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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重庆孤男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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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3-04-09   

重庆孤男寡女

            长篇连载。化了一天的时间才看完。值得一读。据说曾在网上引起过不小的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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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楼  发表于: 2003-04-16   
            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更著名一点,不知斑竹看过没有,
还有---一夜情不够,我们多夜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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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楼  发表于: 2003-04-09   
            我这样站在车站,一定傻不拉叽的,因为不只一个人走过我身旁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打量我了。本来这会儿我应该和老唐他们一伙儿劣等公狗一道喝酒,或是一个人蒙在卧室里睡大觉,可现在却傻不拉叽地站在车站出口的人堆里,头上傻不拉叽地缠着厚厚的绷带,穿着一身儿同样傻不拉叽的病员服,迎接一个我根本不知道长相的姑娘,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他妈的一个错误。
   我的病员服上写着:脑科。也许就是这套衣服和头上的绷带让我看起来傻不拉叽的。没准这帮在车站进进出出的家伙以为我是个从哪家医院跑出来的精神病人。不过,这种被别人误会为另一种角色的感觉还真他妈好,好几次有漂亮单身姑娘从我身边走过,我都跑到她跟前,用一副精神病晚期的眼神定定地瞪着她,吓得这些姑娘仓皇而逃。真逗。
   我不知道这个姑娘是谁,但老疤网来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货。昨天我正在我那窝和老唐他们搓麻将,刚刚推牌,老疤就打来电话,说他有个网友从成都到重庆来看他,非要我接待她一下。老疤大概马尿喝多了,完全语无伦次。电话里闹哄哄的,老疤颠三倒四地跟我说了一大通,我总算大概有点明白他在网上网了个网友,是个大学生,到三峡来玩儿,过来看他。他还说便宜我了什么的。我说你他妈什么时候便宜过别人。他嘿嘿笑了一下,说你也知道我家那只老虎,再说头儿刚刚通知我明天出差,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晚上,我又和老唐他们喝了一夜马尿。第二天下午醒来,居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头上包着傻得跟裹脚布似的绷带。没准是昨晚喝醉了酒,在哪个地方撞了一下。我拍拍脑袋,嘿,他妈的屁事没有。我左右看了看,床边连个漂亮的女护士都没有,于是扯下点滴,下床穿上鞋,准备找个姑娘多的地方逗逗乐子去。一出走廊就看到两个女人骂架,大约是谁勾引了谁的老公的问题,一大帮医生护士都围在那里化解人民内部矛盾,我这才想起要去接一个姑娘。我本来不打算去,可是,起床后实在无事可做,医院又他妈实在郁闷,于是穿着病员服就跑出了医院。
   到了车站,我才发觉我来早了。反正我也记不住车次什么的。车站一帮接人的家伙手里都高举着木牌,没事儿我就研究这些木牌玩儿,有的写着单位,有的写着名字,其中一块木牌最他妈逗,写着“狗剩儿”,不知道是人还是“狗不理”一类的另类招牌。
   我跑过去问那个傻呼呼的眼镜儿:“接狗剩儿?”
   他疑惑地看了一下我:“……你就是梨花?”
   我说我不是,我叫猪头三。
   他立刻就笑了,问:“网名吧?”
   我老实地告诉他:“对。这年头,不标新立异就他妈别想引得姑娘们瞩目。”
   他表示同意,并说狗剩儿是他自己的网名,他是来接一位网友的,叫梨花,还是一个姑娘,不知道漂不漂亮。刚才我的出现吓了他一跳,以为梨花原来是个男的。
   天下居然有举着自己名字的牌子接别人的!我发现这家伙要不是特幽默,就是他妈的十足的豆腐渣脑子。
   我郑重其事地祝他好运,然后走开到外面卖了瓶可乐。过了一会儿再进来,看见这个眼镜傍着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北方妞远远走了,那北方妞满脸青春痘,一张脸跟刚出蒸笼的包子似的,饱满得不行。要是我接的这姑娘也长成这副德性,我他妈立马走人。让老疤骂娘去吧。
   车站旁边有帮写木牌的,我上前要老板帮我弄一个,老板问我写什么,我说花妖,但马上否定,说花药。老板问我究竟是花妖还是花药,我又说是花谣,老板完全被我弄糊涂了。我一想,我他妈这副模样已经够傻不拉叽了,再举着块傻不拉叽的木牌,我自己也得把自己当精神病,反正他妈的接着接不着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说声不要了,继续到车站去打望。
   车站的广播里,播音员嗲声嗲气地报告又有一班什么列车到达,我想,这班列车再没有,我就上老唐那儿玩儿去,他昨晚答应介绍我一妞,我先得去验明正身。一会儿,出站口一大帮人跟逃难似的鱼贯而出。车站大楼上的超大显示屏“当当”地响了几下,报时。我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上面的日期是2002年12月25日,一时间,我怀疑我是身处火星还是月球,这帮哥们的时间整整比地球快了九个月,时间显示坏了也他妈没人管。
   我看着出站口,已经没什么人,看来我的妞不在这趟车上,就算在这趟车上,我他妈这副模样,人家知道是谁呀!得了,哥们,闪吧!我转身,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赶紧像个武林高手那样稳住身形,勉强在离她二十公分的地方站住。
   眼前是一个清纯美丽的姑娘,她的一双眼睛看着我,简直他妈的深情款款。我看了看我身后,没有别人。既然她这么看着我,我没理由示弱,我也看着她,这是一张向日葵的脸,按我在一副广告文案上的醋溜说法,有着阳光一样的笑容。这张脸衬托在一肩柔顺的长发中间,十分温暖。她的眸子像山泉一样清澈,却让人看不到底,吸引了我的探究。她站在那里看着我,像是看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被她的目光粘住,慢慢地觉得眼前这张脸熟悉而亲切,仿佛我事前就知道等待的将是这么个姑娘,而不是别人。
   我们俩就这样站在车站,既不向前迈进,也不曾离开,对视着。人群在我们身边穿梭,然而我们不为所动。我们无所谓身处何处,通过对方的眼神,在彼此体内陷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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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楼  发表于: 2003-04-09   
            那是你在哨所的最后一个夜晚。月光很好,丛林无比的静谧,连平常讨厌的蚊子鸣叫似乎都已经远去。透过窗户,你看见丛林的树木在月光照射下像是个纯洁的处女,婀娜的枝叶沐浴在洁白的光华中。你感到一阵恐惧,对你将要回到的城市的恐惧,一想到城市拥挤的人群你就忍不住要颤抖。在丛林的日子已经让你习惯了植物一样的生存方式,那些每个走到你身边的人,都将试图和你交流,你将怎么面临这一切呢?
   你看了看大傻和扁脑壳,他们似乎已经睡熟,呼吸均匀。昨晚你们沉闷地交谈了一夜,都是一种对未知的怅惘,你主动提出今晚你值岗。低纬度的亚热带,阳光来得早,特别是夏日。月亮还没下去,阳光就要出来了。你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你并没有费力就做出了决定。
   你悄悄走出哨所,没有惊动大傻和扁脑壳。你看到东方的天空已经有一些红晕,你默不做声地找到那棵大树,从下面挖出你早已削好的竹片。你试了试,很尖利,硬度也很好,你看到自己的拇指被划出了一道血痕,几颗晶莹的血珠渗出来,很美丽,你从不知道血珠的形状这么好看,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条斯理地把竹片集中到一个麻袋里,扛到陷阱边。在这里,你放下麻袋,掏出只烟静静地抽着,看着烟头在灰暗里一明一暗。你又拿出一支竹片细细观赏,想像它麻利地穿过自己的头骨。一只烟抽完了,这个过程实在短暂,你有点遗憾,但还是站起来准备开始工作。
   突然,一只大手从身后把你摔倒,你惊慌地回头,看到大傻紧张的脸。
   “快卧倒,丛林里有动静。”
   你顺着他野兽一样灵敏的目光,看像前方,然而除了在树木间逐渐变得鲜亮的晨雾外,什么也没有。大傻把枪递给你,向你示意分别迂回包抄。可是你的意识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你努力看着前方,还是什么也没有。
   “有什么情况吗?”
   扁脑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你的身边,你想说什么情况也没有,是大傻在退伍前的最后一天想跟我们开个玩笑。这个破地方,连野兽都不来出没,还会有什么情况呢?但就在这一刻,你看见前方的灌木里伸出一个黑洞洞的枪筒,正对着扁脑壳。你来不及说什么,把扁脑壳往陷阱里一推。你看见扁脑壳来不及叫一声,“噗”地消失在一片浮土中,大傻的手从身后伸过来,可是没有够着。接着,你听到了冲锋枪连发的清脆声音,然后是大傻惊鄂的脸。你以为大傻中了枪,然而他瞬间灵活地滚到了旁边的一棵大树后,你也隐藏到了另一个方向。
   你从树后把枪筒伸出去,整个身子隐藏在大树后面,向刚才打枪的方向胡乱开了一枪,然后迅速从树木后面跃出来,跑了一段距离,隐藏在一棵树后。大傻那边也向前跑了一段,形成对那个灌木丛的包围。这里的地形你们十分熟悉,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每一寸土地的方位。跑的时候,你看清了灌木丛那边有两个人,远处还有一个家伙背着一包东西在狂奔。这是一帮武装越境贩毒者,你为他们在此刻出现感到十分高兴,你甚至用不着再以跳坑这种懦弱的游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你有了更新鲜的机会。你为此感到兴奋。
   一梭子弹在你隐藏的树干上打碎几片木屑,你冷静地判断对方发出子弹的数目,然后在子弹停止的第一秒钟冲出来,向灌木丛里一阵扫射。你听到对方有人一声嗷叫,显然已经中枪,你顺着冲出来的势头向前一滚,隐藏在另一棵大树后面。你听到大傻那边也发出了几梭枪声,然后是一片沉寂。十秒、二十秒、一分钟……没有动静。你对着丛林上方已经出现的阳光喊:“大傻!”没有回答,丛林死一般的寂静,你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你隐隐有些着慌,又喊了声:“大傻。”还是没有回答。
   就在你要不顾一切冲出去的时候,你听到大傻在你前面喊:“都他妈报销了!”
   你松了口气,提着冲锋枪跑出去。大傻站在灌木丛边,用脚把两具尸体翻开,黝黑的面皮,两眼距离很开,其中一个鼻子已经被打飞。大傻蹲下去,把尸体的背包解开,是几块砖头大的可卡因。他站起来,对尸体又是一梭子。然后你看见他泪流满面。
   你来不及理解他流泪的含义,向他说:“还有一个往前边跑了,那家伙可能是他们的头儿。”
   大傻看着前面:“他跑不掉的,这个狗杂种。”
   你也知道,前面是悬崖,那家伙慌不择路地跑过去,只能再跑回来。你们往前面搜索,在一个最窄的路段,你们停下来,各自隐藏在一棵树木后面守株待兔。从你的位置,可以看见大傻的脸,他依然在流泪。
   果然,没过多久,刚才跑掉的那个家伙顺原路小心翼翼地跑了回来,他从树干后探出脑袋,又赶紧躲回去,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重新变得安静的丛林,拿不定主意是该冒险前行,还是继续在这里躲藏。你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向他喊:“狗杂种!”你知道这样能引出他,在他向你射击的时候,大傻完全有足够的时间把他击毙。但是,你的算盘落了空,大傻在那家伙重新探头的一瞬间就用一梭子弹干净利索地把他消灭。
   你走过去,看着地上的尸体,头已经被打烂。
   大傻没有过来,而是扔下枪,向哨所走去。你跟在他后面,捡起他丢下的枪,问:“扁脑壳怎么没跟来呢?”
   他一言不发,只是往前走,毫不理会灌木尖利的小刺在他脸上挂出道道血痕。你看到他走到陷阱边,跪下,失声痛哭。你跑过去,脸上的表情也在瞬间凝固,枪掉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你像在问自己。
   大傻抬起头,大吼:“傻瓜,我昨晚在这陷阱里安插了所有竹片!这是为我自己安排的竹片!你他妈却给了扁脑壳享用!”
   你突地跪下,看着坑里浑身鲜血的扁脑壳,又看看大傻血泪纵横的脸,看着你还没来得及用的竹片,这一切似乎太过杂乱,你找不出它们之间的关联。
   大傻站起来,对你说:“替我照顾我妹妹。”
   你对他这句话的含义也没有理解,然后眼看着大傻跳下去,你这才惊恸地大叫一声,这声来自你自身的喊叫在你头上猛烈炸开,丛林在你眼前倏忽间像遭遇龙卷风一样被连根拔起,你感到你体内所有的器官都在四分五裂。
   一架直升机从你头上降落下来,那里面是前来和你们换岗的新战士。你听不见螺旋桨巨大的噪音,只感到机体造成的阴影像沉重的铅云一样压下来……
  
   头上突然出现一道很绚目的亮光,把我从丛林里拉回来。我想睁眼,可是不行,眼皮像是两道沉重的铁门,怎么也打不开,我放弃了努力。然后,我感到有谁用一个尖锐的东西在脚底刺了一下,一个冷冷的女声问:“你有感觉吗?”
   这是谁?这是在哪里?为什么这个声音这么像古萍?
  
   “如果我从这里掉下去,你会有感觉吗?”
   “你他妈有神经病呀?这时候还想这个,快抓紧我!”
   你用力拽住古萍悬在阳台外的身子,因为用力,一张脸扭曲着。而古萍此时脸上却是一种悠闲的姿态,很轻松地看着你。她的一只脚尖刚好够着楼下的雨棚,所以还不至于马上掉下去。
   “你为什么能对什么都不在乎?那次一声不响地强奸我,你为什么能这么不在乎?毫无感觉的样子?就跟你顺手打破一个瓶子一样。”
   “你在说什么?我现在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是啊,这就是补偿了?”
   “古萍,我求你,先让我把你拉上来,上来以后咱们慢慢说,好吗?”
   “这么说,你现在在乎了?”
   “我在乎,我在乎,以后我把你当姑奶奶供着还不行?”
   古萍仰望着你,你们的距离只有不到两只手臂那么长,却像隔着两个星球。你们相互望着,一滴汗从你鼻尖跌到古萍的脸上,她专注看着你的眼神不为所动。
   “这是个好机会,不是吗?”
   “什么好机会?”
   “我收衣服不小心跌下楼,你摆脱了身边的一个累赘。”
   你用了用力,可是没有古萍的配合,你根本不可能把她拉上来。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只是对什么都不特别上心。我以后改,还不行吗?”
   古萍“咯咯”笑了:“看你急得!”
   你从古萍的神态知道她刚才是在开玩笑,你松了一口气,没好气地说:“你这样能不让人急吗?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吗?”
   “因为被我上过?”虽然你并没有这样想,但还是这么说了。
   “原来你也是个俗人。”古萍认真看着你,那眼神让你有被穿透的感觉,“让你在意我,然后离开你,让你也尝尝被破碎的滋味。”
   “说得就跟电影情节的复仇天使似的。”
   “是的,我就那么傻,你走后的几年我就一直沉浸在这种虚构情节中。”
   你看着古萍,瞬间又有些迷惑,拿不准她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你们两个僵持在十二层的高楼,一个在阳台里面,一个在阳台外面。
   然后,古萍又“咯咯”笑了,她把另一只手伸给你:“拉我上来。”
   你终于放下心来,伸手去握她伸上来的那只手。古萍看着你,笑嘻嘻地说:“这是个好机会,不是吗?”
