王主任去取罐头。”
        回过头,又对着王主任的背影喊:“记着,要大筒的,可别拿小筒罐头来唬弄我……”

        中午整整晚下班一个小时,一船油毡总算搬运完了。但午饭仍是忆苦饭,只不过稀盐汤里多了点地瓜干。
        午饭刚完,一船炸药也到了。歇也没歇,又去卸船。
        回想两个月前,也是这二排,一上午就干净利落地卸完并搬运完了40吨水泥。团部知道这件事,特派政治部王干事下来采访。王干事为给新闻报道配照片,专门挑了五班的俊小伙周云通,让他肩扛两袋水泥摆姿势式拍照。肩扛两百斤水泥,箭步如飞不难。但两百斤压在肩上,想摆个优美姿式却不易。周玉通被王干事左摆弄右摆弄,越摆弄姿式越不美,以至于后来被压得呲牙咧嘴。气得他扔掉水泥,冲着王干事:“扯淡!来,来,你扛上两袋水泥,摆个优美姿式让我看。”王干事自知过份了,忙陪笑脸,陪不是,最后胡乱照了几张完事。
        现在仍是这二排,还增加了一个班,搬运每袋要比水泥轻二十斤的硝铵炸药,  连长, 指导员还带着文书、 通讯员齐上阵,整整一下午,一船炸药楞是没卸完。晚饭后,三排和一排也全来加班,至熄灯前,这船炸药总算卸完了。
        又累又饿。  许多人回去脸都没洗, 倒头便睡。 而连部的灯,却久久未熄。
        “指导员,” 连长一改往日说话的利洒, 这时变得有点吞吞吐吐。“我看,咱们这忆苦饭是否暂停?或改日子进行?”
        “怎么?才刚吃了一天,你也坚持不住了?”指导员语气从容,不为所动。
        “不是我的问题。就我这身体,连吃一个星期也不怕。我是担心这些孩子,毕竟他们才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说,任务这么紧,工作这么重……”
        “嗯~!”指导员摇摇头,发出一个否定的鼻音,“问题要一分为二地看嘛。当年的红军战士,不也都是十六七岁?再说,正因为他们十六七岁,不仅是长身体的时候,也是树立正确世界观的关键时期。让他们多受些磨难,对他们是有好处的。至于说工作嘛,我准备明天早操后,召集全连的党团员开个短会,加强政治思想工作,让精神力量化为物质力量。再加上我们身先士卒,以身作则,不愁任务完不成。”
        连长本来还想谈谈“罐头、改善伙食”之类的物质问题,一听指导员又在大谈精神问题,话到嘴边的“罐头”,也顺着口水咽了回去。
        起床号声又响了。
        连队依旧迅速集结在泛着白霜的小操场上。各班报数:“一、二、三、四、五……”
        忽然,队伍里有点骚动。晨曦中,指导员看不清楚,只听到“快叫卫生员,快叫卫生员”的慌乱呼叫。接着就见队伍中搀扶出几个人影。原来有人晕倒了。但队伍没有乱,早操在王副连长的口令声中,继续进行。
        卫生员兼理发员的叶永明单独住着一间小屋,也是连卫生室。他的卧床平时也兼病床。同时来了三个病号另加三位陪护,小屋一下挤得满满的。又只有一张床,三位病号躺不下。只能一个躺着,两个靠墙坐着。
        叶永明并未学过医。因他父母都是医生,耳濡目染的,总比别人多懂些医道,所以就让他当了连卫生员。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病号,也有些心慌。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因他发现其中的两位,是他的常客。躺在床上的史国华,患有低血糖症,稍微一饿,就浑身颤抖。饿得稍过就晕倒。另一位瘦高个子何远光,患有轻度营养不良性贫血,平时就老是脸色苍白,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却像根瘦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这二位,只要推上支葡萄糖针, 症状马上会缓解。   只是这个小胖子刘秀松,不知患的什么病。所以他先拿出两支葡萄糖针剂,敲碎瓶口,让史国华和何远光每人先喝上一支。然后点燃酒精灯,架上消毒饭盒,就过来给刘秀松诊断。摸摸脉搏,量量体温,听听呼吸,没发现异常。又照着油灯想观观气色,只见小胖脸脏兮兮的,估计昨晚睡觉时没洗脸,所以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拍拍他的胖脸,问他怎么了,也不见他吭声。只好也敲支葡萄糖让他喝,这时他倒显得有点清醒。接过葡萄糖安瓿瓶,“吱溜”一下喝得精光。
        这时指导员过来关心情况。叶永明汇报了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说无需送医院,只需安排顿病号饭,再休息休息,估计就没什么问题了。指导员说:“好,待会你去通知炊事班,做三个人的病号饭。”然后让通讯员郝平,去通知所有的党团员,早操后速来连部开会。
        开会时一点名,独独少了六班长于群。
        “怎么回事?你没通知到吗?郝平。”
        “报告指导员,我通知到了。只是他还没起床,说是病了。”
        “什么病?”
       “我没问。估计可能也是饿的。”
        “他要能饿病,六班还不全都饿趴下了?就他那吃饭的德性 !” 不知谁在下面小声嘀咕了一句, 立刻引起一片小小的“哄”笑声。
        “去!不管他有病没病,立刻把他给我叫来!”指导员脸色铁青。”咱不等了,现在开会。”
        “会虽短,却很重要。现在许多人对这次忆苦饭的意义,理解得不够。可能也包括在座的各位。”指导员环视四周,见有的在听,有的在记,有的则悄悄低下了头。“我们首先要透彻理解这次忆苦饭的意义,就是要通过吃苦、忆苦,使我们能像红军前辈那样,不怕苦。并能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下,保持我党我军的光荣传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要达到这一目标,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深入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更要靠我们在座各位的以身作则。”
这时于群愁眉苦脸地捂着肚子走了过来,有气无力地喊了声:“报告。”
指导员示意他坐下,话却没停:“但是,我们的思想工作怎么样呢?我们的党团员是否都以身作则了?我看未必。”
说到这里,指导员有些痛心疾首。
“当然,我们绝大多数的党团员都能以身作则。但是,有个别的团员,不仅没能以身作则,其表现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群众。平时干活偷懒,吃饭抢饭,关键时刻还要装病。扪心自问,这像个共青团员吗?今天我就不点名了。但是,从今天起,我要求所有的党团员们,一定要为全连作出表率,轻伤不下火线,小病坚持工作。大家能不能做到?”
“能!”下面一阵齐呼。
“好,我和大家共勉!希望大家监督。散会。”

