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故事 和台湾最早的渊源,是初中时代。
我有一位二奶奶,其实血缘关系已经不知道在哪根藤上了。二奶奶的手关节严重变形,像鸡爪子一样恐怖。她颤巍巍的从煤球炉上拿起烧开的水壶,往暖瓶里倒开水,结果水都倒在暖瓶之外。这是小时候我对她最深的印象。
因为穷,家里最小的她,嫁给比她大十几岁的我的二爷爷,二爷爷满脸麻子,人称二麻子。二麻子不疼她,喜欢喝酒,喝醉了就打她,一个酒鬼既不疼老婆也不会养家的,养家的担子就落在二奶奶身上。除了种地,二奶奶还找了一份工作,就是给医院里洗床单被褥之类,冬天,没有热水,二奶奶的双手浸泡在冰水中,一个床单几分钱的赚,就这样养着四个孩子。
终于有一天,二爷爷去见杜康了。二奶奶没有悲伤,至少,她在精神上解脱了。
但是,随之而来的职业病开始困扰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她的双手变形越来越严重。因为无钱医治,二奶奶在世间存在的形象就是一个有着鸡爪子的瘦老太太。
尽管行动不便,二奶奶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她的发髻永远梳的一丝不苟。她家的炕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炕的两面,红唇大眼的女明星在画里笑着。
二奶奶的老生姑娘和我同龄,小时候顽劣,不愿意念书,是个自由兵。愈大性格愈叛逆,和二奶奶经常擦枪走火。吵到鼾处,二奶奶要请医生来给我的小姑做处女鉴定。那时候我很疑惑,处女是什么?
和她相比,那时候我是众人眼里的好孩子。
多少年后我明白一个道理,人的叛逆要在该来的年龄排山倒海的来,她的中年才可以平稳的像个大神。年少时没有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补上的,而这种暗流汹涌更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两岸开放后,二奶奶迎来她的春天,她在台湾的哥哥终于联系上。那时候,我担当她和哥哥之间的信使,回信的地址是台湾的高雄。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写高雄县而不是高雄市。
除了联络感情,二奶奶让我写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钱。毕竟她的病要治,而子女们成家后一毛不拔。
小小年纪的我,已经懂得要钱是门学问,直白开口要,即使是你的衣食父母有万贯家财,也不会心甘情愿拿出来,更何况是隔了山山水水很多年的哥哥。因此,那些信,充满了温情和温婉。我想我一定是写情书的高手,这辈子可惜了,下辈子一定找个爱我我爱的人谈一场地老地荒的恋爱,不要用电脑,用笔写一辈子情意绵绵的情书。
每一次,我的信都会让台湾的哥哥寄钱给二奶奶,记得最多一次要了三千块,二奶奶去集市给我买了一件T恤衫,蓝色的,美了很久。
不止是钱,收到哥哥的信,是二奶奶平淡生活的精神支柱。她总是让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给她听,直到读到我闭着眼等能背出来为止。然后,她把那些信放在她结婚时陪嫁过来的梳妆盒里,用皮筋小心的捆好,宝贝一样。
一张来自哥哥的全家福,开枝散叶很多,惊叹照片上的男男女女,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后来来台,我知道,那叫精气神,是我们普遍缺失的东西。
再后来,二奶奶见到了回来探亲的台湾哥哥。哥哥是准备接受大家都老去的事实,但没想到他记忆里那个乖巧伶俐美丽的小妹如今连老都老得如此不堪,双亲故去他不哭,看见妹妹这幅样子,他老泪纵横。
忘了是我结婚后几年,二奶奶的独居的老房子已经被拆,两个儿子轮流养活,每家一个月。好像晚景凄凉,我母亲每次去看她,她都把冤屈说给母亲听。记得母亲说二奶奶的孙女晓晓,指着奶奶的鼻子破口大骂,说她是个老祸害,还不赶紧去见阎王爷。
中国是个礼仪之邦,山东是孔老夫子的故乡,不过,现代社会很多人未必传承老祖宗的孝道。农村里不养老人的现象比比皆是。我的故乡有一对老夫妻,老太太患癌,五个子女无一出钱,绝望之余,老头给老太灌了农药,自己紧随其后,一命归西。真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死啊。
风气如此,二奶奶的日子,过得艰难,不知道哥哥还活着吗?还接济她银子吗?
最后一次见二奶奶,她就像一片枯树叶叶,哆哆嗦嗦的,随时就被老天爷刮走了。
她已经有些糊涂,时常认不得人,但是看见我,用她枯瘦的鸡爪子紧紧握着我的手,过了很久才松开。然后她哆哆嗦嗦打开桌上那个小时候我常见的梳妆盒,黑漆木盒子居然没有灰尘。可见她每个月由大儿子家到二儿子家的迁徙,都会带着这个盒子并经常费力擦洗。从盒盖露出的一角里,我看见了那些用皮筋捆着的信,信封角已经有些发黄。二奶奶用她的鸡爪子摸了半天,摸出一个柿子,非要我吃了。她用这样方式,表达了对我最后的爱。
大约两个月后,母亲打来电话,二奶奶走了,这个苦命的女人,从此灯枯油尽。
命运是什么?是用来唏嘘的。好的坏的,我的你的。
高中毕业那年,我以数学不及格的成绩从高考的独木桥上滚下来。
但是,如同选妃,我被物色成了台湾媳妇。
我们村一位老太太,前夫在台,不知为什么,前夫的儿子要从大陆选妻。老太太千挑万选,我不幸中招,大约觉得我不但眉目清秀还肥头大耳少许旺夫相。老太太去我们家把我的照片要去,准备促成最早的国共合作,我就要去解放台湾的大龄男青年了。
那时候,只要我点头,命运就这么轻易的改变了。
但我除了一段柏拉图,没有经历过轰轰烈烈的恋爱,况且,年轻的我多么意气风发,以为条条大道通罗马,后来才知道,没有背景我只有背影,条条大道是死胡同。
我当然拒绝。
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
在台湾我偶尔想这个问题,假若我当初俯首称臣嫁来台湾,不知道遇见什么样的人,会有怎样的光景。
假若时光倒转,我赤着脚飞奔回去,还是看见那个三个头旋倔强的女孩子,命运早已铺垫好独一无二的人生路,我们其实还是重复一样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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