   你还没有弄懂她的含义,她就缩回手,把蹬在阳台上的脚移空,瞬间,巨大的下坠力向你没有准备的手袭来,你看着古萍在你眼前慢慢滑落,她仰着脸,始终看着你,保持从来没有多的优雅的笑容。
   你口瞪目呆,古萍的笑容中,你看到扁脑壳、大傻也纷纷下坠,他们每个人都微笑着看着你。古萍坠落的时候,楼下轻尘飞扬,你在这一刻四分五裂。
  
   有人在用两个指甲很长的手指头翻我的眼皮,我感到指甲划过眼皮的感觉木木的,像是隔着很厚的别人的皮肤。
   “病人在流泪,瞳孔还在集中。看来麻醉剂量不够。”
   现场的声音有些杂乱,也许他们后来又给了我一针,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就这样沉沉睡去。我放松所有的意识,像一个漂浮在水面的溺水者,慢慢开始向下沉,光线越来越弱,周围的喧嚣一一远去,最后时刻我看到一张姑娘向日葵似的脸很温情地看着我,像是隔着水面,努力辨别身在水下的我。我也努力想辨认她,然而,水波一漾,那张脸慢慢散开。这一瞬间,我想挣扎,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片不可抗拒的黑暗,万籁俱静,像是回到母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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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楼  发表于: 2003-04-09   
            大巴从高速公路下来,停靠在永川市客运中心。候车室里南来北往的人歪七扭八地坐在玻璃钢椅子上,里面混合着香烟和汗味儿,还有谁包里浓烈的海产品干鲜味道。我仰着脖子,看了看显示屏上滚动着的客车时刻表,费劲地寻找去黄瓜山最近的车次,那是十分钟过后一辆到四川泸州的过境客车。
   半个小时后,客车就颠簸在了黄瓜山山脉。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上,车窗外掠过的都是掉光了叶子的孤独的梨树枝条。一些梨树枝条上挂着采摘后没有清理的白色塑料袋,远远看去,就像开着一大片繁茂的梨花。大概见我看着梨园的目光过于专注,旁边有个本地农民主动告诉我,这些塑料袋是梨子成长期套在果子上延长生长并起保护作用的。我向他微笑了一下,继续看着窗外。
   单调的景色终于让我厌倦,我昏昏欲睡,于是告诉驾驶员,请他在客车达到一个叫尖山的地方的时候提醒我下车。驾驶员告诉我,这条公路沿途没有一个叫尖山的地方。我感到十分错愕,难道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根本没有叫尖山的地方?坐我身旁的青年农民笑了,向我说:“我也到茯苓——尖山是那里很久以前的地名了。”我再次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并很快进入梦境。梦境中,我似乎在一个晃动着的永动器上,想停止,可是怎么也停止不了。
   当我和那个青年农民走下客车,走上一段山路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进入了十分熟悉而亲切的情景。眼前的一切和十多年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远处层峦叠嶂,黛色的山形起伏不定,像是一个姑娘的侧影,端庄而妩媚。山路两旁是一些浓密的蕨类植物,宽大的叶面把地面遮得严严实实,这是一种对现状无动于衷的植物,从冬到春,并不曾有什么变化,它们完全脱离人类的生物钟,从几万年前就以这种姿势生长,人生的悲欢离合,在它们眼里不过是新长出而注定将枯黄的叶片。行进了一会儿,山路钻进了一片树林,全是松树,远远看过去,松针就像雾一样轻盈。路上落满了已经枯黄的松针,踏上去很柔软,让人的心也跟着陷落。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溪流淙淙地流着。
   这个青年农民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一路上只有我们脚步的沙沙声,这让我身处其中感觉十分惬意。快要钻出树林的时候,一条几尺宽的小溪流到脚边来,水的清澈让我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青年农民趴在溪边掬了几捧水扑在脸上,又埋下头大喝了几口,溪水经过喉咙的声响很大,“咕隆咕隆”,让人感到这种享受的感觉十分愉快。他站起来,打了个很响的嗝,说:“这水没一点污染,比你们城里的矿泉水还好。”我点点头,但并没有去尝试,那个味道我知道,清冽甘甜,似乎是把整个山林的味道久久地留在齿颊间。
   走出树林,青年农民向我指了指山脚的几处村落:“下面就是文胜村。”然后道别,向另一条路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一层薄薄的水雾中。我看了看山下那些反射着天空蓝光的水田,以及掩映在几处竹林间的村落,然后继续走在山路。
   进入文胜村的土地,路旁有几个农民在悠闲地劳作,不时有人和我点头打招呼,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认识他们,但他们自然的亲切劲还是使我不由得点头回应。有一个小伙子远远地看见我,飞快地跑了。一会儿,在通往大傻家的路上,出现了一个姑娘,我没怎么费劲就认出了她是谁,是的,这双眼睛我还认得。
   “安哥!”玉茭惊喜地喊,“真是你,刚才大强说是你来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
   刚才跑开的那个小伙子站在她的身后,带着腼腆的笑容看着我。
   “你就是大强啊!长壮实了。”我眼前浮现出那个秋天,一个老跟在我们后面跑的小孩的身影。奇怪,一来到这里,我的记忆就开始逐渐变得清晰。
   大强跟我招呼了一声,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我们一起往玉茭家走去,转过一片竹林,在我眼前的不是那破旧的石屋,而是一栋贴着外墙砖的两层小楼房。
   “房子变了。”
   “是啊,从1994年起,我哥部队每年都要从重庆寄来一万抚恤金,我们就盖了这房子,另外种了一大片果树,你看——”玉茭指着屋后的半坡上,“全是黄花梨,你要是早两个月来,就可以尝到香甜的梨子了。”
   部队每年给大傻一万抚恤金?大傻和扁脑壳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哥的死……部队是怎么通知你的?”
   “说是意外死亡。我去部队的时候,就看到两个骨灰盒。”玉茭说着这些事的时候,虽然眼睛突然变得有些迷茫,但语调还是很冷静。
   “两个骨灰盒?”
   “对,我哥的另一个战友,是个孤儿。我想,他们是希望不孤独的,就把两个骨灰盒都领回来了。现在就在那片梨子园里,每当春暖花开,很美。”
   我看着那片梨园,想像光秃秃的枝条上开满梨花的样子。
   我们没有进屋,玉茭领着我绕过房屋,跨过屋后的一个小溪,来到半坡,在一片梨树环绕下,静静地躺着一方坟茔,没有墓碑。我们在坟前站了很久,我无法将大傻和扁脑壳和这个沉默的土堆联系起来,他们对于我的记忆,只能是那片亚热带丛林。我从没有试图走进过大傻和扁脑壳的内心,他们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想法,我们甚至对对方的经历都不是很了了。我们三个人,总是能在那个孤独的哨所长时间的保持着沉默,就像三棵植物。
   “那个时候我没有看到安哥,有人说,你在部队的一个什么疗养院。那个地方不允许人随便进出。”我们重新走下山坡,涉过小溪的时候,玉茭说。
   “我记不得了。”我看着眼前这片宁静的田野,坦然地说。
   “你不记得了?”她惊鄂地转脸看着我。
   我点点头,指着自己的脑袋:“记忆缺失。”顿了顿,又说,“你说的部队疗养院我知道,那其实是一个精神病恢复所。”
   她站住了:“近几年你还好吗?”
   “很好。除了缺失一段记忆。你呢?”
   “我现在是乡村教师,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忙碌,也充实,剩余的时间可以管护那片梨树。”她继续走,隔了一会儿,轻轻问:“那么,你也不知道我哥死去的真相了?”
   我在后面看着她的身影,觉得十分优雅,完全不像是个农村少女。我叹了口气:“是的,就是这里,我也是最近才想起。”
   我们走进屋,玉茭招呼我坐,给我倒茶,抓来花生和胡豆。
   “饿了吧?我给弄点饭去。”
   我点点头,她走进厨房,忙碌起来。
   “你随便坐坐吧。”她在厨房里喊。
   “哎。”
   墙上有个很大的镜框,里面整齐地放了十几张照片。其中有几张是大傻、扁脑壳和我在丛林里照的,还有一张是在新兵连,大概是一次匍匐前行练习后的合影,照片里的七八个人胸前都满是泥土。所有人都傻呼呼地张着嘴,我站在他们中间,表情严肃,一笑不笑。镜框右下角竟然是一张汇款单,时间是2001年10月,金额一万。我的心里突的跳了一下,因为汇款单上的字迹,分明是我的!汇款人地址栏写的是560832部队重庆办事处。
   “这张汇款我本来想退回去,可是邮局说并没有这个地址,我就放在这里,再也没有去领——家里并不需要这笔钱了。”玉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身后。
   “哦。”
   这个新的发现让我摸不着头脑,1994年应该是我的广告公司刚走上正轨的时候,从那时候起,我每年都给大傻家寄来一万元。从我和大傻、扁脑壳的关系,寄钱无可厚非,可我为什么要杜撰一个没有的地址呢?
   “吃饭吧。”
   吃完饭,天色渐渐暗下来,玉茭带我上楼,指给我休息的房间:“这是我哥的房间,我的就在隔壁,有什么事情可以叫我。”
   “你哥的房间?”
   “……是的,建房的时候,专门留了这么一间,这样,让我感觉我哥还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从部队回来。”
   玉茭说话的时候,看着我,昏暗中,我看见她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温情。我也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的姐妹。
   “安哥,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玉茭说,顿了顿,后面这句话明显带着一点鼻音,“就像看到久别的亲人。”
   “我也是。”
   我伸出手,她也把手自然地伸过来,我把它们握在手里。这是一双略微有些粗糙,但十分温暖的手。她好像有些无力,于是干脆把肩膀靠过来。我轻轻地搂着她。夜色越来越沉。她的身上是一股好闻的山野的清香。
   “我六岁那年,爸爸精神病发作,用斧头砍死了妈妈,哥哥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我们家精神病是有遗传的,据说传男不传女,男的在四十岁以后都会有精神病征兆,爸爸精神病发作以后,对哥哥打击很大,他沉默了很久,跟谁也不说话。后来爸爸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哥哥也在第二年去了部队,把我托给了大姨。”
   大傻从没有对我说起过他的这些经历,他像我一样把自己埋藏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保持几天沉默,有时候又狂放得吓人。那些在丛林的日子,我们与各自不相干的个体相处融洽。
   玉茭在黑暗里轻声说着,身体有些发颤,这些话,也许她从没有跟别人说起过。我用了用力,她于是转过来,把头埋在我的胸口。我听到低低的啜泣,我无力安慰,也知道她需要的并不是几句安慰的话。怀里的躯体有些柔软,健壮而有弹性的乳房在我的胸前随着啜泣微微颤动。虽然此刻我根本没有什么下流想法,但下面依然不自觉地有些发热发硬。她也许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慌乱地离开我的怀抱。我放开她,看着夜色,心里骂自己真他妈不是人。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阵。我突然想到妖妖。她现在在哪里?我想像妖妖在白天的某个时候停留在某地的山溪小涧,听水流的咚咚声,然后茫然地望着没有穷尽的天空。或者,行走在某个城市的某个角落,置身在没有空隙的人群之中,让脑袋失去思考的余力。然而,在某个间歇,她还是会走到一个没有人注意的窗前,看着灯火辉煌的城市,轻轻地啜一口手中的绿茶,若有所思。城市糜烂着,她是唯一的美丽。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禁隐隐地发疼。
   “我哥常提起你和那片丛林。”玉茭看着夜色中的不知处,说。
   “你哥和扁脑壳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
   “我哥也是这么说你们。”
   “那些在丛林里的日子永生难忘。”
   “永生难忘。”黑暗里,玉茭的眼神熠熠发光,好像那些日子她曾亲历,“我常听我哥说起。那是一个远离世人的环境,一切都单纯地保持原始的生态,好像那里才是人最好的归宿。”
   归宿!这个词一下击中了我,我感觉脑子里有些东西瞬间分崩离析,又慢慢地重新组合。是的,归宿,大傻、扁脑壳、我,我们的确是在寻找归宿。当我们一遍一遍地玩跳坑游戏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心里希冀有一次会亲吻上那尖利的竹片呢?我走进房间,没有向玉茭道晚安,忍住突然出现的剧烈疼痛,身子一折一折地弯下去,倒在床上。
  
   第二天,我在窗前远远地看了看掩映在梨园里的大傻和扁脑壳的坟茔,我没有再去打搅他们,和玉茭说了声道别。
   “这么快就走?”
   “是啊,原来想来寻找什么东西,可是用不着了。”
   “寻找什么东西?”玉茭看着我,不明就里。
   我指指脑子:“这里缺失的东西。”
   “记忆?”
   “归宿。其实哪里都是归宿。”
   我对她笑了笑,然后走上了回归城市的路。她站在那里,好像还不明白,努力地思索。我转过几道田坎,走上了上坡的路,看见她还在原地。然后她突然扬起手,向我挥动,大声喊:“哥!”
   我向她挥挥手,心里有一种被牵挂的温馨,转身钻进了那片松林。
   一个小时后,我乘上了一辆由泸州开往重庆的大巴,由于是中途上车,已经没有了座位,我拉着手环,站在门边,身子随大巴一晃一晃的。有一刻,售票员以为我在打瞌睡,善意地提醒我要小心,我对她笑了笑,说:“没事儿。”重新把身体站好。
   过了一会儿,一个乘客中途下车,售票员招呼我后面有空位。我走过去,空位旁坐的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我对她笑着点了点头,弯腰坐下。就在我还没有坐上座位的一瞬间,大巴突然紧急刹车,我向前一扑,额头狠狠地撞在了前排扶手上。
   “你没事吧?”我身边那姑娘在我坐下来后问。
   “没事。”我摸摸额头,确实没事。
   大巴重新开动,我看到一个老农牵着一头牛从车窗边走过,刚才就是这头牛闯了祸。那头牛看着大巴,不满地打了个响鼻,“哞”地叫了一声。我转过脸的时候,正好和它四目相对,它的眼睑上驻着一只苍蝇,它把舌头卷起来驱赶,可是够不着,难受地眨了眨眼睛。看到它这副表情,我笑了,想跟身边这个姑娘侃句玩笑,但眼前黑暗突然来临,我慢慢地滑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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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楼  发表于: 2003-04-09   
            几乎三个月来,我第一次打开我的手机。经过这么多天,所有想要找我的人可能都绝望了。
   “喂,你好!”
   我还不太习惯张口说话,没有回答。这些天,我窝在房里,拔掉了电话插头,除了吃准备好的几箱方便面,就一直蒙头大睡,有人敲门也不应。就像一粒石子沉入大海,我沉入茫茫的寂静,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然而,还是有无数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凸现出来,从房间的任何角度冷冷地看着我,我无所遁形,又无处可去。我起身,打开所有的灯,房间里灯火通明,然而并不能让我安定。我有时会突然浑身发冷,即使打开暖气,躺在床上,盖上被子,还是冷得发抖。有时候又热得不行,即使打开冷气,赤身裸体,还是浑身冒汗。房间里仿佛时常有不知谁的窃窃私语,我努力克制,不参与其中,只做一个冷静的旁听者。
   “喂,是谁?怎么没声音啊?”
   “……是我。”我被自己吞唾沫的巨大声音吓了一跳,然后感觉突然缓过劲来。
   “安总啊!你在哪里?唐董事长找你很久了。”
   “别吭声,我有事找你,不想让别人烦。”
   “好,好,有什么事?”
   “我记得你说过的战友聚会是今天吧?”
   “对啊。”
   “今晚安排在哪里?”
   “森林大酒店。怎么,你要去?”
   “对。”
  我挂上电话,关机,随手扔在房间的某个角落,然后有条不紊地刮胡子,洗脸,给头发上了点摩丝,穿上西装,打好领带,让自己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我知道这是我该走的时候。与其让脑瘤来结束,不如用我自己能掌握的方式,就象老唐,至少最后保持了一个胜利者的姿势。我把房间收拾了一遍,让它尽可能看起来有秩序。然后打开电脑,准备给妖妖发个“对不起,再见”,然后删除电脑里的一切记录。小管家的头像又跳出来,调皮地提醒我有新的邮件到。不管是谁的邮件,在这个时候打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想删除它,鼠标点上去,却看到这封邮件来自妖妖。我停下了,闭上眼,终于没有删除。
  “安生:
  我现在在海南。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让我对人生有了更多的思考。绢子刚刚离开我们,在她妈妈的怀里,面向大海。这个小小的生命,在最后时刻十分顽强。在重庆的时候,她的病情已经恶化得很严重,医生也已经放弃了任何努力。当她对妈妈说,她最后的一个心愿是看看大海时,医生们都认为不可能,说她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到海南。但她竟然做到了,虽然路上几度在妈妈的怀里要睡着,但又顽强地醒过来——她怕一闭眼就永远不能睁开。
  我和她妈妈一路轮流给她讲故事,以保持她的精力。因为心情悲伤,故事根本不可能讲得完整,但她还是认真地听着,我们讲错了,她还用微弱的声音补充。有一次我当着绢子哭出了声,绢子却反过来安慰我:‘妖妖姐姐别哭,一哭就不漂亮了,就不是绢子心中的那个妖妖姐姐了。姐姐笑一笑,为绢子保留那漂亮的形象,好吗?’
  在这个坚强的小生命面前,一切都微不足道,一切又都弥足珍贵。绢子离去的瞬间,我泪如雨下,仿佛失去的不仅是绢子,而是生命中的全部。突然很想你,即使像从未见过面那样重新开始,也渴望能再见次到你。我一边流泪,一边拨打你的电话,可是你一直关机,我发疯似的在雨中奔跑,找到这间网吧,给你发来这封信。本来说过,这三个月中不和你联系,但我现在无法自持,还是想告诉你,请你一定遵守见一面的约定,不管结果如何,一定要见上一面。一定。
  妖妖。”
  是今天刚刚发出的。也许此时妖妖就坐在海边的某个网吧,面向大海,默默不语,全世界的大雨在她面前纷纷而下。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妖妖的信,直到所有的字迹在我的眼泪中模糊,然后点击硬盘格式化,消除一切痕迹。
  出门以前,我看到门边有一张喜帖,我打开来看了看:恭请安生先生暨花妖小姐参加十月一日在万豪大酒店举办的婚宴,新郎熊伟、新娘余利。看到我的名字和妖妖的名字站在一起,我再次热泪盈眶。喜帖是特别印刷的,上面有熊伟和余利幸福的笑脸,我把他们轻轻地扔在沙发上。
  
   在重庆森林大酒店,当电梯到来的时候,我看见丁树声搂着一个不认识的小妞走出来,看见我,有些尴尬,但还是站住了。
   “安静……她还好吗?”
   我看着他身边那个穿着低胸T恤超短牛仔裤的妞,没有言语。
   丁树声讪讪地放开楼着那妞的手,叫她先去前面等着,那妞看了我一眼,不情愿地在前厅的沙发上坐下,随手从报架上抽出一本画报翻看,眼睛不时往这边瞟着。
   “安静最近身体怎么样?”
   “你们不是都离婚了吗?还关心她干嘛?”
   丁树声一听,瞪大了眼睛:“谁说我们离婚了?”
   “没有?”这下轮到我吃惊了。
   “你真不知道?”看着我茫然的样子,丁树声说,“她怀孕了。”
   我愕然:“……是那次?”
   丁树声点点头。
   “真能啊。”我不无嘲讽地说。他和小妹要了几年孩子也没要上,却在那种情况下怀上了孩子,这讽刺可真够辛辣的。
   “法院也因为这个判了她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我跟法官说不告她,可是人家不听,说刑事案不能撤。”
   “干嘛,这时候假慈悲,早干什么去了?”
   “……大哥,你帮我劝劝你小妹,别拿掉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不离婚也行。”
   “你自己不会去跟她说?”
   “我去了,不让我进门,送的东西也给扔出来,大哥,求求你。”
   我看了看在那边不耐烦地坐着的妞,又一言不发地盯着丁树声,然后狠狠地说了句:“滚!”