于群觉得很委屈。头晕、浑身疼,这明明就是病嘛!怎么能说是装病呢?但一看指导员的脸色,他不敢争辩,只能暗下决心,带病上班。
可当他回到班里更感到委屈。他看别人正大口扒吃着地瓜干,而饭盆里只剩下了漂着芝麻秸的稀盐汤。
上午到船的货是白糖,每麻袋足有二百斤。指导员一改往日的文弱,也煞起胡子瞪起眼,和文书同抬一根竹杠。连长和郝平同一副抬扛,还专找连里的壮小伙比着抬。
于群恰巧和胡国庆同一副抬杠,被连长、指导员逼得,一步也不敢落下。胡国庆见连长、指导员干得发疯,更是恨不得拼命。一个劲催于群:”快点!快点!”累得于群疲于奔命,又不敢吱声。原指望和壮汉搭伙能受点照顾,没料到却吃了大亏。早饭灌的一肚子盐汤,两泡尿早尿空了。如今饥肠辘辘,又被重担压得气喘吁吁,两腿发软还不能放慢,只恨不该与胡国庆搭伙,更恨早饭里缺点地瓜干。
连长、指导员以及党团员们的以身作则,果然起作用。仍是这些人,吃的仍是忆苦饭,可一船白糖,却干净利索地卸运完了。尽管人都累得东倒西歪,脸色苍白。寒冬腊月,衣衫都成了汗铸的冰甲。仓库主任也大为感动,又悄悄给送来了二十筒牛肉罐头。可中午吃的仍是忆苦饭。
下午到的是一船大豆。每袋虽比白糖轻些,可也有一百七、八十斤。这回于群不敢与胡国庆搭伙了,找了比较瘦弱的毛玉柱。这回他算是找对人了。论偷奸耍滑,谁也比不过毛玉柱。这小子呲着一对小虎牙,能说会道,脑袋瓜子特灵,还极有眼色。如抬到了仓库,却不急着走。而是装模作样地,帮着码码垛,指点指点哪块码得不整齐。人闲嘴不闲,懒偷得极自然。而高出毛玉柱一大截的于群,呆傻地站在旁边,就分外显眼。几次他都感到了指导员异样的目光,就一个劲催毛玉柱快走。可毛玉柱走到一个坡坎处,又不走了。帮这个往上抬一下,帮那个往上抬一下,既不费力,还颇受好评。而于群呢,仍只会傻杵杵地站在旁边,催毛玉柱快走,不断遭到受助者的白眼。这天下午他接受上午的教训,没敢多穿衣服。可跟毛玉柱搭伙干活又没出多少汗,只感到体内饥肠辘辘,体外寒风嗖嗖,还真给冻感冒了。
这天的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可第二天一早,却躺倒了一片。一数十二人,整整一个班。除了昨天的三个,今天又增加了虢玉成,于群等九位。卫生室盛不下,只好让各回各班。卫生员逐班巡诊。指导员不放心,也跟着卫生员挨个询问。当然,问不出个名堂。看着也象是真病了。量体温、摸脉搏,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于群虽真感冒了,可体温不太高,脉搏也不快。指导员希望他能起一个共青团员的模范作用,“轻伤不下火线,小病坚持工作。”  没想到于群却皱着眉,哭丧着脸,鼻涕眼泪一大把, “指导员, 请原谅, 我今天实在不能坚持了。” 说完竟“呜呜”哭了起来,大令指导员失望。由此也给指导员埋了块心病:发展团员,要宁少勿滥,绝不能草率。——所以学兵二连的团员,最终也没超过四十名,与全连受处分人数,几乎相当。
好在今天到船的货物都不笨重。上午到的是榨菜,下午到的是鸡蛋粉和脱水鸡毛菜。随着最后一板脱水鸡毛菜运进仓库,晚饭的稀盐汤喝完,标志着忆苦活动圆满结束。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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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然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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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11-05-01   
           〈七〉
  年终总结,如期举行。
  星期天的上午,全连集合在小操场上。援朝坐着马扎,晒着冬日的太阳,听着远处开山修路的炮声依旧轰鸣,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汉江依旧清澈,江面上往来穿梭的船舶依旧繁忙,脑海中莫名地浮起一阵小资情调的胡思遐想。
  “开会了,请大家注意力集中。”
  总结会由连长主持。
  “先唱个歌,提提精神。”连长张开双臂,作指挥状。“背上了那个行装……预备——唱!”
  “背上了拉固(那个)行装,扛起拉固(那个)枪……”
  下面爆发出一片苏北腔。也许是早饭的鸡毛菜里有牛肉罐头,也许是昨晚睡了好觉,今天又不干活,反正全连的情绪极其高涨,吼唱起来也极其昂扬。且都在暗中比劲。等唱到第二段时,大合唱变成了多重唱。连长的指挥早失灵了。待唱到第三段时,多重唱逐渐又变成了三重唱。不过,不是结尾归一的三重唱,而成了各争高调的三重唱。
  “……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志在四方——!”
  “……四方——!”
  结尾虽有三重,可都激情饱满,余音绕梁。连长早不指挥了,只笑等着最后一声余音绕完,才摆摆手,“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合唱?我可指挥不了。”
  下面报以一阵热烈的“哄”笑声。
  “好了,现在开会。先请王副连长对咱们近半年来的工作训练情况进行总结,大家鼓掌。”
  会场一阵热烈的掌声。王副连长开始了工作总结。
  王副连长其实是七连的一排长。学兵二连可以说是他亲手组建的。七八月份时,就是他带着罗班长和郑班长,冒着酷暑,在咸阳市的各学校间奔波。学兵们对三线,对铁道兵的初步印象,首先就是他。他身材削瘦,个子不高,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严肃干练。不仅赢得全连学兵的尊敬,连长、指导员、魏副连长及司务长这几位比他年长的地方干部,对他也很尊重。
  王副连长先简单回顾了学兵二连的组建历程,勾引起大家浓浓的乡情和深深的眷恋。接着历数了短短几个月来,学兵二连的辉煌战绩和表现出的人民军队应有的战斗作风,又使学兵们倍感自豪和激动。当然,最后也指出了某些不足和今后应为之奋斗的目标。结束时,全连又报以热烈的掌声。
  接着魏副连长作总结。魏副连长主管后勤、内务。大家最关心、也最有意见的伙食,按理当然也归他管。但因他下面还有个主管伙食的司务长,他也就只谈了些内务,卫生等琐碎事,把感到棘手的伙食问题,推给了司务长。
  二连学兵背地里都称司务长“老抠鸡”——也怪了,一连学兵称其司务长“老铜板”,四连学兵称其司务长“老钢蹦”,意思相仿——其实学兵二连的司务长极其忠厚老实,和连长、指导员来自同一单位,也是南方人。只是年纪较长些,连长常戏称他“老东西”,而指导员却呼他“老夫子”。司务长生性木讷寡言,南方口音又重,所以对他照本宣科的数字、内容都听不太清,不过总的意思,大家还是听明白了。
  司务长主要给大家澄清了一个误解:营里支援的两万多斤是粮票,而不是粮食。粮票要变成粮食,需用钱买。以前三个月为例,营里共支援了一万五千斤,平均每月五千斤。平均到全连每个人,等于每月45斤的定量再加33斤,共78斤。面粉每斤0.18元,杂粮每斤0.14元。按百分这二十杂粮计,仅买粮食一项,每人就得十三元四角一分。剩余的每人每月一元五角九分,包含了油盐酱醋柴以及蔬菜、肉蛋的全部开支。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越是吃得粮多,就越没钱买肉蛋副食;越没钱买肉蛋副食,肚子里就越没油水。肚子越没油水,吃的粮食就更多,还时常会感到饿。营长给讨来的几头小猪,也因一天到晚净喝刷锅水,所以饿得总不见长。
  这帐算得大家心里沉甸甸的。司务长讲完退场了,也没听到一声鼓掌。指导员只好接着进行全面总结。当然,侧重点仍是政治思想。
  他先谈了党、团支部建设情况。“支部建在连队”,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也是我军的优良传统。当然,他有意忽略了连党支部里除他一人外,其余都是军队干部的情况。而团支部,现已发展团员十二人。学兵二连的成绩,应归功于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归功于营、团各级领导的关怀和帮助,也与党、团支部的具体领导密不可分。
  指导员口才虽一般,文才却出众。从国际国内形势,谈到修不好襄渝线,毛主席他老人家睡不好觉;从反帝防修,谈到当代青年肩负的历史使命;从目前的困难,谈到我们应经受的考验……谈着谈着,就联系到了学兵二连的实际,如,有的让家里寄炒面,有的钻进炊事班偷馍。再进一步又谈到,有个别人,偷懒、装病,顶撞领导,闹不团结等。尽管这不是学兵二连的主流,却是今后应努力改进的地方。当然,如果大家对连队的各级领导有什么意见,希望在下午的民主会上畅所欲言……
  指导员的报告尽管精彩,可冯援朝听得索然无味。暖洋洋的太阳晒得他昏昏欲睡,忽听四周一片稀落的掌声。他忙睁开眼睛,也跟着胡乱鼓掌,原来指导员话讲完了。
  