   电梯到达,我走进去,丁树声在外面喊:“大哥……”电梯门关上,他的喊叫立刻被掐断,就像一只突然被人扭断了颈项的鸭子。
   我在服务小姐的带领下,来到包房,两张大圆桌旁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这种各式各样是他们穿的风格迥异的服装带给我的感觉,在一堆西服、夹克中间,还有几个穿军装的人。其中一个穿军装的家伙端了一杯酒走过来,指着我大声说:“嗨,你这家伙,怎么今天才来参加我们的战友会,是没把战友们放在眼里吧?”
   我看着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并不认识,这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但所有人都摆出和我十分亲切的样子。桌子边那帮人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冲我喊:“还站着干什么?迟到了,入席三杯。服务员,换大杯子!”我看到里面有个家伙把茶杯里的水倒了,然后往里面倒五粮液:“没说的,这么多年不露面,先得把这个干了。”身后有人推着我不由自主地往桌边走,我在桌子边站定,才看清推我的人是沈汉。
   “他们……”
   沈汉见我疑惑地看着他,于是向我解释:“这里的人没有你同期二连的,有些是其他连队,有些是咱们退伍后才进去的,所以你可能不认识。刚才我已经告诉他们有个战友要来。”
   边上一个家伙大着舌头喊:“别说了,先喝酒,喝完酒再交待革命历史!”
   原来这些家伙也不认识我,却做出亲热无比的模样,我差点以为他们属于我失去的记忆里的人。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好!”那帮家伙热烈鼓掌。
   刚才倒酒的家伙又给倒上一杯:“哥们,够爽快,再来一杯!”
   我看着眼前这些热切期盼的脸,似乎他们此刻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看我喝酒上,于是不吭一声,端起茶杯又一饮而尽。
   “好!”包房里再度爆发出一阵大吼。那家伙把第三杯递给我。沈汉在我身后问:“还行吗?要不,这杯我代了?”我端过茶杯,第三次喝了个底儿朝天。几个人上来,把我拥住,坐在椅子上,做出欢迎战友归队的姿态。
   沈汉大声向大家介绍了我,隔壁桌一个穿西装的家伙端着酒杯站起来喊:“二连的兄弟是好样的,为二连干杯!”于是大家乱纷纷地站起来碰杯,喝酒。我挤过去,看着那个家伙:“你是二连的?”他夹了一大口菜在他胖乎乎的嘴里嚼着,含混不清地说:“不是,我是三连,九三年入的伍。”不是二连的为二连干什么杯!我问他:“你知道大傻吗?”他摇摇头:“不认识。”却随即站起来,端着酒杯喊:“为大傻干杯!”一帮人又乱哄哄地站起来碰杯。碰完杯,也没人问大傻是谁。
   我在一片闹哄哄中站起来,大声问:“你们知道大傻吗?”
   这声喝问突如其来,让人无法把它和现场的场景联系起来。这帮家伙端着酒杯面面相觑,似乎我问了一个让他们不可思议的问题。
   “他是我死去的一个战友,我想知道他怎么死的。”
   没有人回答,仿佛大家的意识依然停留在先前的状态。
   “为死去的战友干杯!”
   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大家如梦方醒,纷纷站起来举杯:“为死去的战友干杯!”干完,场面又恢复了热闹的气氛。
   我没有再问有没有谁认识或听说过扁脑壳,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也隔一会儿就稀里糊涂地站起来和大伙碰杯。这里根本不会有人认识什么大傻、扁脑壳,更不会有人费劲去追忆关于大傻和扁脑壳的事情,这帮人根本就是找个因由每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这么放纵一下。
   喝到中间,一个很有派头满身名牌的家伙大声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旁边有人用筷子敲着节奏,然后不断有人应和进来,唱歌声和敲碗碟桌子的声音响成一片,唱完,又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像太阳……”“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几乎所有部队的老歌都让他们唱了一遍。
   沈汉搂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吐着酒气说:“怎么样?好玩吧?这里面有副县长、局长、师级军官,也有大公司老板,可一坐进来就他妈什么都放下了。”
   说实在的,我对部队生活并没有什么怀念,不管在哪里,不管干什么,不管是自己年轻和年老,本质上都一样,没有什么是值得特别留存的。这帮已经在各个行业很有成就的家伙,刚才对我提起的一个死去的战友完全无动于衷,这会儿却很投入地唱着这些老歌,甚至可以说是深情款款的样子,让我有些迷惑。他们究竟是在怀念那段时光,还是根本就把那段时光美化成一种精神寄托?
   歌声渐歇,带头唱歌的家伙站起来,大声说:“同志们,我宣布,现在开始打靶!”
   “好!”一帮人乱成一片。
   “打完靶有事的战友先走,没事的带着自己的姑娘,咱们在原地儿,接着喝!解散!”
   沈汉交给我一把房间钥匙卡,我立刻明白了打靶的意思。虽然很久已经没有接触过姑娘,但我似乎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此刻因喝酒过多,头痛欲裂。反正去哪里都一样,哪里都不是归宿,我接过钥匙,踉踉跄跄地来到楼上房间,没有开灯,借着走廊的微光扑倒在床上。
   我应该想起大傻和扁脑壳,而实际上,此刻我脑际浮现的是妖妖的脸。我始终还不清楚我对她的感情,我承认我对她产生了一些有别于其他姑娘的特殊的东西,甚至真的试图在她身上尝试一下爱的存在,究竟是她打动了我,唤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还是我因为这种孤男寡女的相处形式产生了错觉,不能确定。当她在我怀里的时候,我的确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感念的东西,我和她的交欢,不是距离,而是归宿。那么妖妖呢?这个纯真的姑娘是什么感受呢?她清楚自己吗?或者她也是错觉呢?
   房间的灯打开了。我的头埋在被子上,说:“不用了,你出去吧。”那个进来的小妞也许没有听清我的话,走过来,跪在地上替我脱鞋。我坐起来,想叫她出去,然而,看到她的脸,我怔住了。这是一张似乎很熟悉的脸,很自然的眉毛,挺拔的鼻子,瘦小的瓜子脸,特别是那眼睛,大大的,黑仁占据了大部分位置。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没有KTV包房小姐的俗不可耐的浓妆,穿着也很清秀。
   “你是哪里人?”
   “东北人……在重庆读大学。”姑娘一口东北话,当她说自己在重庆读大学的时候,有些难为情,却又为自己说出来感到轻松。
   不是,不是我以为的人,我好像松了一口气。其实,我以为她是谁,连我自己也不胜了了。
   “为什么出来做呢?”问长问短可不是我以前的风格。
   “学费很贵。”
   “我不用,你出去吧。”
   姑娘微微有些失望,但并没有像其他小姐那样缠上来,点点头,准备离开。
   “等一下。”
   她站住了,我掏出四百块钱,给她。她迟疑了一下,接住了,居然低头说了声谢谢,出去了。我倒头继续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些纷乱的前后没有任何逻辑关系的场景在我的脑子里交替出现。一会儿是丛林,一会儿是城市,一会儿是老唐,一会儿是远处哨所的缅甸小伙,大傻,扁脑壳,古萍,妖妖,甚至是已经从我的生活里淡出的余利和阳阳……就在纷乱的场景中间,突然出现一个清晰的信息——我想起了我刚才差点以为那姑娘像谁,是啊,大傻的妹妹,那双眼睛,大大的,黑仁占据了大部分位置。
   “哥,我长大了也能穿军装吗?”
   “不,他们不招收女兵。”
   “哥哥骗人,哥哥骗人,电影里就有女兵!”
   “咱们农村姑娘当不了女兵。”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安哥,我哥哥骗我,是吗?”那双黑眼睛看着我。
   “是啊,他骗你呢,咱们玉茭长大了当女兵去。”
   “哦,我要当女兵咯,我要当女兵咯。”
   我想起来了,那个在重庆永川黄瓜山的乡村。探亲假,我没有回家,而是和大傻一起去了他在乡村的石屋。那个秋天,山上的茅草金黄。就在这个秋天,老爸在医院去世,部队辗转通知了我这个消息,我没有告诉大傻,第二天,和他一起踏上了回哨所的归程。
   我打开房门,来到楼下包房,又有一帮家伙围在里面喝酒,沈汉也在,每人身边坐了一个妞。那个带头唱歌派头十足的家伙见我进来,冲我喊:“嘿,怎么样,那妞够爽吧?哥们以前上过,技术不错,所以介绍给你。她有没有跟你说她是大学生?”
   他见我茫然地看着他,得意地说:“把你骗过了吧?哈哈,老子没有上她的当,照样把她干得哇哇叫。”
   这家伙牙齿黑黄,边说边挥舞着拿着烟的右手,还在他身边的妞脸上拗了一下,满脸得意的神情。但随后他马上变得惊慌失措,因为我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领子,把他的脸拉到自己跟前。
   “你认识大傻吗?”
   他不知所措,完全不清楚我问他这句话的用意,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认识、怎么、了?”
   我挥拳在他脸上狠狠地来了一下,把他打到地上。
   “操你大爷,你干的是他妹妹。你们他妈的干的是你们自己的妹妹!”
   所有人都看着我,没有吭声,也没有人上来劝解,好像脑子已经停顿,不明所以。半晌,那家伙从地上爬起来,茫然地问沈汉:“他怎么了?”又看着我身后:“你有哥哥吗?”
   我回头,那个大眼睛姑娘在另一个战友怀里,刚刚走进来,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小心地回答:“我没有哥哥,我爸妈就我一个。”
   “操!”
   我转身走出包房。
   我不知道今晚我为什么要发火,我他妈以前不也这样乐此不疲地和各种款式的姑娘交欢吗?难道因为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就有资格像个卫道士一样责骂别人?要不你就彻底堕落,要不你就永远清高,这副谁都排斥的模样简直让人恶心透顶,比那帮家伙更他妈让人恶心。
   夜风中,我走过解放碑广场,人们一群一群,表情却各不相容,他们也只是孤男寡女,因为仅爱自己。四面高楼林立,解放碑像是一具不合比例的阳具,可笑地萎缩在广场中间。这就是这座城市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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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楼  发表于: 2003-04-09   
            我和妖妖靠在阳台栏杆上,看着灯火中的山城。远处南山一棵树观景台像是山城在黑暗里的眼睛,在半空冷冷地闪耀,漫不经心却又犀利无比。山城似乎洞悉我所有的秘密,我却连一角也看不清它。我似乎从没有进入过这个城市,也未曾从里面脱身出来。突然之间,我觉得一切都模糊起来,这个城市,我在这个城市的窝,我,以及妖妖。这些单个的分崩离析的个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在力量让它们组合在了一起?
   刚刚在妖妖进去洗澡的时候,我拿出一瓶酒,就着电视节目把它喝了个精光。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喝的是酒,只是觉得当时很需要这种喝的姿势来排遣。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也并没有看进什么,只是一口一口的喝,微辣的感觉穿过喉咙,把一团火热带进胃里,慢慢地在身体各个部位散发开来,这种感觉十分奇异,让人好像躺在注满热水的浴缸,周围有股温暖从四面八方慢慢地包围过来。
   “你怎么一个人喝上酒了?”妖妖出来,惊奇地看着我。
   我低头看了一下瓶子,对于手里是四十五度的剑南春感到同样惊奇,我看到里面已经一滴酒也不剩,就把它放过一旁。
   “没什么,就想暖和暖和。”
   这会儿站在阳台,心里却一阵一阵地发颤。妖妖很安静地靠在我的身边,也在看着夜色中的城市。我不知道她看的哪里,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长发在夜风中微微飞舞,一张脸在远处的灯光映衬下,从沉重的夜色中浮现出来,温暖而明晰。只有这张脸,让人觉得确定。
   “妖妖。”
   “嗯?”她并没有转头看我,依然看着前方。
   我看着她扑闪着的睫毛,微翕的嘴唇(远处的流光似乎在她有些湿润的唇上滚动),以及专注的看着夜色中的山城的神情,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等了半天,听我没有回答,妖妖于是转过脸:“什么?”
   “熊伟告诉我,大地那边为每个单身员工都安排了集体宿舍。都是单间,条件好像挺不错的。”
   妖妖看着我,笑着说:“哈,你不是要赶我走吧?”
   “我是想也许你应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
   “恐怕是你需要吧?说老实话,我不会介意。”妖妖故意装出认真的神情。
   “我也需要啊,有时候带个姑娘回来什么的。”我沉着地回答。
   “是吗?有时候我倒真想看看你带个陌生姑娘回来。那种感觉不别扭吗?”妖妖调皮地问。
   “有什么别扭?”
   “两个人,之前并不认识,却做……做那种最亲密的事情,没有丝毫别扭?”
   “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事情了,不用拐弯抹角,假惺惺地爱呀爱的。”
   “那你下次带姑娘回来吧,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
   “我不会妨碍你,就在房间里不出来,也不发出声响。你们尽管在自然状态下玩,就像屋里没有别的人一样。”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妖妖依然笑着。
   我被妖妖调侃的态度弄得啼笑皆非,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清楚,事实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根本就说不清。就算脑瘤又怎么样?生命的最后有个美女陪着不也挺美的吗?我什么时候突然像爱情剧里的男主角那样变得高尚起来了?一时,我想松懈下来,随它去吧。但是,一看到妖妖温暖明晰的脸,我心里就有一种不由自主的隐隐的刺痛。
   大概我的眼睛里露出了迷茫,妖妖轻轻地靠过来,从后面抱着我的腰,右脸贴在我的背上,低低地说:“安生,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原来她以为我的迷茫来自我这几天丧失的事业和金钱,这让我微微有些失望。但马上觉得自己好笑,难道还指望连自己都稀里糊涂的心理让别人理解吗?
   妖妖在我背上用指甲轻轻地划着:“很想跟你一起啊,以前的我错过了你,以后的我要参与到你的生命里来……允许吗?”
   “别说傻话了,你知道我对谁也无法当真,即使一无所有,这一点也怎么都改变不了。我说过,我谁也不爱,自己也不。谁跟我在一起谁痛苦。”
   “不,你不是你自己想像的那样!”
   我笑了:“那么我是你想像的哪样?”
   妖妖无语,却不肯松开我。我在她的拥抱下费力地转过身,看着她。
   “像我这么个没心没肺什么也不在乎的人,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妖妖仰起脸看着我,眼神显得努力而脆弱。在我的逼视下,她终于低下头,伏在我的胸前:“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我也想逃避,可是不行啊,逃不开。”
   胸口的湿润让我知道妖妖在流泪,我也不禁心悸,但还是努力保持冷静的语调对她说:“连你自己都不清楚,还有什么是确定的?或者只是在异乡,因为孤男寡女在同一个屋子,即使不是我,而是别的什么人,天长日久,也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妖妖仰起头,我看见她泪流满面,“我也想,即使你不在乎,就当是成人之间的游戏吧。可是我没法不当真,真的……”
   “好吧,就算你是认真的,你有没有想过我呢?我从来没有想过什么爱情之类的玩意儿,别人一认真我就会无可适从,这感觉特别扭。”
   “你对我从来没有感觉?”妖妖固执地看着我。
   我张口想说没有,但看到她的眼神,躲开了:“那不过是男人对女人的欲念。”
   “或者这才是你的错觉。”
   “不是错觉。”
   “你怎么能肯定?”
   “……我对你和对其他姑娘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做出一副说出这句话终于轻松了的表情。
   妖妖看着我,像要努力看到我心里去。我尽力坚持满不在乎。她眼睛里渐渐浮起一层迷雾,拥抱着我的双手缓缓从从我的腰上滑落。
   “是真的希望我离开吗?不是酒话?”妖妖的声音低沉而绝望。
   “你看我像喝醉了的样子吗?也许分开能让我们更看清自己。”
   “这么说,你也没有看清自己?”
   我慌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妖妖看着地上,又看着夜色中的山城,当她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牙齿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山城的灯火在她的双眼上闪烁了一下,我知道那是忍住没掉下来的泪。良久,我听到妖妖说:“好吧,明天我就搬到大地去。”
   我们各自回到卧室。我躺在床上,空间的减小反而让我觉得愈加空虚,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揪得难受,如果可以,我会向妖妖喊:“来吧,姑娘,让我们在一起,管他爱不爱、脑瘤不脑瘤的,能有片刻的欢娱也罢。就让我爱你吧,假如人们把这个叫做爱。”
   我瞪着眼,看着黑暗中只能想像位置的天花板。老唐、扁脑壳、大傻、古萍、老爸这些死去的人在我脑子里像舞台上的各类角色一样一一登场,又匆匆离去。他们茫然的眼神并没有看我,就像在努力寻找自己位置的人,没能找到,又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也没有自己的位置,在另一个世界能找到吗?“妖妖。”黑暗中,我似乎听到自己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像是在心里呼唤了千万次的一次意外出口。
   折腾到半夜,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一个轻柔的肉体在我身边躺下,紧紧地从后面抱着我。我知道那是妖妖,但我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妖妖把脸靠在我的颈项上,也一动不动。黑暗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妖妖的肉体是那么温暖,平滑的腹部随呼吸起伏,和我的背部慢慢贴紧,然后像是我自己的一层皮肤一样慢慢撕开,又用同样速度和感觉贴紧,再撕开,每一个毛孔都感觉纤毫分明。她温润的脸颊刚好吻合在我的颈窝,丝丝入扣,像是和我的皮肤在相互渗透。我真愿意用一生来换取此刻地球停止转动,就让这种姿势一生一世。良久,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下来,沿着我的颈窝流下来,在我和妖妖的脸颊靠着的边缘流淌,接着又是一滴,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我知道我得忍住不动,于是拼命把所有感觉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但是不行,我无法忽略妖妖的一切,此刻我对她的呼吸、她的发肤、甚至带来浸润感觉的眼泪都是那么迷恋。
   就在我快忍不住,要回过身抱住妖妖的时候,她却放开双手,倏忽间不见了,就像倏忽间在我的身边躺下,抱住我一样。我看着房间里空洞的黑暗,感觉妖妖似乎并未离开,被她接触过的身体的一切感觉依然细腻的留存。我不敢有丝毫挪动,深怕一动,一切就都会烟消云散。
   第二天醒来,窗外是山城特有的浓雾细雨天气,天阴沉沉的。我看看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昨晚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睡熟了,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梦。我看了看身后,并没有任何人,似乎妖妖昨晚并不曾来过。或者真的没有来过,只是我在似醒非醒时的幻觉。我慢吞吞地起床,磨蹭了一会儿,把表情调到往常的常态,开门走出去。
   妖妖的房门关着。
   也许她还在睡吧,这种情况下,昨晚她也一定没睡好觉。我走进洗手间,洗脸,刷牙,梳理了一下短发,在镜子里注意看着自己微微有些松弛的眼袋。走出来。
   妖妖的房门还关着。
   我坐下来,打开电视,是中央电视台的一个老年节目,一帮老头儿老太太穿得花枝招展地跳扇子舞。我没有兴趣换台,把遥控板扔到沙发上,过去打开电脑。幸福之家小管家跳出脑袋,提示我有信件到。我回头看了看。
   妖妖的房门依然静静地关着。
   于是我打开邮箱。
   “安生:
   没有跟你告别,我走了。现在还不是说告别的时候,我想,让我们彼此想清楚,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然后重逢。那时,我们再说告别,或者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妖妖!