  下午的民主会,开得倒颇热闹。
  开始也有点沉闷,似乎都在等谁先开头,或如何开头。八班的崔得标最先打破了沉默。
  “报告!”
  连长、指导员正等得着急,忽听有人喊报告,一看是崔得标,忙鼓励他:“好,不用站起来了,你说吧。对领导有什么意见,或有什么建议,你尽管说。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好,你说。”
  “我对炊事班有意见。”没想到他瞄的竟是炊事班。“有好几次,我们班干活加班,回来晚了,炊事班总是不给我们留够饭。就这,你还不敢说。一说,他还牛俅不叽的比你还厉害。说你为啥不按时回来吃饭?要不是工作加班,谁不急着回来吃饭?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所以我对炊事班有意见。”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来挨饿这一肚子火就不知朝谁发,崔得标这一开头,大伙的怨气一下都涌向了这里。
  “报告!”“报告!”“报告……”
  会场气氛一下活跃起来,都争先发言。而发言的目标,都瞄向了炊事班。
  “……炊事班打饭也看人。跟他关系好的,他就给你多打;关系不好,或吵过一次架,他说故意给你少打……”
  “……蒸馍也不知道把面使劲揉,蒸出馍来软不拉叽的,一点都不顶饥……”
  “……也不多动动脑子,变些花样,粗粮细做。每天都跟喂猪似的老一套……”
  “还有卫生问题。”十班的曾同贵见意见都提得差不多了,就扯起了卫生问题。“我不知道炊事班的卫生是咋抓的?饭里经常有头发不说,有时还看见像是啥毛……”
  大伙都听出了他的潜台词——啥鸡巴毛——一阵哄笑声。指导员一看,越扯越不象话了。又不好当众批评,怕影响了会场的活跃气氛。忙笑着打断了曾同贵的发言。“好了好了,我看对炊事班的意见,今天到此为止吧。请大家主要针对连领导,再提些宝贵意见,以利于改进我们今后的工作。”
  又是一阵冷场。
  “报告!”
  指导员一看,打破冷场的是刚才话犹未尽的曾同贵。担心他又扯什么“鸡巴毛”问题,就很和蔼地问:“这次你准备谈点什么?”
  “报告指导员,我建议在这个小操场上,安装个简易篮球架,以活跃咱连的文体生活。”
  “就这些?”指导员还有些不放心。
  “报告指导员,就这些,完了。”
  指导员松了一口气。可又觉得这意见太短了,忙鼓励说:“好,很好嘛!曾同贵同学的意见虽短,却找准了我们工作的疏漏之处,很好。来,大家接着谈。”
  “报告!”
  指导员一看,是六班长于群。想象不出他会发表什么高见。朝他点点头:“你说。”
  “报告连长,指导员。我建议,咱连应修个女厕所……”
  人们先是一楞,接着就是一片怪笑声。于群却不为所动,仍接着说:“万一咱连来个女同志,比如学兵三连的女生来了,没个女厕所总不行吧?”
  下面的怪笑声更响了,只差没响起口哨声。但那打趣声却清清楚楚,此起彼伏:“嗨!于群,是不是怕小芝麻来了,让咱看见她的大屁股?”“嗨!于群,你那小姑奶奶啥时候来?”“于群……”
  连长忙站起,喝止下面的哄闹声。指导员也站了起来,摆摆手让大家不要闹,然后笑着肯定于群的建议:“不错,于群想得很周到,这个建议很好嘛!大家接着说。”
  会场气氛又一次活跃起来。
  “报告,我建议咱连组建支业余文艺宣传队,丰富咱连的文化生活……”
  “报告,我建议咱连常组织些拔河比赛,篮球比赛,以活跃咱连的文体活动……”
  “报告,我建议连首长要多关心群众的生活。只有吃饱了饭,才有劲拔河,有劲比赛,不然整天吃不饱,老叫家里寄炒面,也不是回事……”
  “报告,我同意刚才那位同学的意见,连首长首先应关心大家的肚子问题。无论如何,能让大家吃饱饭,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报告,我认为,连首长不仅从生活上要多考虑同志们的疾苦,还应该从精神上真正爱护。要像当年红军、八路军那样,真正做到官兵一致、同甘共苦。从书上、电影上,都能看到官兵亲如兄弟,而我们,下级见了上级,就像耗子见了猫……”
  指导员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可待听到什么“吃不饱,”“饿肚子,”“寄炒面”时,就感到这味儿有点不大对,笑容也渐渐从脸上消退。待听到什么“官兵一致”,“同甘共苦”,尤其是什么“耗子见猫”时,他立刻感到这里面有问题,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待何远光发表完“耗子见猫”的长篇大论,立即站起来反驳。
  “前面几位同学的发言都很好,我完全赞成。下来我们研究后,一定尽快实施。但是,对后面几位同学的意见,我却绝不赞成,因为这是一个严重的、思想认识问题。”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见下面已鸦雀无声。
  “干什么工作,吃什么定量,这是国家政策。国家已按政策给足了我们定量,我们自己吃超了,还超吃了营部及各兄弟连队支援我们的两万多斤粮食,可你们还喊吃不饱。是国家政策的错?还是你们自己的错?啊!你们说说。”
  指导员颇满意自己这严谨的逻辑推论。他认为这推论谁也驳不倒。所以,他理直气壮地引伸发挥:“所以说,是否真的吃不饱,我看完全是认识问题。长征时的红军战士,每月要有七八十斤粮食,他能说吃不饱吗?旧社会的贫下中农,每人每月有七八十斤粮食,他能说吃不饱吗?再说了,我怎么就没和大家同甘共苦?难道我和连长开小灶了?我完全和大家吃的是一锅饭嘛!而且还没你们吃得多,我怎么就没感到饿呢?我看通讯员郝平、文书小刘,每顿饭吃得也并不多,可也没见他们喊饿。而你们每天吃那么多,为什么还喊饿?啊!”
  他看到下面有不服气的眼神,立刻想到 “不可沽名学霸王”,于是,加重了批判的力度。
  “可是有些人,我看完全是别有用心。让家里往这里寄炒面,这是不是存心破坏我们革命队伍的光辉形象?当着那么多营、团干部的面,向团长告状,说,‘我们每天都吃不饱,净吃些烂红薯’,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明明是给我们抹黑吗?还说什么我们没做到‘官兵一致’,没能和大家‘情同手足’,见子我们就像‘耗子见猫’,老实说,即使你真想当耗子,我还不想当猫呢。”
  指导员可能颇得意自己最后一句的幽默,说完,嘴角还露出一丝微笑。
  四下里一片鸦雀无声。
  徐继明却憋不住了。他站起来,连报告都没喊,直冲着指导员:“我不同意指导员的观点。照指导员的说法,我们这是不饿装饿了?大家说说,你们真饿,还是装饿?”
  无人敢吭声。
  徐继明却不胆怯,仍据理力争。
  “要是装饿,每顿饭能吃那么多么?要是装饿,每顿饭能连红薯皮吃得都不剩么?要是装饿,不到半年,能超吃两万斤吗?一个饱汉,你再给加半个馍,他可能都吃不下。我还有一点想不通。肚子饿怎么会是思想认识问题?难道说,我想着饿,肚子就会饿;想着不饿,肚子就能不饿吗?真要能如此精神变物质,农民根本就不用种庄稼了。我看这论点才是思想认识问题,是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再说了,长这么大,以前谁在家把炒面当饭吃?还不是因为饿,才叫家长寄炒面的么?寄炒面就破坏了革命队伍的光辉形象?难道让我们‘瘦驴拉干屎——硬撑精把棍’就是维护革命队伍的光辉形象?难道……”
  “徐继明,你反动!”
  指导员大吼一声,截住了徐继明的话头。他忍无可忍了,心想,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小子不知马王爷有三只眼。
  “你的言论,完全就是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以偏概全的右倾机会主义的翻版;也和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全面否定斯大林,攻其一点,不计其余的做法如出一辙。这不是反动是什么?啊!”
  一顶“反动”的帽子把徐继明给打蒙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彭德怀和庐山会议是怎么回事,更不知赫鲁晓夫和苏共二十大是怎么回事。这两回事怎么能和自己扯在一起?想反驳,又不知该如何反驳。结果被班长王国栋死拉硬拽的,给拽坐下了。
  指导员瞧着他那懵然无知,又茫然无助的可怜相,心想,你还敢向我挑战?语气却缓和了许多:“徐继明,你要明白,你的错误是极其严重的,我们一定要严肃处理的。当然,我们也会根据你认识错误的态度,来决定处分的轻重。不过,想逃避处分,那是不可能的。”
  连长一看时间不早了,宣布散会。
  第二天一早,徐继明果然以“当众散布错误言论”,被记以行政警告处分。气得徐继明满含泪水,不知所措。
  指导员见徐继明的眼神还不服,决定再吓唬他一下。
  “你们知道,这处分意味着什么吗?处分是要记入档案的,档案就是每个人的历史。档案中的处分,就是个人历史上的污点。这污点不仅影响你个人今后的人生,甚至会影响你的子孙后代。因为,即使人死了,档案还会存在。不过,我们也并不是要一棍子把人打死。只要你在今后的工作中,能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积极上进,努力工作,我们也会撤消对你的处分。当然,这就要看你以后的表现了。”
  敲山震虎的这一着还真管用。即使倔犟如徐继明,稀里糊涂背个处分,也没敢再吭声。而以往异常热闹的三班,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没听到歌声。
  三班的问题,看来总算彻底解决了。
  
                              第二 章、千锤百炼
  
  
          
胡然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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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表于: 2011-05-02   
第二 章、千锤百炼
                                    