   虽然早有准备,我还是条件反射似的冲到妖妖的房门,打开,里面空空如野。房间整理过,很安静,妖妖细心地带走了她的一切东西,让房间恢复她进来时的原样。我像是心被剜去了一块,感觉剧烈疼痛。我以为这种庸俗的感情永远也不会降临到我身上,现在却傻不拉叽的像个不知所措的毛头小伙子。我为什么不在昨晚妖妖抱着我的时候,对她地说“我爱你”,哪怕让我觉得肉麻,觉得不可理喻,但为让她留下来,还有什么是不值得做的呢?
   我呆立当前,像是身体的某个部分无声地消失。半晌,走回电脑前,继续看妖妖的信。
   “……本来想给你写信来着,可是找遍了房间,竟找不到纸和笔。我记得是有的,可是实在没有力气继续寻找,于是打开电脑给你发个mail吧。
   昨晚你问我喜欢你什么。你的迷离?你的满不在乎?你的目空一切?你对性的饥渴?你睡着时像婴儿一样的脸庞?现在我想了想,仍然想不明白,即使今后,这恐怕也不是能一点两点地清楚说出来的事。有没有独在异乡,和你孤男寡女相处的因素在呢?可能有,也许没有。我不想追究这些,我只知道我真的喜欢你。在你只是游戏的时候,也宁愿以游戏的角色参与。人的感情是很微妙的,认真想一想,其实自己也许也有类似于游戏的心理在里面吧。就像你常说的:生活是场游戏,我们玩儿的是真的。即使是游戏,自己也是真的投入。对于这一点,我没有后悔。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认真讨论过感情的事。你总是对此做出满不在乎和不屑一顾的神情,或者有什么经历让你对所谓的感情深恶痛绝,我无从知道,但我知道你并不是那么不在乎,你的固执就是最好的证明。你总是把自己锁在自己的世界里,当有人试图闯进你的世界,或把你从你的世界里拉出来的时候,你就会表现出这种固执。有时候你的固执很吓人,会伤害别人,更会伤害你自己。你不是在和别人较劲,而是自己和自己对抗。这让所有关心你的人心疼。
   这种外在的满不在乎和内在的挣扎似乎形成了漩涡,你自己越来越往下陷,同时也吸引我陷进去,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不知不觉地试图走进你的世界。在我以为我已经成功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仍被你摈弃在内心以外的世界。今晚当你说你对我和对其他姑娘并没有什么区别的时候,我的心里像是被冰冻了似的,一下子失去了意识,老半天才缓过劲来。无论如何,我总以为我在你心里会有一点不一样的,你最近逐渐表现出的温情也好像在说明这一点,然而,还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是你内心没有真的感情吗?不。直觉告诉我,你是有所感觉的,只是还不彻底,也许是你还没遇上那个能真正打动你的人,也许是我能量还不够。或者,是你自己在逃避自己。
   以上是我的自以为是,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也好,让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彼此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这段时间我不给你打电话,你也别。不管想出什么结果,我希望三个月以后我们都能坦率地告诉对方。三个月够了吧?也许够了。实际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才几个月。这三个月,我会去一些地方。很久以前我就向往一个人旅行,在陌生的人群,或是在只有自然的山野,只是作为一个不被关注和打搅的个体旅行。这中间,我会陪绢子去海边,她的生命已经不多,这是她最后的愿望。
   就这么说定了,现在是2002年9月25日,三个月后的今天,我们见面,谁也不许不见面就逃开。见面,然后分开,或者拥抱,或者对对方说:‘对不起,我还没想清楚,再给三个月吧。’
   我现在在想,三个月以后,我们会在哪里见面呢?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我真傻,但还是不由自主要想这个。
   妖妖。”
   三个月后我将在哪里?在路上,或者是在天堂?我们还能面对面说道别或者拥抱吗?不会了。永别吧,妖妖,在我生命最后时刻打破我的壁垒的自以为是的姑娘。
   我关上屏幕,泪水在脸上恣意纵横。我自认为是个无所谓的人,那么,让流泪也变得无所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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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楼  发表于: 2003-04-09   
            我从CT室出来,把医生的诊断书慢慢地撕碎,揉成小团,扔在路边的垃圾箱里,然后冲着垃圾箱发了会儿呆,看着纸团从一堆馊臭的饭粒中间滚下去,突然涌起把纸屑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再仔细看看的冲动。可是没有必要了,医生说得很清楚,在我脑子里淤积血块的位置,长出了一个肿瘤。很奇怪,要在以前,我绝对不会来医院复查,然而,从倪可那里出来,我并没有认为这个举动是对生活的示弱,路过脑外科,看到一个医生无所事事,于是挂号进行了检查。
   “老天真够照顾我的,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送我一肿瘤。”
   当医生把结果告诉我,见我居然还能如此解嘲,感到有几分惊讶,他说:“这个肿瘤长的时间不算短,以前被血块包着,所以没有察觉,现在血块消散,肿瘤才被诊断出来。现在还不能确认这个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那需要切片化验,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应该尽早安排手术,因为肿瘤会越长越大。”
   真新鲜,肿瘤不越长越大,难道还越长越小了?
   “希望它不会大过脑袋,那种样子会很难看。”我像在说着别人的肿瘤。很奇怪,我总是在别人遇到类似情况应该欣喜若狂或号啕大哭的时候,条件反射似的异常冷静。
   然而,当我慢慢走出医院的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小妹病房前,看到妖妖坐在那里削苹果玩的时候(之所以说她在削苹果玩,是盘子里已经有她削好的两个苹果,而她又在削),我的心里不禁有些心悸。之前的几个小时,我从心理诊所出来,曾决定好好试着接受和去爱眼前这个姑娘,就像所有激情澎湃的年轻人一样。而此刻,我知道我和妖妖的距离已经是无可触及的遥远。
   “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这种手术的成功率不高。”
   “能有多少?”
   “大约10%。”
   “如果不做手术能拖多久?”
   “那说不准,也许两三个月,也许一两年。”
   瞧,这就是医生能给你的回答!不过大约能得出个结论:如果做手术,有90%的机会一命呜呼,而不做手术,几乎100%可以肯定至少还有几十天好活。我他妈比大傻和扁脑壳多活了十多年,早已超额完成大傻和扁脑壳干姑娘的指标,唯一遗憾就是死不得其所,这么窝囊的死法,如果在天堂门口碰到老唐,一定被这家伙笑掉大牙。
   “嘿,怎么还不进来?”
   我回过神,透过逆光,看到妖妖好看的发丝飘着,一张纯净的脸像是从这个世界独立出来的个体,自然地、清晰地传递出脉脉温情,让人一接触这张脸后,整个视线就被完全占据,而不及其余。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我会有这么奇异的印象,也许因为我预感到此后我将再也不能好好看着这张脸。
   我调整了一下视线,慢慢看清全部房间。小妹还在沉睡,同我离开病房的时候还是同一种姿势,似乎中间从没有醒来过。
   “中间醒来过一次,说饿,我给她削苹果,她吃得很快,一连吃了四个,我削的速度都跟不上。那种吃苹果的姿势吓我一跳,像吃馒头似的一大口,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妖妖见我看着小妹,对我说,表情有几分担忧。
   “然后躺下又睡了?”
   “是啊。这会儿估摸着她又得醒来,先削几个在盘子里。”
   这时,护士进来为小妹换点滴,告诉我们:“这瓶点滴输完就可以出院了,你们现在可以去办出院手续。”
   “已经全好了?”我问。
   “她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经过检查和治疗现在已经完全康复。”
   “可是她突然变得很嗜睡。”
   “没什么,她需要休息而已。”护士大约对任何病情都司空见惯,没有半点惊讶,随口这样答应。
   但愿如此。
   我替小妹办好出院手续,回到病房的时候,看到小妹已经醒来,妖妖刚才削的三个苹果已经无影无踪。她这次没有再睡去,而是坐在床边和妖妖说着什么。
   “准备好了吗?”
   小妹环视了一下病房:“真舍不得,从没有让人觉得这么安静的地方,什么也不用想,只管沉睡下去。”
   妖妖笑了:“对医院留恋的病人,你恐怕是第一个。”
   三人走出病房,马明宇迎面走过来,笑着打招呼:“出院了?恭喜恭喜。”眼神却提示我有话要说。我让妖妖陪小妹先下去。
   “什么事?”
   “安静的事情已经在派出所立案,虽然造成的伤害并不是很严重,但情节已经足以构成伤害罪,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夫妻之间的争执有必要上升到这种高度吗?”
   “从双方的笔录和酒店保安的目击情况来看,并不是争执那么简单。”
   我递给马明宇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支,刚刚吸了一口,一个医生过来制止,说了句什么,由于戴着口罩,我一时没有听清。他把口罩摘下,指了指墙上禁止吸烟的标牌,不悦地说:“上吸烟室吸去。”
   我把香烟在不锈钢垃圾筒上摁灭,扔进去,然后看着医生。医生眼睛和我对视了一下,然后躲闪开,匆匆走了。
   马明宇看着我:“这么恶狠狠地干什么?”
   “现在的医生,谁他妈都恶狠狠的,跟掌握你生死大权的判官似的。”
   “我说的是你。”
   “我?恶狠狠?”
   “刚才你的眼神。”
   “是吗?我对他并没有恶意。”确实,刚才我并没有刻意针对医生,只是那时候需要注视什么,而他的脸正好在我眼前。
   马明宇把没有点的香烟放进烟盒里,继续对我说:“根据丁树声的笔录,他说那天他和安静商量离婚的细节,两人一直谈得很好,安静看起来也很通情达理。商谈过后,安静希望能和他共同度过最后的夫妻恩爱时光,于是两人在海逸开了个房间。不知道安静是怎么把餐厅的叉子带到房间的,两人沐浴上床……做爱以后,安静竟操起叉子向他的下身刺去,所幸他躲闪及时,才只刺中了大腿,但已是血流如柱。安静继续追着刺他,他一边喊救命,一边逃跑,酒店保安进来之前他又被刺了两下,但都比较浅。安静则一头撞向了落地窗,幸好被保安抓住,只是伤了额角。”
   “这不过是丁树声的一面之词吧。”这么说,让我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
   马明宇认真地说:“可是安静的笔录也证实了这个情节。她说自己之前并没有任何预谋,只是在餐桌上看到发着银光的叉子,突然涌起这个念头。”
   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安静在楼下草坪中的小道上和妖妖站在一起,可能因为不适应外面的阳光,觉得有些目眩,身子晃了晃,妖妖把她扶在椅子上坐下。虽然隔得很远,但我似乎依然能看到她脸上的浅笑。我的眼前浮起安静那天在海逸手里玩弄着餐叉的情形,那天她也是带着这样的浅笑,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叉子,由于运动,叉子从不同角度反射出头上吸顶灯的光芒,在她脸上晃过。她试了试叉子的硬度,好像不在意地问:“这叉子是银质的吧?”声音很轻,语气象是在问自己,那一刻,也许她刚好在想像叉子插进那熟悉的肌体时发出肌肉撕裂的声音。这个念头让她莫名其妙地激动,挥之不去。于是起身离开的时候悄悄地藏起了餐叉。即使在上床以后,她都还没有决定。可是做完爱,面前这个赤裸的肉体再次勾起她的冲动,于是她冷静地从身后拿出叉子,向丁树声下体刺去……我难以理解安静此刻的浅笑,好像这一事件从来没有在她的世界里发生过。或者,安静把它作为了一种结束。
   “在提交法院开庭审理之前,安静不能离开她的住所附近,另外,你还需要到所里去办理一下取保候审手续。其余的我都替你办完了,只需去签个字。”
   我的目光离开坐在宽大的草坪中间的一张椅子上的安静,重新看着马明宇:“好的,谢了,哥们。”
   马明宇拍拍我的肩:“走吧。”
   一路无语走到楼下,安静站起来,笑着问:“说什么呢?这么久。”
   我说:“没什么,男人间的一些事情。”
   马明宇看着我:“没车吧?我的车在停车场,顺路送你们一程。”
   “不用,坐公务车,瘆得慌。咱们小市民,还是打个出租心安。”
   “得了吧,不坐拉倒,再见。”
   出租车从繁华的街道穿过,由于临近国庆,到处都张灯结彩,人们喜气洋洋。然而,似乎一切都吸引不了安静的兴趣,我从后视镜看过去,安静在后座轻轻地靠在妖妖肩上,仿佛已经入睡。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刚停下,安静却立即醒来,打开车门一个人走在前面。
   打开门,一股菜香扑鼻而来,桌上已经摆了几样菜,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一会儿,老妈端了一盆酸菜鱼出来放在桌上,慈祥地看着安静。
   “妈。”安静轻喊一声,扑在老妈怀里,无声地落泪。在医院,我曾一度担心安静的精神状态,她在事前和事后的那种平静,让人心里摸不着底儿。这会儿见她流泪,我倒松了一口气。
   老妈拍着她:“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我特意弄了你爱吃的酸菜鱼。”
   安静久久地抱着老妈,不肯松开:“妈,以后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天天吃妈做的酸菜鱼,天天睡懒觉,等着妈来叫醒我。”
   “傻丫头,天天吃还不腻了!”
   “妈做的永远不腻。诶,我饿了。”
   说着,泪也不擦,奔到餐桌边,夹了块鱼头在碗里,冲我们喊:“快坐下来吃呀!”自顾很香甜地吃起来。
   看到安静放松的样子,我们悬着的一颗心也都放了下来,过去坐下吃饭。饭桌上的气氛很融洽,不知道因为我的什么动作让安静提起了小时候,于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些温馨场景被大家搜肠刮肚地翻出来。吃完饭,安静放松地伸了伸懒腰,说:“又想睡觉了。”
   老妈跟着她进了房间,却被安静赶了出来:“妈,我没什么事,只是觉得累和困,现在不想听什么。放心,我很好,只是想休息。”
   老妈讪讪地出来,见我和妖妖正准备走:“怎么?这就走了?”
   我没有回答,妖妖对我老妈笑了笑:“这几天安生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老妈看着我,表情有些游移,但还是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我说:“安子,咱娘儿俩难得有一块儿说话的时间,今天妈想和你摆摆龙门阵。”
   “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说吧。”我掐灭手里的香烟,不容质疑地打断她。
   “妈心里很多话憋得难受……”老妈还在虚弱的坚持。
   我知道老妈要说什么,这些个破事儿我根本不想听,归根到底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但看到老妈从没有过的坚持样儿,我还是站住了。
   “俊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他现在已经是肝硬化晚期。”
   这花心的老头子倒跟我老爸一个爱好,连生的病都一模一样。
   “是吗?那我什么时候看看他去,毕竟是老唐的老爸。”我冷冷地说。
   “……俊生也很愧疚。”
   “你们没必要做出忏悔的样子,这世界谁也不必对谁愧疚。”
   “我们那个年代,社会、家庭、政治……有些事情不是这个年代的人可以想像的,俊生是黑五类……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很大……”
   “这不就结了!既然一切都是时代的错,谁能埋怨谁呢!”
   “安子,妈这么说不是为求心安,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当时我们的处境。”
   我看着老妈在我冷冷的态度中有些刺痛,惊觉自己在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这样尖刻。我缓和了一下语气:“妈,别那么幼稚,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这件事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你以后也别再提了,让生活保持它的惯性挺好。”
   老妈看着我:“这么多年一直瞒着你,本意也是不想破坏平静,可是……”
   “妈,不用说了,我明白,你儿子并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我们走了,好好休息吧。”
   我看见老妈一直紧绷着的脸上浮出了放松的笑容,于是冲她笑了笑,和妖妖一起走出小区。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远处的高楼和街道灯火通明,老唐在的时候,这是我们一天生活的真正开始。而此刻,我和街上步履匆匆的人群一样,在往窝里赶。其实,无论向外还是向窝里奔忙,又有什么样的本质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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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楼  发表于: 2003-04-09   
            我站在大街上,脑子里突然出现一段空白,仿佛刚刚从一场梦中醒过来。眼前是滚滚的车流,我像是被一辆公共汽车中途扔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既回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我不知道下一刻我要去哪里,去哪里都不是我要去的方向。
   古萍提醒过我,说我有健忘症。比如,有时候我从饭桌边站起来,立刻会忘了我最初的用意。在记忆里有一秒钟的搜索,然后若无其事地去看电视。电视看到一半,才突然想起刚才自己是要去盛饭。自从这次车祸一次性地批发了十年记忆以后,我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而现在,这种突然的空白又出现了。
   我随便走上一条道,随着人流走动。我知道我得走,不停地走,不能停下,一停下就得他妈垮掉。街上阳光太过刺目,即使躲在人群中,依然逃脱不了。走过民生路新华书店,路边有几级台阶通向一个地下室,我不假思索地进去,里面是个网吧,空气浑浊不堪,一大群学生坐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打游戏、聊天,一个长相漂亮但装束吓人的小姑娘对着耳麦骂出一连串重庆脏话。管理员见我进来。懒洋洋地喊:“身份证。”
   “没有。”
   “那你登记一下吧。”
   我看了看他推过来的脏兮兮的登记簿,上面第一排姓名栏写着刘德华,居住地登记的是香港。我扫视了一下电脑屏幕前少男少女木偶一样的脸,推开登记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个网吧。
   当我无意识地在大街又走了好一会儿,再次推开街边一扇门的时候,我发现这里是一个心理诊所。心理医生是个不算漂亮,但看着让人自然能安静下来的女医生,当护士把我领到她面前的时候,我立刻放松下来,看着简洁的房间,并没有觉得任何不妥地对她说:“对不起,我很累,想在你这儿歇会儿,可以吗?”