                                       〈一〉
    
    时光飞逝,转眼间春节到了。
    这是来陕南后的头一个春节。援朝对这个春节的最深印象,就是静,特别的静。好像是一夜间的一事,隆隆的炮声没有了,江面上往来穿梭的船只不见了。早操的口令声和干活的号子声也听不到了,更听不到除旧岁的鞭炮声。总之,异常的安静,静得他有点不知所措。
    节日期间,营房四周一百五十米处设了岗,人员出入必须验假条。每班一次只准假两人,每次可外出两小时。这两人回来,另两人才可获假外出。援朝一看今天是没有外出的机会了,就去十班找昔日同校的同学张三德。一是自上次冒雪扛柴后,他和胡国庆之间总像有一层隔阂,使他在班里呆着心里就不痛快。二是他从心里感谢张三德,却一直没空和他坐坐。
    张三德前段时间,一直在山里烧木炭。从自己带进山的伙食中,节省了一块猪油,用罐头盒熬炼后,泼上辣椒面,悄悄给了冯援朝。冯援朝虽推辞着接受了,可心中总有些不安。他知道,张三德也不容易。因为他就亲眼见过,张三德每次进山时,为要伙食,与炊事班吵吵嚷嚷的情景。若不是真诚,谁会把自己尚且不够的食物送人呢?可遗憾的是,待他去到十班,得知张三德已请假外出了。
    岗哨没在营房东西两边尚未全线贯通的公路上,直下江边却无岗哨。援朝觉着营区索然无味,就独自下到江边去溜达。冬日的江水,波浪不惊,浅且清澈。独坐江边,可听到江水的流淌声。坐了一会,又觉得寒风刺骨,只好踅回营区。
    可就这么江边一走,一坐,晚上连点名时,却受到了不点名的批评。
    第二天,他总算第二拨请到了假。其实他与所有请假外出的人一样,能去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江对岸的构元镇。这里不仅是周围最近的一个小镇,而且只有这里才有轮渡可以过江。以前买粮,也来过几次构元,但那都是跟着队伍直奔粮站,扛起粮食又立即折返,所以总感到象没来过。可今天一转,又大失所望。一条不足百米长的街道,一个邮电所、一间饭铺,一个供销合作社而已。饭铺里馒头早已卖光,合作社里也无非针头线脑、牙膏肥皂、毛巾牙刷、脸盆暖瓶之类,人却熙熙攘攘,不知何为。只有几名象是47团的学兵,引起了援朝的注意。其中一位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其它几位纵情大笑。笑得是那么开心,那么放肆,那么无所顾忌,令援朝羡慕不已。而学兵二连,已好长时间没听到过这样的笑声了。
    三天的春节,就这么过去了。好在这几天的伙食,还算可以。
    春节前后,连里也发生了些或引人注意,或不引人注意的人事变动。
    春节前,部队派驻各班的部队班长全都撤回了各连。有的复员了,有的提拔了。据说部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退伍的老兵和刚入伍的新兵不见面,怕这些即将复员的老兵将一些坏习气传染给新兵。所以老兵一般都在春节前退伍。而新兵则在新兵连训练到春节后,再分配到各连队。
    有意思的是,看着春节后分到各连新兵们的拘谨表情,学兵们忽然觉得自己俨然是老兵了。
    较引人注意的人事变动,当属组建学兵二连时就领导他们的王副连长,春节后被提拔到团里当了参谋,成了真正的副连级。学兵们都感到依依不舍。接替他的,仍是部队的一位排长,叫张少志。不过这次营里没任命他为副连长,他在学兵二连的职务仅仅是军代表。学兵们可以称呼他军代表或张排长,这使他心里总有点不舒服。他是一位模样英俊的上海兵,以前是团部的警卫员,据说因犯了男女关系的错误,才被下放到二营当排长。
    刚过春节不久,二排由魏副连长率领,被派到团卫生队盖房子。而仓库的搬运装卸任务,留给了三排。因为仓库的建房任务已接近尾声了。
    团卫生队驻地杨湾,是方圆十多里难得的一块风水宝地。汉江在这里向北拐了很大一个弯,因而这里地势平缓,视野开阔。对岸的构元镇历历在目,天空似也大了许多。杨湾还因出了位陈永贵式的大队书记、省级劳模王连甲而远近闻名。
    卫生队驻在杨湾的一座大宅院中,可能是解放前某大地主的豪宅。高大的门楼,水磨青砖的瓦房,东西厢房还有二层阁楼。院内有近一亩大的空地,门外那宽大的条石台阶下,有面积更大的一块坪场。站在门前,眺望汉江,景色如画。无论从所占位置,建筑规模以及风格式样,在杨湾都无与伦比。队部就设在院中。而二排承建的医剂室、手术室、透视室、制剂室以及住院病房,均在这大宅院后面。所有建房仍是干打垒土墙和油毡屋顶。
    春节刚过,天还寒冷,援朝他们又得住单帐篷。好在和卫生队同灶吃饭,不仅吃得饱,还颇丰盛,二排学兵们自然很高兴。而令援朝惊奇的,是沿江边的缓山坡上,建有许多比萨斜塔般的石屋。那么大的倾斜度,还是石板铺的屋顶,可屋内依然住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那若无其事的神态更令学兵们惊奇。后经打听,才得知这是山体缓慢移动所致。不仅房屋被移得成了比萨斜塔,就连村前一些几抱粗的大树,也已不知不觉向前移出了几十米。这令卫生队董队长非常担忧,一再询问魏副连长,有无把握将房子建结实?魏副连长虽一再向董队长表示“没问题”,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只不过在施工中,检查督促得更仔细、更谨慎小心而已。
    病房虽还在建,可收治伤病员的工作一刻也没停。院内搭了几顶帐篷作临时的病房。这段时间,收治的重伤员,多是被炸伤的修公路的民工。董队长是外科大夫,所以最忙碌。一次送来一位炸伤的民工,半拉头皮被炸得掀了开来,血糊糊地盖住了半张脸。董队长紧急抢救,又打强心针,又挤压胸腔按摩心脏,可仍未能挽回这位民工兄弟的生命。董队长难过得几天都不愿多说话。而见过那惨状的学兵,则是几天都恶心的吃不下饭。
    与严肃而不苟言笑的董队长相比,杨副队长却很活泼,爱说爱笑爱运动,常组织卫生队与二排学兵进行篮球比赛,学兵们在这里过得很开心。
    当然,最使学兵们开心的,是卫生队里有女兵。这些女兵们还很能干,每次扛柴,扛回的平均重量竟不亚于学兵,这令小伙子们感到很没面子。
    卫生队里还有个小兵,十二、三岁,尽管穿着军装,仍一眼能看出那副娃娃相。据说是哪位副司令的儿子。不知这位副司令为何把这么小的孩子送来当兵。小家伙脾气很大,对学兵们的逗趣及问话一律不搭理。可到夜间站岗时,却巴不得有人来陪他,不管你是谁。
    魏副连长虽一再告诫,要与女兵保持距离,可仍挡不住学兵向女兵搭讪献殷勤的热情。最严重的当属于群。这家伙在连队时,装病、偷懒、耍狗熊。可到了卫生队,却活跃异常。打篮球、扛柴、甚至帮灶,到处可见到他张扬的身影。很短的时间,他竟搭讪了一位河南籍的女兵。不知从何日起,这位女兵还给于群织了件毛背心。魏副连长感到了问题严重。忙回去与连长、指导员商量,决定把他调离,与三班长王国栋对换。
    刚把于群打发走,魏副连长又发现,七班的王泛亚,怎么又和村里的一位姑娘好上了。王泛亚的外号叫“板鸭”,可能缘于“泛亚”的谐音,也可能因其身材宽厚板实,又祖籍南方。这外号被从学校带到了三线。板鸭这家伙平时沉默寡言,很不引人注意。无论干活还是扛柴,既不争上游,也不居下游。逢节假日或闲暇时,也不愿与人结伙,喜独往独来。对同学间的议论、讨论、辩论或争论,从不参与,至多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要是问及或涉及到他,他或是咧嘴一笑,不置可否;或是咧嘴笑笑,扭头走开。
    但就这么位蔫不拉唧的家伙,什么时候和村里的大姑娘好上的,魏副连长都不知道。只是有几次熄灯后,魏副连长去各班查铺,见独少王板鸭。问去哪了?班长说不知道。黑咕咚的又没处去找。可往往当魏副连长不放心,又回去查看时,却见板鸭在铺上睡得正香。摇醒问他刚才去哪了?他就装眯瞪:“刚才去哪了?谁刚才去哪了?”或干脆一口咬定:“刚才去厕所了。”令魏副连长没辙。
    一天晚上熄灯时,魏副连长就在七班守着。见王泛亚没回来,就和七班长丁新旺进村去找。手电光里照见一个人影,倏忽不见了。丁新旺就喊:“板鸭,看见你了,给我站住!”
    可在村里东拐西拐的就是追不上。魏副连长和丁新旺泄气地回到帐篷,却仍见王泛亚在铺上睡得正香。气得魏副连长也喊起了他的外号,“好哇,你个王板鸭,竟跟我玩起了捉迷藏!”
    板鸭却癔尔巴怔地装作刚醒,还反问:“咋回事?捉什么迷藏?”
    气得丁新旺指着他的鼻子,“好、好、算你能。等哪天捉住你了咱再说。”
    可魏副连长和丁新旺就是捉不住板鸭。
    有一天,尾随其后的丁新旺,明明看见板鸭进了那家的院子,回来叫了魏副连长就去捉。老两口热情地开了门,往屋里让。进了屋,老汉一边递烟泡茶一边问:“这么晚了,是来公干,还是串门?”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因为陕南一般无后院,一明两暗的屋里,根本就无板鸭的踪影。俩人只好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告辞出来,好不狼狈。
    回到班里,躺在铺上的板鸭还关切地问:“班长,咋回来得这么晚?”
    其实白天干活时,常可见到有位漂亮的姑娘,或站在大树下,或坐在石坎上,久久地往这边深情地张望,惹得学兵们很是亢奋,有偷眼观瞧的,有高声怪叫的。唯王板鸭,目不斜视、心静如水、和态如常。偶有听到打趣、说怪话的,也只咧嘴一笑,不屑一答。
    魏副连长从未抓住过王板鸭,可仍找了个借口,把他调回了连里。从此,干活的二排学兵,再也见不到那位往这里深情张望的漂亮姑娘了。一下子都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许多。
    