   “当然。”她指给我一张沙发,“你愿意歇息多久就多久。”
   我在躺下去之前问她:“不会打搅你看病吗?”
   她友善地笑了:“不,来我这里的并不是病人,他们也只是想歇息一下,你放心睡吧。”
   我倒在沙发上,最后一眼像是从水底看着医生的笑脸在水面漾了一下,随即沉沉睡去。
   醒来以后,医生正和一个顾客——这个称呼多少有点古怪,但既然不是病人,我想不出其他称呼——在另一个房间愉快的交谈。我等了一会儿,那个人起身和医生握手,然后拿起衣帽间的外套,带着笑容离去。
   我走到医生旁边:“嘿,我得走了。”
   她站起来,冲我一笑:“好的,歇息好了?”
   “歇息好了。”
   “走好!”
   “就这样?”
   “什么?”
   “不收费什么的?”
   “哦,没什么,只是歇息一下,希望你刚才没受打搅。”
   “睡得很香,像是睡在母体。”
   她的眉毛翘了一下,像是被我的比喻打动:“下次路过,如果感到累,希望你能再来,不用客气。”
   “好的。”
   真是奇怪,这么一个陌生的诊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医生,竟让我觉出分外的亲切——那种放松的,信任的,没有戒备的亲切。
   护士从衣帽间拿来我的外套。我踌躇了一下,没有接过外套,而是坐在刚才那个顾客坐过的位置,说:“医生,我有个问题要请教,我想,是心理方面的。”
   医生止住我:“我不是医生,请叫我倪可,或者阿可也行,我的朋友们都这么叫我。”
   她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的头衔是心理学博士,她平淡的语气让人很快从病人的角色中摆脱出来。
   “抽烟吗?”她把一包打开的烟递过来。
   “这里可以抽烟?”
   “没什么不可以。”
   我接过烟,她也随即拿出一支很自然地点上。她抽烟的姿势很好看,丝毫不让人觉得有厌恶感,反而让人觉得她就是自己交往很多年的朋友。
   “那么,说说你的困惑吧。”
   “是这样的,昨晚我和一个姑娘做爱的时候突然不能勃起——是在进入的一瞬间。我们试了很多次,先前都还好好的,可是一要进入,就不行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你的性经历不仅仅限于这个女孩子吧?——我这么问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
   “我明白。之前我的性经历比较放纵,我倒不是对做爱特别感兴趣,或者属于性欲很旺盛的人,可是,有时候很渴望和姑娘们上床,就好像觉得这是和她们交往并保持距离的最好方式。我这么说你能明白?”
   “老实说,我不大懂,交往又保持距离?”
   我挠挠头:“我也很模糊,刚才只是突然想到这样描述。我总是热切地渴望进入不确定的姑娘们的肉体,甚至让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病态,但相比那些抽像虚无的爱,这种热切的渴望更让人觉得那么真实而存在。姑娘们和你交往,总是把这种实在的欲望和虚无的爱混淆在一起,试图进入你的内心。和她们做爱,她们会以为你和她们有了内心的默契,这样,你反而能够安静不受打搅。”
   “有些明白了。”
   “很难说我说清楚了自己的想法,好像又不尽然。语言总是很苍白。”
   “倒没必要什么事都清清楚楚。”
   “同这个女孩以前也做过几次,都没有什么问题。昨天突然不行了。”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变化。”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意做砸了,突然跑出个老爸,诸如此类的事情。”
   倪可笑了,鹦鹉学舌地重复:“‘生意做砸了,突然跑出个老爸,诸如此类的事情’,呵呵。”
   我也笑了:“当然,还有一次车祸,脑子中有个淤积的血块,造成部分失忆和一度嗜睡,现在估计已经消散了。”
   “这也在‘诸如此类’之列?”
   “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不适。”
   “你还是该做做脑部检查,至少应该确定血块是不是已经消散。”
   “它和这件事有关?”
   “不,应该没有。”
   “嗯。”
   “那么你和这个姑娘……还是那种交往并保持距离的心理?”
   我默然。渝中半岛,像是在生命之初,两人牵手一直行走;接吻,经由嘴唇,在对方体内陷落;强烈的对妖妖青春肉体的包容欲望……这一切确实是从未有过,看来,有些东西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渐渐混淆了。
   我知道了症结在哪里,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付过钱,穿上外套,对倪可说:“谢谢。”
   倪可看着我,不像刚才那样随意,显得很认真地说:“学会爱,学会接受爱,爱是很自然的事情。记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当它没有来临,你可以当它是谎言,当它降临,就自然地接受,并爱。”然后她换了一种轻松的口气,“什么时候路过,如果累了,请进来歇息,不用客气。”
   我向她微微一笑,走之前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窗台上有一盆盛开的百合,静静地散发着幽香。我心里一动,再次看了看眼前这张亲切的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就是QQ上那个百合,但我不想知道答案,让这个唯一美丽着的印象长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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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楼  发表于: 2003-04-09   
            “是转帐还是提取现金?”
   “现金。”
   “取多少?”
   “两百万。”
   “两百万?”一直看着屏幕面无表情的银行职员像受了惊吓一样转过脸,这是个漂亮而沉静的姑娘,也许她在生活中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而此刻多少有点像台机器。
   “对,两百万。”我看着她,耐心地再次确认。
   她显然还有些糊涂,转过脸去,看了看电脑屏幕,慢慢地说,像是对电脑,又像是自言自语:“两百万现金?”然后才像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对我说:“对不起,先生,我们储蓄所单笔现金提取限额只有二十万,如果是两百万现金,得到分行提取。”
   我从没有提取过这么大额的现金,所以完全不知道这个规定,但我并没有因为这个看起来显然不合理的规定感到不满,平静地说:“那么我分十笔提取吧。”
   姑娘笑了:“那也不行,先生。”
   “怎么不行?银行有规定不能提取十笔现金?”
   “那倒没有,不过,这和一次提取两百万不是一样吗?”
   “是一样吗?”
   “是啊。”这个姑娘可能觉得我的智力有问题,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可是我觉得不一样啊,就像我们国家的一夫一妻制,你不能一次娶十个老婆,可是分十次娶就合法了,对吧?”
   “倒是这个理儿。”姑娘点点头,但很快发觉不对劲,“您真逗,哪有这样做比的!”
   “道理对就行了,现在请你按程序给我办吧。”
   姑娘显出为难的样子,搜肠挂肚想不出向我解释不能办的理由。正好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她忙叫道:“所长……”
   两人交头接耳低声说了一阵,那个所长走过来,把存单递给我:“先生,真对不起,储蓄所现金配给有限,请您到分行提取好吗?如果您坚持要在储蓄所提取,那我得向分行汇报,并请他们加开一趟运钞车,这样既不安全,也耽误您的时间。您看?”
   老实说,这胖子回答得中规中矩,但我一下就感觉索然无味儿,接过存单,说了声“谢谢”,走出储蓄所。
   在分行,我顺利地提取了两百万现金,用一个帆布包装好,挎在肩上。金辉离此有一段距离,但我仍决定走路。路过解放碑的时候,一对年轻的恋人在碑下照相,见我走过,请我帮他们合影。我把帆布包随便放在脚边,看着镜头里两张菊花一样灿烂的笑脸,摁动了快门。这对恋人显然把我看着了一个热心人,又央求我再为他们拍了两张。拍完,年轻人帮我把帆布包提起来:“哟,真重,是书吗?”我接过来,把相机还给他们:“不,钞票。”他们看着我不动声色的脸,笑了:“您真有意思,再见。”
   我背着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从解放碑中心穿过,走进金辉所在的大厦,乘电梯来到十八楼,当我推开金辉公司会议室的时候,会议刚刚开始,所有人都转过脸看着我。代书话一脸惊讶,随即露出不屑和鄙夷。唐俊生则惊喜地迎上来:“安生,你来了!”
   我走到他面前,放下帆布包:“对不起,我来迟了。”
   唐俊生招呼我坐上方:“不晚不晚,会议刚刚开始,你来主持。”
   我从容不迫地打开帆布包,把两百万现金一下全倒在桌上。看到这么多现金,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人们都看着钞票,又看着我,再相互看着,不明所以,随即传来“嗡嗡”的私语。我看着唐俊生:“这里有两百万,是我能给金辉最大的赔偿。”
   会议室里所有人表情各异,我知道我一定被这帮自以为是的家伙当做了疯子,这种被误会的感觉也他妈让人快慰。我从未有的轻松,转身离去,留下唐俊生满脸颓丧。
   “等一下!”是代书话急促的声音。
   我转身,充满兴趣地想看看老唐的漂亮的遗孀还有什么最后的把戏。
   代书话从她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并没有走过来,而是隔着桌子把手伸得老远:“这是派出所的一张收据,前几天他们送来的时候你不在,我就先替你收着。”
   我想,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上面写的“嫖娼罚款”。看来,代书话是想留着这张单据,在唐俊生硬要把我留下的时候作为一件武器。现在已经用不着,于是把它作为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羽毛,企图压垮我的自尊。哈哈哈哈,我他妈值得让谁这么费心机吗!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没有解释说这是替老疤交的罚款,心平气和地接过收据,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您费心了!”
   出门的时候,梁秋穿了一套俗气的大红套裙进来,一脸傲气。我笑着恭维:“这套裙子真漂亮。”
   梁秋虽然跟代书话是一丘之貉,但一个男人的恭维毕竟让她快乐,她立刻谦恭下来,高兴地问:“真的吗?”
   “那还用说,真的,你穿上,显得它更漂亮了。”
   她带着满脸喜气走进会议室,我则含笑走出金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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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楼  发表于: 2003-04-09   
            下午,老妈来替我们之前,小妹又醒过两次,都是起来要吃的,吃完,又继续倒头大睡。繁缛的生活似乎被她简化为吃和睡了。
   走出医院大门,眼前车流滚滚,我对乘车这种缺少过程的达到突然感到厌倦,于是提议:“我们走走吧。”
   妖妖点点头。
   街上依然是摩肩接踵的人流,迎面各色人等走过,淹没在人群中的感觉真他妈不错。握着的手很温暖,不仅仅指温度而言。我和妖妖很有默契的默不做声,走过一间又一间的店铺。走过上清寺公共汽车站的时候,一辆双层巴士正好停靠过来。我看了看妖妖,她随即露出会意的微笑,于是我们在蜂拥的人群中挤了进去。我们来到二楼,这里没有几个人,我们从容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们前面是一对恋人,当巴士开动,经过一段长长的树荫的时候,两人忘情地接吻起来。我转头看了看妖妖,她也正看着我。我眉毛向上挑了挑,妖妖颔首羞涩地一笑。虽然并没有在当下来个热吻,但这种无声的交流让人止不住的快活。
   我们在中途下车,才发现巴士和我们回家的方向南辕北辙。我们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穿过一条小巷,走下一大段石梯,来到半坡一条石街。石街还保持着国民政府时期的模样,都是木板墙,青瓦顶,迷如蛛网的电线在街上横来横去,一些房屋发白的木板墙上写着大大的“危”字,但里面依然传来亲切的炒菜的声音。下面远处是静静的嘉陵江,在夕阳的余辉下荧荧发光,江岸竟有个搬罾的汉子打捞鱼虾。而在不远的上方,则是高楼林立的城市,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十分夺目。我们在小街走过,有种回到上世纪四十年代的错觉。只是屋子里时不时走出一个时髦的姑娘和小伙子,电视里播放着最新的韩剧,让我们知道自己身处现代。走了好一会儿,前面突然没了路,只是一段悬崖峭壁,我们只好从石梯子折上去,再次进入现代都市。天色已晚,华灯初上,我们在喧嚣的高楼间,牵着手穿越渝中半岛,像是在生命之初,两人就这样牵手行走,一直行走。
   我和妖妖始终没有说话,在来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转身吻上了妖妖那似乎早有默契等待着的嘴唇。是的,这是为我等待的嘴唇,我从没有在意过所吻嘴唇的区别,而这一刻很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妖妖那薄薄却柔软的嘴唇,有些潮湿,微微颤抖,仿佛有点被动,却欣喜地接纳。我经由妖妖的嘴唇,进入一个无边的没有归宿的世界,一直向下陷落。我宁愿世界就这样停止,而不愿意看到残酷丑陋的终点。当我们的嘴唇离开对方,相互凝视,那种在对方体内陷落的感觉依然持续,黑暗中,妖妖的眸子粲若星辰。我打开房门,进去以后没有半点停留,又开始热吻。
   有个人走进了房间,并打开灯:“嘿,哥们,还以为你们家遭小偷了呢!”
   是阿胜,我没有理他,他自己解嘲:“继续继续,当哥们没看见。”出去关上门,大声补上一句:“安全第一,哥们。”
   我们再次将嘴唇离开对方,微笑着相互凝视。
   妖妖轻声对我说:“我饿了。”
   “我也是。”
   “饿得不行?”
   “饿得不行。”
   “饿得想吃下整条牛?”
   “饿得想吃下整条牛。”
   “奇怪,我也是,好像从没有的饥饿,恨不得就把眼前的你吞下。”
   “那得先洗刷干净,再沾点酱。”
   妖妖笑了:“能等十分钟?”
   “什么?真打算沾着酱把我吃了?”
   “我下两碗面。”
   “能,不过最好快点,别在你下好面之前饿死就成。”
   “好。”
   妖妖离开我的怀抱,走进厨房打开火,在冰箱里拿出鸡蛋、火腿肠、豌豆苗和龙须面。我站在当地,并没有挪动位置,看着她忙碌。煎鸡蛋的声音,鸡蛋铲起来了,另一只灶上的水烧开的声音,下面条,切火腿肠,把火腿肠放进面汤里,放豌豆苗,放调料,面条夹进碗里。
   “嘿,吃面条了。”
   妖妖端出一碗鸡蛋面,香气扑鼻。
   “刚刚好。”我说。
   “不,提前了一分半钟。”
   其实我说的刚刚好,是指我刚才的想像刚好和妖妖在厨房的动作同步。但我没有说明,只是笑了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了一半,见妖妖在一边看着我,奇怪她怎么不吃。
   “啊,忘了,看你吃面条的样子,好像我的胃在同步充实的感觉。”
   妖妖进厨房端出她的面条,边吃边说:“啊,真香,真香。我的手艺不错吧?”
   我喝掉最后一口汤:“是不错。”
   “真的?”
   “真的。”
   “不是因为饿极了的缘故?”
   “不是,真香。”
   “以后天天吃这样的面条也不厌烦?”
   “不会吧。”
   “答案太勉强了,不过,我很高兴。”
   妖妖进厨房收拾,这次我的思维没有跟随进去。我坐在沙发上,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其实,人生为一碗面条而满足也未尝不可。
   “今天下午我卖掉了天外天。”妖妖出来,我对她说。
   “很突然啊,为什么?”妖妖有些错愕。
   “为了还债。”
   妖妖沉默,半晌,靠过来,抱着我:“安生,有时候你的固执让人钦佩又害怕。”
   “为什么害怕?”我揽紧她。
   她抬起脸,认真地看着我:“你会伤了你自己。”
   “哈哈哈哈,傻姑娘。”我把妖妖抱在怀里,“在乎才会受伤。”
   “你在乎。”妖妖认真地说。
   “扯淡。”
   “你在乎。”妖妖又重复了一遍。
   “扯淡。”我轻描淡写地重复,并没有加重语气。
   “不在乎你就不会固执。”妖妖执意说,“其实,很多事你都在乎。”
   妖妖的执拗让我一下子火了,我推开她:“别他妈做出一副洞察世事的样子,我他妈特烦这种姿态。”
   妖妖不再说话,显然十分委屈,眼圈有些发红,却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我知道她今晚很努力,努力用平凡的甜蜜来冲淡这两天来所有事件带给我的打击——她以为的打击。我并不是不为所动,中间很多次,我都感觉自己似乎要配合这种氛围,进入一种温情的情结,但过了一会儿,总会自己把自己排斥出来。
   我叹了口气,重新把她搂在怀里,亲吻她的秀发。
   “妖妖,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妖妖柔顺地躺在我怀里:“你问过很多次这个问题。”
   “可是你从没有回答。”
   “你也没有坚持要答案。”
   “可是我今天想知道。”
   妖妖在我的膝盖上趴着,任我摆弄她的头发。
   “……你是帮一个朋友到车站接我,可是这个朋友去了外地,于是我只好在你这儿住下……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别人的事情。”
   “一个错误的开始。”
   “不,如果可以再选择一次,我还是希望能这样遇上你。”
   “傻姑娘,生命有千万种可能,唯独不能选择。”
   “你呢?”
   “什么?”