    于群自从六班调到三班任上,感到就像到了地狱。卫生队的好饭吃不上了,有女兵相伴的美好时光也成了记忆。回到连里,每天吃不饱不说,干的活又是泥里水里的钻洞子,安管道。对于一贯爱好仪表美的于群来说,更难受的还有那身装束:肥大的雨衣和雨裤,灰色的安全帽,足蹬高腰胶靴,走起路来“扑哧扑哧”的,活进村扫荡的日寇。出洞子时,满身满脸的泥水,又象狼狈逃窜的日寇。不光是形象不美,还有危险呢。进洞的头一星期,就遇上了塌方。
    其实严格讲,那还不算次真正的塌方,只不过洞顶掉下了块行军锅大小的石头,砸坏了木排架。当时于群正和刘秀松,虢玉成等人在紧固管道接口,忽听背后一声响,一块碎石已砸在了于群的腿弯处,使他跪倒在了泥水中。一刹那他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见刘秀松和虢玉成正迈着短腿向外飞跑,忙爬起追之而去。他人高腿长,先跑出了洞外。心“嗵嗵”地跳,腿“索索”地抖,不能自已。被随后跑出的刘秀松看见了,过来关心他:“尿没尿湿裤子?”虢玉成却说:“尿湿了好,这叫尿浇咬蛋虫。”俩人一唱一和地好一阵嘲讽,可他腿抖牙颤地,根本无心与俩小子计较。
    十连管道班的田班长出来了,说:“没事没事,不过掉下一块石头嘛!不要害怕。”又说他已仔细查看过了,并派人正在加固排架,不会再有危险,让他们进洞继续施工。可于群此时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一屁股瘫坐在了湿地上。
    另一次危险发生在前两天。
    凿岩机又叫风枪,顾名思义,是靠高压空气驱动的。隧道每掘进一米,高压风管就得跟进一米。风枪凿岩时,会产生粉尘,为防矽肺病,不允许打干风枪,必须给风枪配水。这样,隧道每掘进一米,高压水管也得跟进一米。另外,放炮后,产生的粉尘量更大。为使粉尘及早排净,人好进去出渣,隧道顶部还得安装大口径的除尘管。而且,每条隧道并不只是洞子两头的两个掘进面,而是沿隧道平行,先打一条主导坑道,主导坑再多处与隧道横向相连,以开辟更多的掘进作业面(俗称掌子面)。上下道坑间有两米厚的石层相隔。上道坑出渣时,须在这石层中炸出个出渣漏斗,才能将石渣溜到下道坑的轨道斗车中。所以,主导坑、上道坑、下道坑、坑坑都得安装高压水管和除尘管。随着隧道掘进节节前伸,洞内参战的兵力越来越多,管道安装、维护的工作量也越来越大。
    这天,于群和徐继明抬了根水管来到下道坑的掌子面。那震耳欲聋的风枪声,震得于群觉着心脏都要从嘴里嘣出来。忙扔下水管,双手捂住耳朵。就在此时,炮声响了。是上道坑掌子面的作业放炮。于群哪见过这阵式?第一反应就是:完了,今天完了,看样子要报销在这儿了。
    他感到这爆炸声就是直接在头顶炸响的,那真是晴天霹雳,山摇地动,似乎真的是天要塌了、山要崩了。从上道坑的漏斗处喷出团团蓝紫色的光焰,一闪一闪地散射出死亡的光芒。裹着浓浓炸药味和粉尘的气浪,一阵阵迎面扑来。于群感到自己犹如秋风中的枯枝败叶,被气浪掀得摇摇晃晃。这时下道坑的人也乱了,吓得到处乱跑。孟副营长捏着那支五节电池的大电筒,厉声喝斥:“不要乱跑!不要乱跑!都紧靠排架站着!不要乱跑……”喊得嗓子都哑了。
    炮声顶多持续了两分钟,可于群觉着时间长得足有一个世纪。虽有惊无险,可于群回去就病倒了。也不知是真病了,还是给吓得。
    
    
    〈二〉
    
    
胡然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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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发表于: 2011-05-03   
〈二〉
    张三德在学兵二连年龄最小。他1954年9月出生,来三线时还不满十六周岁。他十六的生日也许是在行军路上度过的,反正那时没有庆祝生日的讲究,他本人又不在乎。
    来“三线”的头五个月,他几乎一多半时间是在深山里砍柴、烧木炭。
    刚来时,砍柴大都在连队驻地附近的山头。由于距离近,在司务长和当地的生产队长谈好价格,估摸出一个山头大约有几万斤柴禾后,连里就派出一个班,或持斧、或拿锯,将这座山头的大小树木齐伐净,再等星期天,全连去扛回。
    慢慢地,附近山头的树木被伐光了,砍柴的距离越来越远,连里就不得不派人住进山里,专职砍柴。砍完了柴,除派人回连汇报,还得派人留守,以免被其它连队误扛。由于张三德年纪小,好说话,所以留他在山里独自看守的时候最多。后来又有了烧木炭的任务,他或独自、或有伴的,在山里呆的时间就更多了。
    偶尔进深山,颇有新奇浪漫的感觉。而一两人长期呆在深山里,那孤独、荒凉的感受和生活的种种不便,以及对野兽出没的恐惧,那真是对人一种全方位的考验。由于砍柴的山头,距最近的有人烟处,少则五六里,多则十多里。他们往往只能住在牧羊人在山里搭建的能临时躲避风雨的小石屋中。生活环境几乎与世隔绝。
    据当地百姓讲,豹子、狗熊、野猪等猛兽,以前常在这一带出没。由于开山放炮,目前这类猛兽很少了。但白天在山上见到狐狸,却是常有的事。张三德就几次见过不同颜色的狐狸,最近的一次距他仅二十米。那是一条毛色亮丽的红狐狸,后背和尾巴的毛色红得发亮,却并不怕他。与他目光对视着,缓缓从他眼前走过,消失在密林里。
    山里的狐狸常糟害老百姓的庄稼和家禽家畜,所以村民们也有许多对付狐狸的办法。一是家家都备有自制的土枪,需从枪口处往里灌火药、铁砂,点火捻开枪。每放一枪都很费事,打中狐狸的成功率也不高。另一种方法是摆放肉炮。制做方法是:宰鸡时,不要拔毛,将鸡皮连鸡毛剥下,切割成片,将鸡皮里面朝外,露出肉质部分,带鸡毛面朝里,再放入炸药、碎石和铁砂,用细绳扎成一个个外观似肉球的肉炮,抛洒在狐狸出没处。狐狸一旦咬上肉炮,肉炮就会象摔炮似的炸响,往往能炸碎狐狸的半个脸。这附近的村民,几乎家家都有几张狐狸皮。由于交通不便,有货无处卖,供销社收购价又太低,草狐皮(颜色象灰狼)每张仅1.5元,红狐皮每张也仅此1.8元。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村民都不愿卖。
    无论如何,白天都还好说。到了夜晚,那才真难熬。黑乎乎的小石屋,羊膻味浓得令人窒息。透风的石壁加剧着狂风的怒号。无风的夜晚,猛禽的怪叫又慑人心魄。时不时还传来敲击空洞枯木似的巨大声响,在山谷中久久回荡。还有美蒋空投特务、潜伏特务的种种宣传和传说,更令人浮思遐想,彻夜难眠。
    烧木炭更辛苦。山是石山,挖窑不易。只能是半挖半垒,所以窑都不大。烧木炭最关键是掌握火候,既不能烧太过,又不能烧不透。火候一到,要立即封窑。此时一身泥一身水的,就象个泥人。掏窑时又弄得满身满脸黑黝黝的象个炭人。所以没人愿意干这活。但又不能勤换人,因掌握这技术不容易。于是,张三德就成了唯一自始至终的“山里人”。
    春节后不久,又要派人进山砍柴了。连里自然又想起了张三德。
    “三德呀,又要 进山吹柴了。我和连长研究了一下,认为还是派你去合适。”说到这里,指导员顿了一下,观察张三德的反应。却见张三德扑楞着两只还显童稚的大眼睛,默不作声。
    “这次去三人,由你带队。所以 我和连长研究了,决定任命你为十班第一战斗小组的组长。”
    张三德的眼睛似乎有点干涩。依旧眨巴着,一声不吭。
    “当然了,我们都知道,进山砍柴很辛苦,而且你在山里辛苦的时间最长。这些我们都知道。正因为知道你表现很出色,最近我们正在研究你的入团早请,考虑尽快发展你入团。这次之所以让你带队,一是认为你对工作认真负责,能吃苦受累,而且对山里情况也熟悉。二是,也算是组织对你的进一步考验吧。你看……”
    “我服从命令。”
    “好嘛!”
    总算听到他开口了,指导员很高兴。“我就知道你是位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好同志。”说完还上下打量着张三德,“嘿嘿,今儿才发现,三德已发育成个小彪形了嘛,个子比我都高!”
    可三德再次眨巴眼睛,又不吭声了。
    “怎么,还有什么困难吗?”
    “伙食不够吃。”
    “哦,是这么回事,”指导员的心放下了。“这好说,明天我通知司务长,这次一定给你带足。”
    “不是司务长,是炊事班克扣。”
    “这好说,明早我亲自陪你去炊事班领。”
    临走时,指导员又关心起他的学习情况,问:“你在深山远离部队,是否还坚持天天读?”
    张三德的回答依然简练:“是。”
    
    这次砍柴的目的地,在连队驻地的西南方,虽也三十多里地,却要翻两架山。这次司务长亲自领路。
    年届四十又身材矮胖的司务长,爬起山来,比这些小伙子还矫健。可能由于这半年来,他常跑山路的缘故。
    学兵们吃不饱,都认为是司务长太抠。其实真是冤枉他。他和上士两人,每人常背个大竹筐,满世界的乱跑。奈何这么大的山,人烟太稀,物产太薄。这么赤贫的地方,却仍在猛割“资本主义尾巴”,吓得这些老实巴脚的山民们,既不敢进山采集香菇、木耳,又不敢在家里多养鸡鸭猪羊。害得司务长和上士,往往爬山越岭跑上一整天,也采购不回多少像样点的土特产。买回来最多的,是地软。尽管地软价格已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但每当司务长付钱时,仍心疼的不得了——山里地软满地都是啊,只可惜学兵们工程太紧,无时间采集,而收拾起来又太费工——所以,学兵二连的砍柴地,也往往比其它连队要远。这也是司务长“货比三家”、讨价还价、一定要选最便宜的结果。
    爬上第二座山梁,眼前出现一条较宽阔的山沟。沿山沟居住有人家,还有一所小学和一间代销店。原来这是个生产大队所在地。
    尽管是生产大队所在地,当地百姓见了外来人,仍是异常热情。途经每户人家时,只要这家有人站在屋外,见了他们,总要真诚地邀请他们进屋喝酒。首次来砍柴的张发根颇觉新奇——难道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而司务长和张三德早已“受宠不惊”了。因为他们都已亲历过多次,不仅知道当地村民就这么朴实,见人就如见亲人。进屋不仅端酒泡茶,还要拿出家中最好的东西招待。而且还知道,当地人喝酒,都是自家酿制的。因舍不得用粮食,只用红薯蔓、柿子皮之类酿造,因而这酒的度数极低。加温了喝,尚有酒味。若凉着唱,就像是喝凉水。
    不过司务长和张三德总是婉言谢绝。一是村民家中,大都是家徒四壁,实在不忍心打扰。二是进屋请人抽烟,按当地风俗,必须逢人便递,无论男女老少,哪怕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良心上讲,感到不妥;从经济上,也不划算。
    这次三德他们运气不错。司务长已与当地生产大队谈妥,让他们几位砍柴的学兵暂时借住生产大队部,这样他们就不必再去山上住羊圈了。而且生产大队部距砍柴地不远,顺着这条小溪,往上走个六、七里路就到了。
    安排好住处,司务长领三德他们去砍柴的山头看看。
    “怎么样?你们三人,一星期能否砍完?”
    张三德眨巴着眼睛看了好一会,然后说:“危险。”
    “那好吧,如果一星期砍不完,我下星期再给你们带些吃的来。”
    司务长告别三人返回时,太阳早落山了。山里边天黑的就是早。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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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发表于: 2011-05-04   
〈三〉
      严克勤在木工班的手艺,算最好。当然,木工班的同行们并不认同。如做桌椅板凳之类,无论比速度还是精细度,他算不上第一,甚至第二也算不上。可与这些从小生活在城里,只会做立柜,做桌椅板凳的同学们相比,他懂的可就多多了。如做蒸屉、做锅盖,在关中,用桐木;在陕南,则须用杉木。再比如,做屋顶的人字架,下面的那根长横梁,必须做得向上微弯,而如何做到这一点,他还确实让同班的同行们开了眼。
      吴国政脑筋活,手脚快,干活麻利,平时最瞧不起自以为是的严克勤。但由于 他从未做过木排架,也只好按严克勤画的线下料。待料下好,却怎么也组装不到一块,两根人字形的斜梁,明显长出横梁两端的凹槽一大截。他以为这下可让严克勤出丑了。
      “背公,就你能,看看你下的线,明明短了这么一截,两根斜梁咋装进去?”
      人常说异相人有异能。严克勤长相并不异,唯一异人处是年轻轻的却留了个大背头。在那年代,让人觉着有点滑稽可笑,因而就有了“背公”的外号。
      听了吴国政不服气的喊叫,背公却不着急。扔下手中的活,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看吴国政已装了一半的排架,肯定地说;“线没下错。”又抬头看着吴国政:“你看,是你自己琢磨着装,还是先帮我下料,然后咱们一块装?”
      吴国政一听“肯定没错”,心里没了底。只好先帮严克勤下料,心里却在想:“就你能!看你待会怎么装?”
      下完料,严克勤先在横梁中心将立柱用扒钉固定,再将两根斜梁在立柱上端钉好,两根短木再由立柱下端向外斜撑住两根斜梁,然后将排架立起,担在一块石头上,一人一边,用脚将横梁朝下踩,再将斜梁下脚用力往凹槽里推,推进凹槽里就松脚。只听“啪”的一声,斜梁的下脚正好蹬在凹槽里,排架的横梁微微上弯,紧凑又规范。
      “看明白不?这叫把向下的压力变成向两端的蹬力,这样的排架才承重又结实。”
      吴国政心里服了,但一看严克勤得意的神情,嘴上又不服了:“就你背公能!”
      每次进山扛柴,背公也与众不同。他不是挑粗细、掂份量,而是专拣有用的木头扛。如硬的铁匠木,质地细腻、韧度极强的黄檀木,或色泽暗红,纹理花哨的花栎木。这类木头都是掏刨子,做工具的好材料。另外,如色泽黄亮的漆木,有芳香气味的柏木,颜色红亮,纹理顺直的香椿木,无一不具独特的韵味。所以,进山他就专选这类木头扛。
      这次进山,他选中了一根短粗的香椿木。心想,扛回去解成板,做个工具箱,红亮的自然色泽,定会惹人眼红。
      但短粗的香椿木实在笨重,他这样的小块头,扛着确实吃力。好在短粗的木头便于滚动,遇到下坡就能朝下放,但又怕砸着下面的人。所以他只能沿山脊走,寻无人处再往下放。好容易,他才将这根木头扛到了连队上方。一看下面人多,只好又费力地向东扛了一大截,见这会儿下面无人,就用力将木头扔了下去。谁知这根木头没躺着向下滚,而是在那陡峭的山坡上翻起了跟头。真是重力加速度,那跟头越翻越快,一路弹跳着,越过了连队,越过了公路,真奔江边,一头撞进了泊在岸边的一条木船的船帮。
      背公看呆了,大张着嘴,半天合不拢。撞进船帮的木头悬在船舷外,将船压得向一边趄。船老大跑出船仓,一看,立马急得哇哇大叫。叫声引得全连人都跑出来看,一看这难得的奇景,又嗷嗷叫着涌向江边围观。等连长、指导员知道了事情的缘委,也都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指导员早就看不惯严克勤的怪异发式,主张严肃处理。连长却偏爱这小子手艺好,主张息事宁人。再说这事也纯属意外,否则咋会这么巧?所以连长就江边、仓库地来回跑。先安抚船老大,答应尽快修船;又去找王主任,央求修船期间,算该船出工。一切安排停当,这才叫来严克勤,狠狠训斥了一顿。然后命令严克勤和吴国政,限期把船修好。
      红椿木恰好是最佳的造船材料。于是,“煮豆燃豆萁”,俩人把这根木头从船帮里拔出来,解板修船。
      这回吴国政可找到数落严克勤的话题了。一连几天都恶语相加:“就你背公能,锤子把船戳个洞!”
      