   “如果可以再选择,你愿意还到车站等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吗?”
   “不知道,也许不会,我这辈子就没等待过什么。”
   “如果预知等待的将是我呢?”
   我为妖妖的天真笑了:“怎么会有这种可能?我又不是先知。”
   “可是我想知道答案,真的很想知道。”
   “……会吧。”
   “真的?”
   “也许……我也说不准。我一向不事先决定什么,总是到时候顺从自己的感官。”
   “真遗憾,很想听到你肯定地回答:会。”
   “我是说的实话。”
   “我知道是实话,可是还是让人有点遗憾。”
   “那么,我现在对你说‘会’?”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妖妖笑了,然后抱着我,“已经足够了,至少我们在一起。”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情形?”我拨弄着妖妖的长发,问。
   “那天下火车的时候,看到车站站着这么个男子:头发乱着,可是看着很好看,表情漫不经心却率性,好像在等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等,我仔细辨认了他手上拿着的那块牌子,上面写着‘花妖’,我想,这就是来接我的那个男子。我并没有在事前想像过这个接我的男子会是什么样子,但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应该是那样。”
   “这么说,从第一眼开始你就……”
   “没有。那时候我有男朋友,可是心里还是期待有事情发生,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看到了开始,并没有奢望结局。现在这样已经超过了我的想像。”
   其实,说到底,这世界谁都是孤独的。
   “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妖妖“噗嗤”笑了:“对,你这个人没有责任感,生活中有许多女人,但你不会爱上任何人,连自己也不。说到底就是一混球……”
   “呵呵,连安生语录也背这么清楚了?”
   妖妖却不笑了,认真地说:“爱,是一种幸福。”
   “你这么说,让我有负疚感。”
   “不,虽然我不知道这种感情算不算爱,但这种来自心底的幸福就是最好的回报,我很感谢生活。真的。”
   妖妖的认真劲让我想笑,这种煞有其事的情呀爱的,总是让我觉得是生活对人的最大嘲弄,但我依然为妖妖的真诚感动。
   “睡觉吧。”
   妖妖抬起头,调皮地说:“一起?”
   “一起。”
   我们上床,热烈地亲吻、抚摩。妖妖娇小可爱的身体在我的掌心下微微颤动,我低下头,亲吻着她的背部,把每一寸肌肤的抖动都收集在嘴唇里。我们相互拥抱,火热的躯体合在一起。但当我试图进入妖妖的身体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刚才还饱涨的下体突然偃旗息鼓。我于是重新开始抚摩、亲吻,下体再次饱涨,可是再度准备进入的时候,它又软软地耷拉着脑袋。
   “还是不行吗?”妖妖抚摩着我的背,轻柔地问。
   “不行。”
   “没关系,可能太累了,我们休息吧。”
   我在妖妖的身边躺下,百思不得其解,这在我生命中是第一次,我他妈究竟怎么了?难道这是上天对我过去纵欲的惩罚?黑暗中,妖妖的眼睛扑闪了几下,她靠过来,依偎着我:“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吧。”
   我故做轻松,抱着妖妖,闭上了眼睛,可是心里隐隐作痛,这一切的一切是多么的失败。那故做的无所谓,那借以慰籍的性爱……所有对世界的嘲弄最终其实都在嘲弄自己。睡梦中,妖妖光滑的大腿靠上我的腰,下巴轻轻低在我的胸前,柔弱无力,我有生以来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渴望包容进这样一个年轻姑娘的青春,而这个轻灵的肉体此刻在我的掌握之外。
   恍惚中,我看见大傻和扁脑壳从陷阱中从容地站起来,安详地抹掉头上的血污,对我说:“安生,走吧,别他妈瞎折腾了。”
   我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像是来自地心——茫然地问:“去哪里?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连丛林也不。”
   “闭上眼,让你的脚步带领,它能找到安静的地方。”
   我闭上眼,世界的喧哗纷然而去,真的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血管里血液的流动……
   “去吧!”
   我听到有人狞笑着大喊一声,然后被谁大力推了一下,掉进了大傻和扁脑壳刚刚爬上来的陷阱。我想睁眼,可是睁不开,只感觉耳畔是呼呼的风声,下面是怎么也掉不到底的深渊。我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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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楼  发表于: 2003-04-09   
            我关掉手机,默默地坐在医院的长凳上。我长时间地看着走廊上的吸顶灯,一点也不觉得灯光刺目。此时,我的脑子里纷纭复杂,不时有不知道什么人从我的身边走过,然后,周围慢慢地安静下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熟了,感觉进入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世界,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在羊水里熟睡。在这种状况下我一定睡了很久,因为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有些微微的发白。我动了动,发觉自己居然蜷缩在妖妖的怀里。妖妖也已经熟睡。我悄悄地抽出身子,站起来,走到窗前,远处还有几颗星子,在隐约有些蔚蓝的天空中,它们显得那样懦弱和胆怯,再过一会儿,它们就将在太阳光里消失。
   昨晚,当我和老妈、妖妖走出医院大门,准备找个地儿吃饭的时候,老唐老爸正站在门口,似乎等了很久。
   “一块儿吃饭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着我,却看着我老妈。老妈的表情古怪,但是没有反对,于是我们一起到对面酒店老唐老爸早已定好的房间。
   “安生,我希望你不要辞职,出这个事故并不完全是你的过错。”
   也许上了年岁的男人都这么固执,我心存感念,却并不领情,谁对我好都让我腻歪:“伯父,谢谢您。但是我希望我们现在只是吃饭,别讨论这些事情好吗?”
   老唐老爸有些无奈,看着我老妈:“桂兰,你帮我劝劝他。”
   这个称呼让老妈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我也觉得万分奇怪。原来老唐老爸早就和我老妈认识,为什么这么些年来两家家长从来没有交往,也没有从彼此嘴里听到说起过对方呢?而且,连我老爸也一贯称呼老妈的全名,而老唐老爸的称呼却显得那么不合身份的亲切。
   老妈在我疑惑的眼神里勉强笑了笑:“这孩子很犟,连他老爸都拗不过他。”
   老唐老爸看着我,就像上次在老唐葬礼上那种深情的神情,似乎我是老唐复活。这个神情让我不安,似乎有个天大的玩笑即将发生。
   “我想把我名下所有的股份都转让给你。”
   虽然老唐老爸说这话的时候很从容,但依然取得了惊人的效果。老妈失声叫了声:“俊生……”老唐老爸轻轻把手按在她肩上:“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不想有生之年带着这个遗憾进棺材。”
   我瞬间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拿着的汤匙竟然滑到了桌布上,发出一声混沌的声响。老唐老爸换了一种轻柔的语调,这种把谈话对方当亲人的语调让我厌恶至及。
   “孩子,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们因为自私和各种复杂的因素隐瞒着你:我……是你的亲爸爸。”
   说完这话,老唐老爸看着我,想在我脸上寻找激动或其他,但我已经恢复了平静:“对不起,我对谁是我亲老爸不感兴趣,事实上,我老爸在1989年已经去世。”
   老妈不敢看着我,她和唐俊生满脸的羞愧似乎是向我表明他们因合谋干了一件让整个世界唾弃的事而愧疚不已:“安生……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为什么人们总是要高估自己带给他人的影响呢?说到底,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联系在一起的,不都是什么亲情呀爱情之类的滑稽的理由吗?我转向老唐老爸,“对吧?伯父。”
   老唐老爸尴尬地笑笑,老妈想说什么,他宽容地止住她,然后对我说:“我并没有其他奢求,只希望你能接受金辉公司的股份。”
   “哈哈,是补偿吗?”我看着老唐老爸,停顿了数秒钟,但并不期待他回答,“说到补偿,我还欠金辉的,该补偿的是我。”
   老唐老爸在我冷冰冰的语调中终于无法保持镇静,语气急促地说:“安生,我希望你明白……”
   “不用,我很明白,即使你希望我叫你一声老爸也未尝不可,我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叫你一声老爸?像老唐那样?”
   我看着老唐老爸,这次他的表情终于土崩瓦解。
   “对不起,失陪了,我得看着小妹去。”
   说完,我拉着妖妖离开。过了一会儿,老唐老爸才似乎反应过来:“安生,明天公司召开全体干部职工会议,希望你能来……”
   “如你所愿,我会去的。”我没有回头。
   哈哈哈哈,太他妈滑稽了,这一切是多么符合庸俗的肥皂剧情节啊,想不到这么多年来通过老唐默默帮助我的这个家伙竟然是我的父亲,而多年来一直和我在一起泡妞打炮的公狗老唐就是我的亲兄弟,简直他妈的天衣无缝巧夺天工,当一个人被安排进这样的情节的时候,你除了大笑你还能做什么?老唐,当你知道自己是这样一幕蹩脚喜剧中的一个角色的时候,你他妈还能在冰棺里保持那种一如既往的优越的微笑吗?我操!
   此刻,我看着灰暗的天际,知道一切上场的不过只是个角色,谁他妈也别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是主宰。我看了看妖妖,她还在浅睡中,于是走下楼梯,走出医院,走上静静的街道。城市还在熟睡。我从没有先于城市醒来,所以山城的安静让我大吃了一惊,似乎只是我一个人的城市,我再次产生在母亲子宫的错觉,或者应该是母体子宫,因为我此刻的“母亲”并不特指我老妈。我想起小妹在病房熟睡的姿势,那种感觉也许就如我此刻。
   “真静呀,我差点不认识它了。”
   不用回头,我知道是妖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醒来,站在我的身边。我没有说话。妖妖在我身边叹了口气。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重庆。”
   层层叠叠的高楼在晨雾中浓淡不一,近处行道树的树梢有些薄薄的雾气,叶片上有些细细的露珠,晨曦来临,露珠逐渐变得鲜亮,这使它们看起来慢慢有了动感,在另一个街区,这个城市的第一班公共汽车向不知哪个方向驶去,卖早点的饭铺打开了门,街上突然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各种声响在城市腹地渐渐响亮起来,我知道城市终于不可避免的醒了,一切都将回归到凡俗的大流。
   “走吧,吃早点去。”我突然舒了一口气,大声对妖妖说,同时拉住她的手。
   妖妖立刻从刚才的安静变得活泼起来,也大声说:“好啊,我要吃豆浆油条!”
   “好!”
   我们相互牵着手,正如这个城市的任何普通恋人,拐过大街,在一条破旧的老街上走了一阵,在紧邻着的一排早点铺里,我们没有徘徊,像老顾客一样径直走进一家看起来脏兮兮的油条店。老板一边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一边在热气腾腾的油锅里炸着油条。
   “两位吃什么请自己动手,茶壶里是豆浆。”
   我和妖妖相视一笑,妖妖拿起盘子,说:“我来挑!”
   她调皮地用筷子在每一只油条上敲敲,专挑那又脆又大的,挑了六支摆在桌子上。
   “呵,真够能吃的!”
   “那还用说,昨天晚饭也没吃,饿坏了。”
   我倒了两碗豆浆,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胃口都出奇的好。吃完,妖妖说:“太好吃了,好像自从小时候吃过这么好的豆浆油条,就再也没有尝过这么好的滋味了。”
   “是啊,好像我们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停留在了小时侯。”
   “也不是啊,也有只有长大了才能体会的美妙的东西。”
   “总结起来,所谓美妙的东西都只是错觉而已。”
   出门的时候,一轮红彤彤的朝阳已经出现在远处的高楼间。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界也许昨晚发生过许多人间悲剧,但太阳还他妈照常升起。
   回到医院,小妹已经醒了,警察刚刚给她做过笔录。小妹的神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倒是见到我和妖妖就直嚷饿,我们带来的油条豆浆很快被她吃了个精光。吃完,她像小猫一样舔了舔舌头,意犹未尽的样子。
   “他没什么事吧?”小妹随口问了一句,没有等我们回答,又伸了伸懒腰,“真困啊,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困过,不行,我还要睡。”
   说完,对我们笑了一下,侧身向里,真的睡下了。
   我叮嘱妖妖帮我照顾一下安静,然后打车回到天外天广告公司,由于沾了金辉不少光,天外天最近的业务很繁忙,阿惠曾给我说过希望能新招收几名工人。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修改招聘启事。我拍拍手,让大家聚集拢,宣布公司将清盘。
   “很对不起大家,跟了我这么久,而我在公司蒸蒸日上的时候做出这个决定,希望有一家有实力的公司来接手,全部接收员工将是其中必要的条件。如果不愿意到新公司上班的,我会负责一笔遣散费。”
   虽然大家已经知道金辉的事情,但我做出这个决定,还是让所有人都很错愕。阿惠默默地把招聘启事从电脑里删除,其他员工也都窃窃私语。我让阿惠带领大家把手头的业务都清理一下,公司财物也一一进行登记。
   在他们默不做声忙乱的时候,我走出办公室,打开手机,给熊伟打了一个电话,双方约定在海逸见面。
   熊伟很准时,我们坐下的时候,我无意中发觉这就在昨天小妹和妹夫坐的餐桌的旁边,现在那餐桌上坐着两位老外,穿着中式服装,边吃边谈笑风声。
   点了几个菜,熊伟合上菜单。
   “真的打算出让公司?”
   “废话,不出让我找您干嘛?”
   “可惜了,听说天外天最近业务很火呀,几乎所有市政的活都在手里。”
   “我打算两百万出让它,包括现在手头的所有业务,前提条件只有一个,接收所有员工。”
   “怎么这么急着出让天外天?有别的更好的生意要做吗?”
   我不置可否,以低于价值几乎上百万的价格出让看起来前途一片光明的天外天,这个举动在谁眼里都会被当成疯子行径,爱怎么看与我无关。我喝了口汤,说:“今天就必须划帐过来。”
   “两百万……”熊伟沉吟,这不过是生意人典型的欲擒故纵,我可没有这份闲心跟他兜圈子。
   我站起来:“你要没兴趣我找别人。”
   “坐下坐下,没兴趣我来干嘛!我只是想两百万我怎么筹集,我手头现在也有几单业务在做,资金偏紧。”
   “那你看着办吧,成交,或者我找别人。”
   熊伟看着我。我早已打定主意。他于是故做爽快:“好,成交。”
   “干杯。”
   吃完饭,我和熊伟签定合同,他拿出支票,给我的帐户划了两百万,然后匆匆赶去天外天接收。
   来到天外天,阿惠把一份业务和设备清单交给我,我转手交给熊伟,他看了看,很满意。光这几单业务,就可以进帐近两百万。
   我把大家召集在一起。
   “刚才我已经和大地广告公司签定了合同,现在熊总已经是天外天的老板,他将对公司的财物、业务和人员进行全面接收。大家知道大地是我市广告界最有实力的公司之一,我相信进入新公司,大家的事业也都能有所发展。”
   熊伟把人群扫视了一遍,低声问我:“妖妖没有在公司?”
   “她主管公司广告策划。”
   “好,我希望她能加盟大地,你不会自私地不让她出来工作吧?”熊伟自以为是地调侃。
   “现在她已经是你的员工。”
   我微笑着再次和我过去的员工一一握手道别,人人都努力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阿惠最后站在我面前,她没有和我握手。
   “怎么?这么快就视如陌路了?”
   阿惠看着我,表情复杂,在眼泪就要夺框而出的时候,她扑过来抱着我:“安生……”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而不是称呼老板或安总。我拍拍她的背:“傻姑娘,大地能给你们创造更大的发展空间。没准以后我也应聘到大地,和大家又是同事。”
   阿惠离开我的怀抱,有些为自己的情不自禁感到羞涩:“真的吗?”
   我转向熊伟:“这得取决于熊总是否愿意录取。”
   熊伟“呵呵”一笑:“欢迎欢迎,安总是重庆广告界的奇才,只要肯屈就,求之不得。”
   我也“呵呵”一笑,向大家挥手告别。我知道我一走出这个门口,以后就什么也他妈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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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楼  发表于: 2003-04-09   
            我站在海逸酒店酒楼的大玻璃窗前,看着眼前繁华的解放碑。这是一个奇异的景观,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可是一切都了无声息,人群就像鱼市里的鱼,无声地张嘴疾呼。远处重百的玻璃外墙上,几个蜘蛛人坐着用绳子牵引的木板,清洗外墙,看起来惊险万分。在他们对面,由我的广告公司制作的巨幅内衣广告模特嘟着性感的嘴唇挑逗地注视着他们,这个模特是余利,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也注视着我,只是表情似乎变得有些思索,这层思索自然地在我和她之间形成一段距离。餐厅里人们彬彬有礼地小声交谈,倒是偶尔汤匙碰着瓷盘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
   我转过身,看到小妹给丁树声亲热地夹菜,叮嘱他工作再忙也得按顿吃饭,酒别喝得太多。丁树声也让小妹多休息,如果觉得闷就外出旅行,别老把进商场购物当散心。两人说着,互相都有些感动,丁树声站起来为小妹盛鲍鱼汤的时候,小妹细心地为他扶了扶领带,看起来就像是标准的恩爱夫妻。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临出门时,虽然小妹一再强调她对此事已经很平静,只是想最后和丁树声谈谈离婚的细节,不需要我跟着,但我还是陪她一起来到海逸。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丁树声表情诚恳。
   “还有什么打算?两百万也够我花了,先一个人过一段时间,天南地北到处玩玩去。这些年总是一个人守着这个家,不是担心受怕就是吵架,我也挺累的。”
   “如果有合适的,你就找一个。”
   “到时候再说吧。”
   “找个塌实过日子的。”
   “你那时候看着也塌实,还不是……”
   “是我对不起你,但这样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谁也不是缺不了谁,对不对?”