      五一前夕,公路通车了。
      公路一通,最受感动的是当地百姓。连续多日,公路上挤满了四邻八乡,甚至几十里外从深山里赶来的扶老携幼的围观群众。他们是来看汽车的。祖祖辈辈谁见过这家伙?
      部队转战南北,朝鲜、越南都去过,啥阵式没见过?可就没见过百姓见了解放卡车会这么稀奇。而且还不知汽车的厉害,行驶中的汽车,也想去摸摸。团长为了既满足百姓的好奇,又向群众宣传公路安全的知识,决定沿线选几个点,停放些汽车,专供群众参观。
      “咦!怪了,咋没见汽车的嘴呢?从哪里给它喂草料?”
      一位白须老者围着汽车转了几圈,找不着汽车的嘴,就好奇地问司机。
      司机是位四川籍老兵。见老百姓如是问,感到有点好笑,就撇长了川腔:“噢,对头,它不吃草料,光喝汽油。”
      “咦!光喝汽油就能饱这么快?汽油是何方神圣?”
      司机打开油箱盖,让老者闻。老者凑上鼻子,闻了又闻,“啧啧”不已。“呼拉”一下,围观者都争相伸长了鼻子来闻。老者其实还是不明白,又不好意思再问,就一个劲地赞叹:“共产党,毛主席真伟大,让咱这辈子见识了汽车。”
      几位小伙子想爬上汽车坐坐,却被司机厉声喝止。可转眼司机又变成了一张笑脸,热情邀请身边的几位大姑娘小媳妇上汽车坐。姑娘媳妇们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地闹成一团,都不好意思上。害得司机小伙笑脸僵挂了半天,不知如何往回收。
      
      春汛来得急,去得也快。
      一个近百立方圆木的大木排,再有二十几里水路,就要到目的地了。突然江水暴涨,天又快黑了。放排人不敢造次,忙选了段水流较缓处,靠岸暂歇。想等水势变小,再放排漂流。
      木排已在江上漂了一整天,加之水大浪急,他们手忙脚乱的,一直也没顾上吃饭。靠岸后,才感到又累又饿。忙支起锅灶,点火做饭。
      吃罢饭,见江水还在涨,心劲就有些松懈。相互商量说,丢个盹吧?好,丢个盹。这一丢盹不要紧,等其中一位睁开眼,却惊呆了。江水不知何时早已退去,偌大一个木排,大半给搁在了河滩上。
      电话辗转打到了团部,团部又将电话打到仓库,命王主任火速设法解决。
      王主任苦思冥想了半夜,又打电话核实了木排搁浅的确切位置,办法总算想出来了。
      不是王主任故弄玄虚,而是搁浅的木排、竹排确难处置。长沙坝这块水域常有木排、竹排搁浅,总是王主任带领着学兵二连的三排去处置。一个排的兵力,处理局部搁浅,尚需费九牛二虎之力。现在是一个近百立方圆木的大木排,而且大半都搁在了滩上,莫说现在只有一个排,就是派去一个连,也未必能将这木排推入江中。
      好在木排搁浅的地方距这里不远,而且恰好就是运给该团的圆木,所以王主任想出的办法就是;干脆在那里就地拆解木排,将圆木直接用汽车送往各施工工地。
      天刚亮,他就先打电话向团部汇报处置方案,得到同意,他又赶到学兵二连,让赶紧做饭吃饭,再给三排备好午饭的干粮。饭后,他让三排学兵,分乘尚在仓库供给百姓参观的两辆汽车,先去拆解木排。然后又打电话催促团部,速派拉运的汽车。
      木排搁浅地在上游北岸48团的防地内。巧的是,岸边也驻扎个学兵二连。不过,却是48团的学兵二连,而且是女学兵连。
      开始没有人注意,上边驻有女学兵。因为当看到那只大木排时,都感到了压力。那么大径级的圆木,在水里泡久了,翻动一根都很费力,如今还要把它装上汽车。而且全部工具只有抬杠、绳索和撬杠,说白了,就是全靠人力。
      三排长牛志文迅速布置了分工:九班负责拆解木排,十班、十一班负责抬运,十二班负责装车。
      一根圆木需四人抬,还要抬往几十米外三四十米高的公路上。拆解木排的活也不轻松,人站在水里,将拆解下的圆木既要撬上岸,还要帮着抬运的往圆木上套绳索。而装车的活,既累还很危险。车帮搭两根斜木,车上站两人用绳子拉,车下站几人往上扛。牛志文忙得寸步不敢离,一边帮着装车,一边不停地喊:“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五月的天气,已很热了。沙滩被太阳持续晒着,头顶被骄阳无情烤着,加上超重的体力劳动,许多学兵光着脊梁。而水里岸上来回折腾的九班,有人脱得只剩了裤衩。随身挎的行军壶里,水早被喝光,现在人人只感到渴。
      有人向排长牛志文建议,能否到附近连队找水来喝?牛志文这才注意到,公路上边就驻有连队。
      “好,大家先休息一会,我去给咱们找水喝。”
      牛志文让休息,主要是担心安全。再说已近午了,干到现在还没休息过片刻。
      可能都去上工了。牛专文走进这个和自己连队布局相仿的连队时,没碰见人。只从那敞开的门窗看到,该连的内务,明显比自己连队干净整洁得多。他径直向炊事班走去。
      一进门,他楞住了。炊事班里忙碌着的,竟是女学兵。尽管和民工都穿同样的服装,但即使不说话,也一眼能分辩出民工还是学兵。对方也同样。
      “嗨!你是几连的?来找谁?”
      “我……哦,我是,我是学兵二连的……”
      “啊!学兵二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个女学兵霎间笑成一团。牛志文以为是笑自己说话结巴,忙想解释清楚:“别笑别笑,我平时说话不结巴。只是,只是没想到,今天在这遇上了女学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这几位笑得更响了。笑得牛志文莫名其妙,又不知所措,呆呆站着,不知说什么好。
      “好了好了,别笑了。”其中一位姑娘,可能是班长,制止住了其它姑娘的开心,走过来对牛志文说:“对不起,请原谅,因为我连就是学兵二连,所以一听你是学兵二连的,她们就笑。请问,你是哪个团的?来找人吗?”
      “噢——!你们也是学兵二连?真是碰巧了,真是碰巧了。我们团的女学兵是学兵三连……噢,对了,我是46团的,我是46团学兵二连的三排长,叫牛志文。今天奉命,来这拆木排,装木头。现在我们排的同学们都渴了,让我来找水喝。”
      “嗨!你咋不早说。你先请坐。”然后命令:“姑娘们,快烧火,这锅水马上开了,先给咱们兄弟的学兵二连送去。”
      几位姑娘听又提到学兵二连,马上又“咯咯咯”笑个不停。窘得牛志文坐不住,忙站起身,说:“不用送,不用送,我现在就回去派人来抬。”
      边说边走,逃之夭夭。
      
      一听上边住的是女学兵们,小伙子精神顿时都为之一振。有人开始悄悄穿衣裤,忍不住眼睛还往上瞄。有人却一遍又一遍地问:“真的?她们也是学兵二连……”
      牛志文正寻思派谁去,忽听一声惊呼:“快看,她们来了。”
      目光齐刷刷全盯向上边。只见四个女学兵,抬了两桶水,正从坡上向下走来。牛志文一看,小伙子们只知道傻看,一拍大腿,“哎呀!我的好兄弟们,快去接呀!还看什么看。”
      众人如梦方醒,“呼拉”涌上去一大群,连人带水,都给接了过来。
      女生就是心细,还带来了杯和碗。刚刚还肆无忌惮的小伙子,忽然有了绅士风度,个个显得彬彬有礼,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挨个排队,从女生手中接过杯和碗喝水。喝完还不忘说声“谢谢”,惹得女生“咯咯”直笑。何森林紧张得满脸是汗。一位女生在他接碗喝水时,顺手递上自己的白毛巾,让他擦汗。何森林紧张得语无论次:“不热,脸脏,不敢……谢谢……”
      一边说,一边用左手袖子往脸上抹,抹了一个大花脸。男生女生看了齐笑。
      只可惜,这温馨时刻太短暂了。两桶水喝完了,女生们要走了。
      临走时,一位女学兵关切地问:“午饭你们怎么吃呢?”
      牛志文说带有干粮,请她们放心。并一再表示感谢,末了还郑重行了个鞠躬礼,惹得女生们又笑。
      没料到,午饭时分,女学兵们又送来了稀饭,还有咸菜丝。小伙子们大受感动。
      饭后,三排个个都像注射了肾上腺素,干起活来特别有劲。太阳刚移到西山,他们活已干完了。
      上汽车临走时,大伙儿高声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歌声激昂嘹亮。听到歌声,女学兵们纷纷出来向他们挥手致意。男生们则一边挥手,一边高喊“再见……”“再见……”“再见……”
      车尾卷起的滚滚尘埃,还飘浮着阵阵深情的“再见”声。
      遗憾的是,此后相互再未见过面。甚至不知这支女学兵二连,来自宝鸡,还是西安?
      
      〈四〉
      
      
胡然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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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发表于: 2011-05-04   
〈四〉
  六月,二排完成了卫生队的主体建房任务,只留下魏副连长带着七班,搞工程扫尾及旧房的修补。其余三个班,由排长王普选率领,回到了连队。
  五月份自从公路修通后,襄渝铁路的建设工程得以全面展开。此时打隧道仍以部队为主力,民工则以修筑护坡,砌上下挡墙,浇铸涵洞和配合工程机械进行大规模土石方作业为主攻方向。参战人数之多。似能肩并肩站满全襄渝线。
  二排从卫生队回连后,就投入到这全面战斗的序列:六班调去为修建桥涵加工钢筋,八班被调去打扒钉。扒钉用量之巨,实超出局外人想象。九班则去炸山采石。工作之余,还有另外一项重要任务——种菜。
  还在卫生队时,冯援朝就已多次带孙少喜、张长安,在连队附近的山坡 上,找合适的地块,开荒种菜。由于各班早已占据了四周适合开垦的地块,冯援朝想为六班找块菜地还真不容易。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一块能种菜的平缓地,只好在山坡上,刨坑点种南瓜。
  一次冯援朝见其它班在给菜地浇粪,也决定给自己种的南瓜上点肥。好容易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见粪桶和粪勺闲着,就挑了粪桶去舀粪。夏日的粪坑,气味发酵得正足。粪勺在粪坑里一搅,那股恶臭直冲云霄,差点没把他熏倒。勉强给南瓜浇了一遍粪,以后他再也不愿去搅屎尿了。
  
  严克勤和吴国政,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营部干活。帮技术室做些实验用的模块模型。闲了也为营部加工、修理些桌椅板凳,还为营卫生所做些药橱药柜等。任务不紧,他们的心情也格外的悠闲而轻松。
  有了好心情,就爱交朋友。他俩最爱与之闲聊的,是刘大胡子。刘大胡子是营技术室的技术员,大个子,北京人。毕业于兰州铁道学院。一脸连鬓络腮的黑长须,飘然至前胸。戴副宽边的近视眼镜,猛一看象外国人,也分辨不出他的年龄。而且从未见他穿过军装,平时只是一身蓝帆布工作服,在一片军绿色的海洋里,格外引人注目。
  时间长了,他俩才知道,刘大胡子是随军职工。问他为什么不入伍?豪爽健谈的刘大胡子却不愿多说。只爱向他俩炫耀自己的老婆孩子。
  “大型历史歌舞《东方红》,你们看过吧?”
  刘大胡子说起话来,永远保持着北京人那种派头。
  “我老婆,就是《东方药》歌舞的八百伴唱之一。”
  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想不想看看她的照片?”
  刘大胡子故意卖关子,其实照片早拿在手里了。也没等他俩说“想”或“不想”就已把照片举在他俩眼前。
  “看,左边第三排第十五名,就是我老婆。你俩拿着仔细看看,漂亮不漂亮?”
  他俩互相传递着那张全景的放大照片,看了半天。只见左右两边伴唱者的长相似乎一个模样,看不出什么名堂。他俩对视了一眼,吴国政马上明白了意思,就故意说:“很一般嘛,刘技术员。就她的长相,根本就配不上你这美髯公。”
  “哎——!这你们就不明白了。她这叫气质美,懂不懂?你想想,全国六亿五千万同胞,只选出八百人伴唱,她是其中之一。你想想,她要是不美,国家能选中她?她要是不美,我能娶她当老婆?嘁!”
  他俩赶快傻呵呵地假装臣服,一们劲赞叹:“美!”“确实美!”“咱这眼浊……”哄得刘大胡子心花怒放。
  “你俩猜,我给儿子起了个什么名字?”
  刘大胡子又聊起了儿子。仍是不等他俩开口,就自己揭开了谜底。
  “叫刘通。嘿嘿!刘通。这名字怎么样?听起来响亮吧?哈哈!”
  说着,又拿出儿子的照片,让他俩看。照片上是个虎头虎脑的可爱小男孩,着实令人喜欢。他俩赶快奉承夸赞了一番。可他俩的主要兴趣,还是想弄明白他为什么不愿穿军装。
  “穿军装?嘁!我干嘛穿军装?部队几次动员我入伍,可我就是不入。我要是穿上了军装,还能留胡子吗?嘁!”
  说着,再次用手捋了捋他的大胡子。
  营卫生队的李军医也是北京人。却是那种说起话来有点装腔作势的北京人。常撇着一口京腔,把那些来看病的小战士,唬的一楞一楞的。
  严克勤选清一色的白蜡木,给李军医做了个精致的小药匣。水磨砂纸将质地细密的白蜡木,磨出玉一般的光泽,然后再打上蜡。李军医爱不释手,整天摆放在他的医桌上。他俩和李军医,也成了好朋友。
  一天,他俩正坐在营卫生所,与李军医闲聊。一名战士进来看病。李军医让他坐下,问:“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老子的脑壳筋儿鸡巴疼。”
  这是一位四川籍新兵,带着川兵惯用的口头语,每句话里少不了“老子”和“鸡巴”。李军医却故意装听不懂。
  “你是说,你爸爸的头,筋,还有鸡巴疼?那你跑来干什么?”
  “不是不是”,这位战士连忙解释,“我是说”,他怕李军医听不懂,还特意比划着,用手指着自己的前胸,“老子……”
  “放肆!你给谁当老子?给我站起来,立正!”
  吓得这位颦眉皱脸的新兵,一下子站了起来,诚恐诚惶的,不知如何是好。
  “好好说,你到底怎么啦?”
  “我……我,我的脑壳,筋儿筋儿的鸡……”他马上意识到了,赶快把这“鸡巴”咽了回去,又重新说:“我这脑壳,筋儿筋儿地蹦着疼。”
  “是满脑袋疼?还是两边疼?”
  “是……是脑壳两边疼……”
  “好了,让我看看。”说着,就伸手把他的脑袋胡乱拨弄了几下,看了看,写了个处方,“去,让王医助给你取药。”
  末了还不忘再训斥一句“毛病!”
  逗得他俩“吃吃”直笑。
  
  技术测绘班的林班长,是位六九年入伍的成都兵。
  林班长曾去学兵二连当过班长,所以彼此都认识。
  学兵们普遍对林班长印象很好。那些农村入伍来的战士,在学兵二连当班长时,只知机械地奉行“新兵训练”以“训”为主的古训,对学兵也是一概的“训”,学兵们对此极为反感。林班长则不同,他毕竟是城市来的学生,和学兵的心灵是沟通的。尽管训练时也严格要求,却绝不刻意伤害学兵的尊严和感情。
  林班长高高的个子,一表人材。平时喜穿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使军帽上的红五星和衣领上的红领章更加耀眼。再配上那挺拔的身姿,据说连师部文工团的女演员们,见了他都要驻足引颈,注目良久。
  林班长的性格,也一如他的外表,有点亭亭玉立,不蔓不枝的味道。这性格其实很不适合“以服从为天职”军旅氛围。所以,他与顶头上司谭技术员的关系,总是很别扭。
  谭技术员是广东人,精瘦干练的小个子。据说他妻子也是位军人技术员,在北京工程兵某部修地铁,一年难得见上一次。
  谭技术员和林班长关系虽别扭,可严克勤和吴国政与他们都是好朋友。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俩人的矛盾,竟酿成日后惨烈的悲剧。
  人常说,饭饱生淫欲。他俩饭虽不饱,可悠哉悠哉的颇是惬意,就不免想寻求点刺激。那碧水粼粼的汉江,他俩垂涎已久。只惮于连里三番五次重申的禁令,不敢涉足畅游。
  这天中午,潘营长见他俩送来了新做的办公桌,心里高兴,就留他俩在营部吃饭。饭后别人都去午睡了,他俩没处去,就到江边溜达。
  夏日的汉江,青山的倒影在碧波中荡漾,粼粼江水折射出太阳的万道金光。机船驶过,波波浪花拍打着江岸,也拍得他俩的心,阵阵发痒。
  “下去吧?”
  俩人几乎同时说出了口,不禁相视一笑。然后又鬼头鬼脑地各自向后张望,见无人,赶快脱了衣裳,“出溜”一下,钻进了汉江。
  六月的江水,温柔碧滑,滋润着肌肤,有说不出的惬意。俩人自一头扎进江里,就早把禁令忘在了脑后。扎猛子、漂黄瓜、追逐嬉戏,溯水逆游……玩得忘了时间,忘了一切。”
  “嗨!你们两个,跑在江里干什么?”
  俩人抬头一看,只见潘营长站在上面向下高喊,一下子慌了手脚。
  “啊?我们……我们,”还是吴国政脑瓜子转的快,看到一只翻进江里的斗车。
  “潘营长,我们在捞斗车。”
  “赶快上来!那么大的斗车,你俩能捞动吗?赶快上来,注意安全!”
  他俩装模作样地去撼了撼那笨重的斗车,确实如蚍蜉憾树,这才怏怏地上了岸。
  他俩自以为机密,岂不知早有人将此事汇报给了指导员。下午刚下班回连,吴国政就先被指导员叫了去。
  严克勤吓得惴惴不安,忽听指导员又叫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去连部。在连部门口,恰遇吴国政出来,忙迎上去打探消息。只见吴国政压低了嗓音:“记着,潘营长同意,捞斗车。”严克勤心里马上有了底。
  指导员见这俩小子一口咬定,是潘营长让他俩下江捞斗车,一时也有点半信半疑。又不好直接打电话问,只好在心里憋着。终于有一天,碰见了潘营长,东拉西扯地不经意间,问及了此事。没想到潘营长回答的很爽快:“是啊,这两位同志不错,主动关心国家财产,应该表扬,啊?”
  指导员稀里糊涂的不得要领,又不敢问得太咄咄,“你到底批没批准?”让俩小子侥幸。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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