   小妹此时正摆弄着她面前的餐具,没有回答丁树声,却突然不在意地问:“这叉子是银质的吧?看起来很华贵。”
   丁树声也拿在手里掂了掂:“应该是合金吧,纯银的没这么硬。”
   “我好像没有在超市看到这样的餐具。你说,要是卖几套这样的餐具在咱们家里,有时候吃吃西餐什么的,也挺够浪漫吧?”小妹看着妹夫,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先前已经谈好了离婚的协议。
   这次丁树声没有搭话,可能是怕搭话会把小妹引到不利于分手的氛围,只是笑了笑。
   “不过,你也很少回家,买了也是摆设。”小妹低下头,放下叉子,转向我,“哥,看你站那里百无聊赖的,我们没事,只是聊聊,你先忙你的去吧。”
   我笑了笑:“我今天也没什么忙的。”
   “可你站在那里看我们聊天,我总觉得怪怪的。”
   丁树声也冲我笑笑:“大哥,你先去吧,呆会儿我送小静回家。”
   前几天这两个人还对对方咬牙切齿,今天坐到一起商量离婚的事却又恩恩爱爱,人间的悲喜剧真他妈莫名其妙。
   “好好好,我不妨碍你们,这就走。”
   当电梯到达的时候,我正在看挂在墙上的几幅印象派油画,这是本市什么画家的作品,由于距离太近,我完全看不出画中画的是什么。电话响了,我边接边跨进电梯,刚听到一声“安总”,信号就没了。电梯到底楼,电话立即又打了进来。
   “安总,我是沈汉,不好了,新时代商城出事了!”
   我在大厅的水幕前站住,心里一沉。
   “出了什么事?”
   “火灾,现在消防队正在扑火。我也在火灾现场。”
   我来不及回答,大步跨出大厅,没有取车,直接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新时代商城。远远地听到消防车的鸣叫,一大堆人围在广场前,眼前浓烟弥漫,突然有一个大火舌从浓烟里冒出来。出租车隔老远就被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拦了下来。我下车,拨开人群,要跨过黄色警戒带的时候,一个警察猛的把我推向一边:“干什么?不要命了?”
   几条水柱从不同角度向商城里喷去,消防官员对着对讲机叽里呱啦地吼叫。我看见沈汉在另一头衣着不整,焦急地注视着商城。人实在太多了,我挤不过去,只好边挤边拼命向他喊:“沈汉,沈汉!”
   沈汉循声看过来:“安总!”
   两人好容易挤到一块。
   “这究竟他妈的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今天我在里面现场监察,突然闻到一股子烟味,问是不是现场有人抽烟,查看了一下,却并没有。查到二楼,听到里面的工人大喊‘着火了’。那时候,火苗已经燃得很大,里面的工人用衣服拍打,一点用也没有,忙乱之中反而踢倒了一桶香蕉水,火势‘轰’地就起来了。几个工人向外跑,看见我,还叫我也跑,说火势没救了。我叫他们别跑,救火,可是没有人听我的,我操起灭火器,但已经是杯水车薪,眼见整个二楼都烧起来了,只好撤退。这时,消防车也赶到了现场,我就跑出来给你打了电话。”
   “你出来的时候里面还有没有人?”
   “我到楼下的时候,发现已经空无一人,应该所有的工人都撤出来了吧。”
   “那二楼呢?”
   “二楼的工人先跑,现在还无法确定是不是所有人都已经跑出来了。”
   我看着逐渐被控制住的火势,暗自祈祷千万别有工人在里面。
   电视台的记者也赶到了现场,一阵猛拍之后,对逃生的工人进行采访。
   “你知道火灾是怎么发生的吗?”
   “不知道,我听到有人喊着火了,又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赶紧撒腿就跑。跑出来以后,里面的火就很大了。”一个满脸污迹的工人惊魂未定地回答,看看摄像机,又看看仍在燃烧的商场。
   “你跑出来以后里面还有工人吗?”
   “后来陆续又跑出来一些,现在里面还有没有工人我不知道。”
   采访话筒又对准了消防队现场指挥官员。
   “消防车是在接到报警后多久赶到现场的?”
   “我们接到报警后三分钟就赶到了现场,这时大火大约烧了十分钟左右。”
   “照现在的情形看还有多久能扑灭大火?”
   “目前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但由于这个商城正在装修,有许多易燃物品,估计扑灭大火需要二十分钟。”
   “您能估计一下大火带来的损失吗?”
   “这个不好估计,但二楼装修层肯定报废了,一楼也被毁坏了大部分。幸好这幢大楼还没有完工,只是一、二层商场先行装修开业,不然,损失会更大。”
   ……
   大火终于在三十分钟后完全扑灭,消防队员经过现场搜索,并没有人员伤亡,可能复燃的暗火也已经一一扑灭。我仍然不能靠近商城,但隔得远远的可以看见里面一片狼籍,窗户被熏得乌黑,几处铝合金框悬在墙体外,已经严重变形。
  
   事后的报告表明,这起火灾是由电工违规使用明焊,火花溅落在地板的刨花上引起的,而这几位工人都没有电工上岗证。我把报告副本合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其余公司干部也都默不着声。
   老唐的老爸唐俊生刚刚回到重庆就得到这个消息,此时,他坐在会议室,也表情沉重。
   代书话向他汇报:“这些安全隐患前几天我们在公司的自查中已经发现,当时我建议工程立即停工,全面整改,但……”代书话看了我一眼,“但安总考虑到工期较紧,决定边施工边整改。虽然后来有一系列措施来补救,但依然不幸发生了事故,都怪我当初没有坚持意见。”
   唐俊生翻看着梁秋递给他的上次会议的会议纪要,一页一页地看着。我看着代书话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想装着沮丧的样子来配合一下,却不禁有点好笑,这女人就他妈这点心眼,我至于为这次火灾给公司带来的近五百万损失挫败吗?我他妈本来就一无所有!只是想到辜负了老唐老爸的信任,有些于心不安。如果是老唐,虽然会痛骂我一顿,叫我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他,但晚上照样还是带我去泡妞,没准他还会因为我烧掉他五百万从此欠他的而感到幸灾乐祸呢。老唐是个混球,但他从来把钱看着身外物,一辈子重视的是自己在别人面前的优越感。也许他正是意识到婚后这种优越感与自由行将消失,所以来了个壮烈牺牲。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服老唐,这家伙一生都自主着命运,至死保持尊严。
   唐俊生合上会议纪要,目光缓缓地在所有人脸上扫过。
   “发生这样的意外,的确十分遗憾,安生在这个问题上决策失误是造成这起火灾发生的重要原因。但是,我想,如果当时我在,会做出和安生同样的决定。”听到这句话,我和代书话露出同样错愕的表情。唐俊生看看我:“你暂时降为副总经理,仍然主持公司工作,将功赎罪。”
   五百万的损失,只是降为副总,这老头真他妈够对我开恩的,他的这一决定立即引起全场哗然,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他妈可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
   “谢谢伯父好意,出了这么大的事故,给公司带来这么大的损失,我作为总经理难辞其疚。我决定辞职。”
   这个决定引起的震动并不小于前者,不少中层干部纷纷表示愿意我留下来继续领着他们干,连代书话都假惺惺地挽留。这些家伙或许以为我是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其实如果没有老唐,我他妈现在什么都不是,这不过是回归而已,我倒得感谢老天给了我这么个机会。冥冥中,我似乎看到老唐狡黠的微笑,只有这家伙洞察一切。
   我站起来,把富康车钥匙放在桌上,礼貌地跟大家说再见,然后骄傲地走出会议室,心情跟刚打了个胜仗差不多。
   “嘟嘟嘟”,电话又响了。
   “喂。”
   “安生呀,我是妈妈。”电话里传来老妈的哭腔,我心里一沉。
   “什么事呀妈?”
   “你妹妹跟妹夫……住进医院了。”
   “怎么了,中午他们不都还好好的吗?”
   “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操他妈,今天这破电话怎么尽听到这些破事呀!就没个人开个玩笑说“恭喜你中了一等奖”什么的。
   我赶到医院,老妈和妖妖守在那儿,门口还有两个女警察看着。
   “怎么回事呀?小妹在哪里?”
   妖妖把我拉过一边:“安静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正在特服病房。”
   “特服病房换警察来服侍了?真够‘特’的!”
   “安静……”妖妖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说吧!”我不觉有些火气。
   “安静和丁树声在酒店发生争执,两个人都受了伤。”
   “我离开酒店的时候他们不都好好的吗?究竟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送到医院时,两人都昏迷不醒。”
   “现在他们怎么样?”
   “丁树声腿上和臀部被刺了几下,但医生说伤痕比较浅,没有什么大碍,安静也只是撞破了额头,急救之后都很平安。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安静的精神可能有些失常,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大哭大闹,医生刚刚给她注射了镇静剂。”
   操他姥姥,我真他妈是个混球,整天嘲笑别人的自以为是,自己却自以为是地做公司决策,自以为是地替小妹做主离婚,结果全他妈荒谬地逆人而行!
   我要进去看小妹,俩女警拦住不让进。
   “我是他大哥!”
   “是他老爸也不行!疑犯做笔录前谁也不能进去!”
   我的犟劲一下子上来:“我他妈今天还非进去不可了!”
   “干什么干什么?想妨碍公务?”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我抬头,是马明宇,像见到了救星似的扑上去:“马哥,让我看看我妹妹,我就看看。”
   马明宇沉吟了一下,看着那两个女警。女警慢慢地从门边移开。
   “只能从门上的玻璃看看。”
   我走过去,透过一小块玻璃,看着病房里面。小妹面朝里以一种完全放松的姿态睡着,是从来没有的安静,和我所知道的小妹截然不同,似乎完成了人生所有的目标,在彻底的休息。墙、床单、被褥、小妹的颈项,浑然一体的苍白。
   我感觉到我的脸颊有热热的液体流下来。妖妖从后面默默地抱着我,我不能让她看见,悄悄地在手弯上擦了擦,然后回过头来,说:“让小妹安静地睡一会儿吧,她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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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楼  发表于: 2003-04-09   
            富康停在医院门口。
   妖妖解开安全带,从后座拿过一只史努比,抱在怀里,脸颊在史努比圆球一样的黑鼻子上轻轻地挨了一下,并没有打开车门下车,转过脸,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调问:“你去吗?”我微笑着摇摇头,看见妖妖打开车门,从车的前窗绕过来,向我挥挥手,像往常那样微微弯了一下腰,看着车内的我:“你先走吧,不用等我。”我点点头。妖妖转身在人流中向医院里走去。
   我最烦去医院,这里浓烈的消毒水味道让人受不了,医生、护士、病房都是一片洁白,病人时刻处在这是医院的提示中,即使不是病人也他妈会产生强烈的病人意识。特别是去里面探望病人,特他妈别扭,非得把自己装扮成深情款款的样子,对对方充满强烈的无产阶级感情。
   有一次我被古萍拉去医院看他老妈,一出来,她满脸冰霜:“你就不会问候两句吗?”
   “你们一大帮人挤在那里问寒问暖,我有掺和的必要吗?”
   “什么叫掺和?妈摔伤了问候一两句也叫掺和?”
   她老妈无非是上厕所的时候摔了一下,引发轻度中风,医生说并无大碍,一帮人就弄得像火星撞地球一样紧张,真他妈逗。平时没见他们谁回去关心一下独住的老俩口,我本来想寒碜两句,看她脸色铁青,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下:“你妈不是不待见我吗?我怕我上前问候两句反而让她心情不好。”
   “站一边无所事事的样子也就算了,还直冷笑,你什么意思?”
   “我冷笑了?”
   “阴样怪气的,我要不赶紧把你拉出来,我哥当场得跟你打架。”
   “我怎么了?就算冷笑碍他什么事了?”
   古萍盯着我,在我脸上停顿了三秒,掷地有声地扔下四个字:“没心没肺。”转身赌气一个人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去医院探望病人,亲妈住院也不去。
   我心不在焉地调过车头,在树荫里驶过一段距离,才发现自己驶入了前往医院停车场的单行道。停下,想要向后倒,后面已经有几辆车跟了进来,只好继续向前。我在停车场磨蹭了一会儿,还是熄了发动机,乘上电梯。电梯达到地面一层的时候,一大堆人蜂拥而进,以至于电梯超载,站在门口的俩哥们说什么也不下去,电梯走不了,大家闹烘烘的埋怨,直到一个老人受不了里面的拥挤,咳嗽着挤出电梯,电梯才关门向上驶去。
   我走出电梯,一眼就看到妖妖在走廊长长的座椅上无助地坐着,两手交错把史努比抱在身前,眼睛看着地板。我在她身边停下来,她抬起头,脸上流露出惊喜:“你怎么来了?”
   “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
   “本来要出医院,结果驶进了医院停车场。反正没事,就上来看看吧。绢子呢?”
   “刚刚进麻醉室,她今天动手术。”
   怪不得在医院门前,妖妖弯腰问我是不是上来的时候,表情有些柔弱,也许是她的柔弱不知不觉地把我引到病室来的。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是不是我的分子结构发生了什么变化,我有时候会突然表现出我他妈过去最腻歪的温情。我在妖妖身边坐下,拿出一支烟,抬头看见禁止吸烟的标牌,又把烟重新放回去。
   出院以后,妖妖每周都要到医院看看绢子。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一个注定就要离去的生命,在这样弱小的生命面前我往往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安慰还是无动于衷,所以每次都在把妖妖送到医院后就马上离开。骨子里,我认为绢子和我们每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有的人开奔驰,有的人穿草鞋,有的人活到一百二十岁,而有的人只能活到八岁。是的,绢子只能活到八岁,这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悲剧,因为在人们眼里人只有活到七十岁以上才算正常。人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地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的是非苦乐,其实早在几千年前庄老头就说过焉知鱼之乐的话,谁他妈需要谁的安慰和同情呢!我跟古萍讲过这话,结果她瞪大双眼,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我想,妖妖的反应也会一样。
   绢子从麻醉室推出来,表情还很灵活,显然麻醉药还没有发挥全部效力。妖妖迎上去,默默地把史努比放在绢子的身边,挨了挨绢子已经很瘦削的脸:“要有信心,姐姐等你一起去看海。”绢子闭了闭眼睛,代替点头。绢子的妈妈把史努比拿起来,绢子渴望的眼神跟着她的手移动。绢子妈妈看了看医生,医生点点头,她把史努比重新放到绢子身边。我看到绢子的妈妈在绢子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然后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直到绢子被推进手术室,我都没有上前,只是在远处看着这一切。
   妖妖看看我,想微笑,结果没有成功。我忍不住有些心动,走过去,伸过手臂,轻轻地环着她。妖妖向我靠近,握着我的手。我用了用力:“没事的,绢子那么活泼。”妖妖郑重地点点头。
   手术很漫长,而等待的感觉比这漫长十倍。绢子妈的什么亲戚在那里叽里呱啦地不停安慰,绢子妈满脸疲惫,却不得不礼貌地应付,连我看着都他妈的累。我站起来,对妖妖说:“出去走走吧。”
   住院部大楼外的小道在草坪中弯弯曲曲,几棵棕榈树神气地顶着枝叶,在妖妖的脸上留下些班驳的影子。妖妖抬头看了一会儿蓝蓝的天空,又低头慢慢地和我走在一起。我拿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却突如其来地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真他妈邪了,抽烟也被呛。”
   妖妖笑了笑,见我恢复过来,说:“知道吗?绢子患的病,我曾经也患过。”
   “你说白血病?”
   妖妖点点头:“不过我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红血球稀少,造血功能很弱。”我没有打断她,听她继续讲。“那是在中学时,一次上体育课,我擦伤了胳膊,在医院检查出了这个病。那时候我爸妈都是普通工人,根本拿不出钱来医治,学校工厂为我捐款,也远远不够。后来报社知道了这事,有记者采写了新闻在报上发表,我才筹到了这笔钱,治好了病。这之前我很活泼,就像现在这样,对舞蹈和美术很感兴趣,对学习却不是那么上心。可是这一来,我就不光为自己活了,大家都看着我,只得拼命努力,老师也帮我开小灶,我终于成为了大家希望的优秀生,考上了重点大学。那几年,我像是被别人推着走,放弃了自己的所有爱好,什么都做得很优秀,可是脸上没有笑容。有的时候想放纵一下自己,也只是想想而已。”
   “傻姑娘,即使如此,你还是你,没必要为别人活。”
   “毕业以后,我终于忍受不了周围关注的目光,放弃了分配在成都的工作,选择到了重庆,在这里,我至少是个普通人,可以没有压力的生活。有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很自私?”
   我想不到开朗单纯的妖妖还有这么一段经历,说到底,她也是个孤独者。她说完,探究地看着我,大概想寻找安慰。
   “自私有什么不对呢?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人,你没有办法取悦他人,却有把握令自己快乐。每个人都令自己快乐,这个世界不他妈挺好吗?何必自以为是地想着怎么为别人好?说不定正好弄拧了,谁也不好过。就像盘子里有个梨,又有个苹果,你自己喜欢吃苹果,但为了他人,把苹果让出去,自己吃讨厌的梨,说不定对方正讨厌苹果喜欢梨呢!”
   妖妖轻轻地笑了:“你说得很有趣。刚才我有个可怕的想法,我觉得我这么关心绢子,其实是在消减别人帮助我因而给我带来的包袱……其实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妖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抬头看着天空,眼睛微眯着,似在寻找答案,又像知道这个问题根本不可能有答案。妖妖到底还是个单纯的姑娘。我可不为这种傻问题上心,又点燃一只烟深吸一口,调侃地说:“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随波逐流。”说着,自己解嘲似的大笑了几声,惹得草坪上几张苍白的脸转过来看了一下。
   妖妖没有笑,问我:“安生,你相信爱吗?”
   “扯淡,一帮文人没事编出来骗骗少男少女的,充其量就是一流毒,让人即使病态,但好歹能有理由活着。”
   妖妖也笑了:“被我刚才严肃的表情吓住了吧?有的时候我突然会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些念头像头屑一样讨厌地沾在身上,挥之不去,说出来觉得轻松多了。你别在意,也许是医院的气氛很容易让人想到生死呀生命的意义之类虚无缥缈的事情……不过,我总觉得世间有些东西让人有理由很好的活着。就像你满不在乎的背后,会有一些连你也没有觉察的真的东西。”
   妖妖这句话让我不禁又大笑起来。这笑声如此格格不入,再次引得众人侧目,同时牵得我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发慌的感觉,就像饿极了的胃。
   “走吧,绢子的手术应该做完了。”
   电梯门刚刚打开,我和妖妖就听到走廊里一阵嚎啕大哭。奔出去,妖妖妈好好地在长椅上坐着,焦急地看着手术室门口,先前喋喋不休的两个亲戚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却被哭声猛然惊醒。我们一起寻找哭声的来源,却是一个中年妇女为她刚刚去世的丈夫痛哭。中年妇女被家人搀扶进一间病房,哭声像冬天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让人担心随时要最后飘落。大家露出同情的表情,但也仅此而已。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大夫率先走出来,揭开口罩,扫视了一下周围,虚弱地问:“谁是朱娟的家属?”没有人回答,绢子妈紧张地看着大夫。
   “手术成功了。”
   我看见绢子妈突然栽倒在地,立刻有一大堆人围过去,把她搀扶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苏醒过来,却无声地哭了。
   医生说过,即使手术成功,绢子不过是多几个月的生命而已。为了几个月的生命这么努力,其实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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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楼  发表于: 2003-04-09   
            办公室梁秋打来电话,语气挺急地问我什么时候能到公司。我才想起在约见妹夫前,梁秋给我打了电话,说分管副市长带领市建委一帮人组织了个安全大检查,金辉在新时代商场的装饰工程也在受检之列。我问:“怎么了?是不是检查出了什么问题?”
   梁秋着急地说:“可不是,说是检查出两个电工没上岗证,偏偏他们搭的线路又不符合安全规则,装饰工程现场材料乱堆乱码,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本来这种情况哪个装饰工程都存在,但副市长亲自检查,问题就出来了。检查组责令我们立即停止装修整改,副市长还点名让随行记者给我们暴光。”
   我赶紧叫上妖妖,跟小妹和老妈说一声,匆匆赶到金辉公司。
   一进办公室,我立即叫梁秋把检查组的现场整改通知书拿过来,果然语气挺重。我知道如果较真,整改起码得十天半月,为赶着国庆前开业,工期本来就紧,这一来,公司光违约就得付出几十万。
   我让梁秋把沈汉叫来。
   “你们人力资源部是怎么搞的?怎么让没有上岗证的电工上岗操作?”
   沈汉也委屈:“平时我们都这么干的,一组人里也就两三个人有上岗证。谁知道这次检查这么较真!”
   这时候追究这件事也没有用,我赶紧给建委安全科科长打电话,他做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拿副市长当挡箭牌跟我打官腔。我知道建委风传老唐的老爷子这次出国考察是组织的最后关怀,他一回来就要立即下课,退居二线,人还没走茶就凉了。电视台那边只认识余利,想了半天硬着头皮给她去个电话,却被告知随行记者是卫视的,鞭长莫及。
   我一筹莫展,后悔事先没有到施工现场做好安排。正在大脑里过滤还有没有什么人可以帮忙,最后实在不行只好找老唐的老爷子,却看见代书话从外面进来。
   我问她:“你上哪儿去了?公司的装饰工程被检查出了问题。”
   代书话一脸轻松:“我就是为这事去了。电视台那边我已经托宣传部的领导打了声招呼,他们不会点我们公司的名。建委这边也同意我们边整改边施工。”
   “那副市长要过问这件事呢?”
   “副市长是我爸爸以前的老部下,我爸爸委婉地跟他提起这事,他呵呵一笑。”
   我松了一口气,却看见代书话和梁秋相视一笑。看来,梁秋早就知道代书话能摆平这件事情,一定是代书话让她通知我回公司,无非是让我出丑。我他妈刚才还无能地跟公司中层干部发了一通火,操,真他妈够丢人现眼的。
   下班前,公司干部员工守着看了新闻。电视新闻对另一家装饰公司点名批评,对金辉只字未提,大家一阵欢呼,代书话不禁喜形于色。
  
   走进新时代商城,触鼻是难闻的香蕉水味道,空气中跳动着锯末微尘,电锯分割木板的刺耳声充斥耳膜,装修工人大部分赤裸着上身在里面作业。地板上乱扔着一些边脚废料,每前进一步都得看准地方下脚。
   我大声问工程部经理董维:“这个工程的现场负责人是谁?”
   董维也大声回答:“这个工程是肖丁在负责。”
   几个工人无动于衷地看了看我们,继续作业。
   代书话有些生气:“太不像话了,现场负责人居然不在现场。他在哪里?赶快打电话把他叫来。”
   董维答应着跑到一边打电话。代书话问沈汉:“这里有多少工人没有上岗证?”
   沈汉:“这个工程我们是分包给了几个工程队,他们提供给我们的技术工人名单都有上岗证,实际到位的工人上岗证情况并不清楚。”
   “那我们今天就现场核查。”
   董维过来说已经给肖丁打过电话,他现在正在赶来。我点点头,让董维叫工人们先暂时停工。工人们陆续停下手中的活计,疑惑地看着我们,相互窃窃私语,大概在猜测我们又是哪个检查团。昨天市里组织的检查,暴露出金辉存在严重的管理漏洞。代书话建议对这个工程进行认真自查,如果确属存在严重问题,该整改还得整改。代书话这种公务员总喜欢这样煞有介事,其实新时代商城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交付使用,这时候说整改不过是他妈纸上谈兵,真要整改还找关系疏通干嘛!虽然心里不屑,但我还是同意进行一次全面的自查。
   现场核查的结果,四十多工人,竟然超过一半没有上岗证。经过昨天市里的检查,施工现场还是乱得一塌糊涂,没有一点整改的迹像,自查出的工程安全隐患多达十六处。
   回到公司,全体中层以上干部在中会议室开会。会议开始了一会儿,肖丁才匆匆赶来,我让梁秋把一份自查报告放在他面前。肖丁不看报告,先忙着解释:“刚才我陪甲方工程监理……”
   我打断他:“先看看报告吧。”示意代书话继续讲话。
   “……综上所述,我认为公司这项工程安全隐患十分严重。虽然建委已经同意我们边整改边施工,但从自查情况来看,我认为我们应该停工,什么时候整改完成再继续施工。”
   代书话说完,会议室约有一半的人露出不屑的表情。虽然隐患多达十六处,但无非是工人没有上岗证、现场材料堆码混乱、安全制度不全、操作流程不规范等装饰公司普遍存在的通病。甲方工期要求这么紧,有些疏漏很难避免,如果停工,就太他妈小题大做了。
   我看着肖丁:“你看看,如果停工整改得多长时间?”
   肖丁:“这可说不定。单说工人这一项,由于上岗证刚施行不久,真正有上岗证的工人很少,一般都是比较正规的公司的正式工人才有,现在处于装饰工程旺季,一下子要请到几十个工人,非常困难。而且新到工人要重新熟悉这项工程,进入状态也比较慢。说实话,现在装饰公司普遍用一些并没有资质的熟练工,制度、规程也只是做做样子,只要处理好和甲方监理的关系,糊弄过去,按时完工就行了。真要完全照操作规程做,这工程就没法进行了,成本也太高。”
   代书话说:“这么说我们公司把操作规程只是当摆设?”
   “那也不是,总得应付应付,主要是应付检查。”
   代书话被肖丁轻松的语气激怒了,问:“应付应付,你这种思想首先就不对。脑子里要常有安全这个警钟,不出问题则已,出了问题就会给公司带来惨重的损失,不要等教训来了才引起我们的重视。”
   这妞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语气不禁让我哑然失笑,显然其他人也有同感。我不置可否,转向沈汉:“你算算,如果工程全面停工整顿的话,我们还来得及按时竣工吗?”
   “恐怕不行,估计得延误五天以上。甲方是按我们的竣工时间表安排他们的货物进场,而且已经向外发布开业讯息。”
   “那我们公司会有多少损失?”
   “可能会有七、八十万。”
   听完发言,我和代书话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代书话还想幼稚地坚持,但我已经宣布:“通过检查,我们的工程确实存在很大的隐患。但由于工期太紧,只有大半个月时间,已经来不及调整,而且用肯定的数十万损失去换取可能的安全,也不值得,所以我决定工程继续施工。同时,对一些有条件整改、不影响工期的隐患,也要加紧整治。从今天开始,公司中层以上干部要轮班到现场监察,我和代总也不例外。这样,一方面最大限度促进工程安全施工,一方面确保按时交付使用。”
   大家一片掌声。我看看代书话,她显然有些气馁。这种熟悉的挫败感让我心里一阵快慰。
   “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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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楼  发表于: 2003-04-09   
            (二十九)
一辆宝马停在大厦前的停车坪上。我搅着咖啡,透过二楼落地玻璃窗,看见一个穿暗红T恤的矮个子男人从车上下来。他扶住车门,回头对车里说了句什么,然后关上门,昂着头走进酒楼。自动玻璃门无声地打开,我看见他站在那儿东张西望,然后沿着旋梯走上二楼。我的目光一直跟着他。当他停下,在宽敞但昏暗的咖啡厅眯着一对小眼梭巡的时候,我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透过玻璃窗继续看着外面。街上车水马龙,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可以感觉城市的喧嚣。一个衣着时髦的小妞从那辆宝马车副驾驶座上下来,往这边看了一眼,掏出一只烟,向站在一边的停车场保安借火,然后两个人愉快地聊起来。我从落地玻璃窗反射的影影绰绰的身影,知道矮个子男人正向这边走来,当他接近的时候,我不回头地说:“坐吧,喝什么?”说毕,把咖啡匙放到碟子里,轻轻地喝了一口。在这过程中,我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停车场那对男女。看来他们谈得很投机,那小妞掏出一只烟递给保安,保安摇头拒绝。小妞接着说了句什么,两人随即笑起来。我知道矮个子男人从我的目光看到了这一场景,回头对他说:“这小妞真不赖,刚换的?”
妹夫正看着楼下,脸上有一丝不快,见我回头问他,赶紧把身子坐正:“你说谁呢?”
“还有谁,刚从宝马下来那大波。”
他讪讪地一笑:“我哪有这么好的桃花运,这是公司新到的秘书。”
我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我就是问你是不是公司刚换的秘书呀,没别的意思。”
妹夫顾左右而言他,看着我身边的妖妖:“这就是妖妖吧?我听安静说过,眼光不错啊。”
妖妖微笑着向他点头打招呼。我掏烟。他以比我更快的速度把烟掏出来递给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靠在椅背上。
“怎么,玩失踪啊?连手机号码也换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
“哪有玩什么失踪,最近工地比较忙,几个工程同时开工,我就住在了工地上。”
“哦,原来工地搬银河大酒店去了。”
妹夫笑了,从容不迫地说:“本来是给一个客户在那里开的房,客户临时不能来重庆,总不能浪费,是不是?”
我看着停车场,那妞和帅气的保安说不了两句就笑得花枝乱颤,当她笑得微微弯腰的时候,从我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吊带背心里的两只乳房活蹦乱跳:“那是,床那么宽,是不能浪费空间。”
妹夫脸上的笑消失了,闷头抽了两口烟,突然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还找我干什么?是不是又是安静找你来要我回去认个错说几句好话?这游戏她怎么就玩不腻呢!”
妹夫语言里对小妹的轻蔑让我有一丝不快,我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到他情怯:“我就想问问你想对我小妹怎么样?”
妹夫把烟头掐灭:“咱们都是男人,打开窗户说亮话,你最好劝你妹妹跟我离婚,三天两头闹,这日子过着有什么劲?她要不离,也成,我也不会回那个家。”
“就这么见不得啊?”
妹夫和我对望了一下,突然激动起来:“你他妈别用这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我,好象我他妈犯了什么罪似的。现今这社会,哪个男人不在外面花天酒地?你他妈也并不比我差。”
我依然冷冷地看着他:“我他妈没想在道德上审判你,我就想问你是不是真想和我小妹离婚?”
妹夫一副豁出去的架势,站起来激动地说:“你他妈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吗?半夜醒来,常常发现脑袋上一双狼似的绿幽幽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早上起床,准保听见安静在厨房磨刀的声音,‘哧哧’地渗人——你说,这早上就吃点牛奶面包的,她整天磨刀干什么?有一回她炒的菜把我们家猫给毒死了,幸好我还没吃,也够吓出一身冷汗。过后她轻描淡写地解释,说是贪便宜,从小贩手中买了工业废盐。我每月给她五千生活费,有必要省那块儿八毛的吗!大哥,我还叫你一声大哥,是知道你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你说这日子还有办法过吗?我他妈都不知道哪天早上醒来,发现我的脑袋没有和我睡到一块儿!”
“弄这一套苦大仇深的控诉干吗?你回答我一声‘离’不就结了!”
“离,坚决离,我他妈要不离就不是人做出来的。”他呼地坐在椅子上。
“这就对了,你要不离,我还非抽着你丫,逼你离不可。”
妹夫居然热泪盈眶:“还是咱们男人理解男人,活着累啊。”
“行了行了,就别真情流露了。咱们理解了男人,接下来也该理解理解女人了。你怎么安排我妹妹?”
妹夫半天不出声,然后叹了口气:“毕竟夫妻一场,我能亏待安静吗?房子归她,另外给她一次性拿八十万生活费做补偿。”
我不置可否:“我妹妹嫁给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施工员吧?记得刚开始你们没房,还和我妈挤着住了半年呢。现在的财产应该都是夫妻共同财产吧?”
妹夫心里掂量了一下:“要不,给个整数,一百万吧。”
“光你手上这几个工程做下来,也不只赚两百万。你那些杂七杂八的产业,怎么也有个八九百万吧?”
妹夫一听,脸都绿了:“大哥,现在的钱都让开发商赚去了,我们搞建筑的没什么搞头,别看我红红火火搞这么多工程,其实根本没赚到什么钱。”
我笑了:“刚控诉完,又开始诉苦呢?我也不替我妹妹多要,就两百万。”
妹夫呆了半晌,低沉着声音说:“真他妈够狠。成,我就当两百万买自己多几十年好活。”
底下那妞等得不耐烦,“蹭蹭蹭”地跑上来:“还没完呢?”
妹夫正窝火,冲她吼一句:“不叫你在下面等吗,你他妈跑上来干什么!”
那小妞大概没想到妹夫冲他发火,想一甩身走开,终于没有,站一边委屈地看着妹夫。妹夫站起来,把搁桌上的烟和打火机揣进裤兜:“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什么时候办手续通知我一声。”那妞还呆站着,妹夫冲她吼一句:“走啊。”那妞高出妹夫半个头,两个人以别扭的姿势挽着走出了咖啡厅。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对妖妖说:“对不起,让你当观众恶心了一把。”
妖妖一笑:“你就别老用看小姑娘的眼光看我了。”
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走吧,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得去小妹那儿,她还等我的消息呢。”
妖妖站起来:“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有时候,女人之间好说话。”
我抬头看了一眼妖妖,当她把自己归类为女人的时候,语气是那么自然,让我不自觉地有些触动。我们走进旋梯的时候,妖妖身子微微一晃,我下意识地扶住她,随后发现自己异乎寻常的体贴。为了不让我这个动作显得突兀,我并没有马上放开妖妖,而是扶着她走下了旋梯。妖妖在我的臂弯里象小猫一样地温柔,当我们走下旋梯,她就势要挽住我的胳膊,我假装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踏步出门,走向停车场,发动汽车。妖妖掩饰着自己的微微失望,一言不发地坐在我的身旁。我专心开车。两边高楼间隙的阳光在车窗上无声地滑过。
走进小妹住所的时候,小妹正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边吃巧克力边看电视,见我们进来,只点点头,不时被电视节目逗得“呵呵”直笑。
“看什么呢?这么起劲。”
小妹招呼妖妖:“妖妖,快过来看有线台播的‘美人关’,几个美男象傻冒一样被人捉弄,特逗。”
画面上,一个遭淘汰的男选手被妖冶的小妞推倒在水池里,狼狈不堪,小妹又是一阵大笑。妖妖坐过去,陪她一起傻乎乎地乐。我知道小妹一会儿准得问我,于是坐在一边抽烟。果然,节目广告的间歇,小妹漫不经心地问我:“他什么时候回来认错?”
“不用给他这个机会了。这家伙屡教不改,哥已经替你把他开除了!”
“开除了?”
“是啊,这种男人还要来干什么?他答应给你两百万。”
“你是说离婚?”
“对啊,还能怎么?”
小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是他先提出来的?”
“难道这小子的狼子野心你就一直没看出来?还带了一妞在你哥面前显摆。我气得差点没把他阉了,不过,要他两百万也跟阉了他差不多。”说实话,我对妹夫并没有特别的恶感,甚至在我要他两百万,他表现出低落情绪的时候,我觉得他XX的这个矮个男人实在可爱。我喜欢别人在我面前表现出挫败感,这种爱好简直有点成癖。
小妹站在那里说不出话,突然浑身发抖。妖妖扶住她,用眼神示意我别再说话。我住口。小妹抱着自己的双肩,不停地摩挲。妖妖轻声对她说:“安静,咱们到房里去。”小妹不动,低低地,用越来越快的语速说:“阉了他,阉了他,我阉了他。”说着,挣脱妖妖,要向厨房冲去。我一把抱住她:“小妹,你干什么?”她失神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失声痛哭,没头没脑地向我打来,雨点似的拳头落在我的脸上,肩上。我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一边抱住她,一边劝慰:“小妹,为这么个人,不值。”她却几近疯狂:“要你管要你管,我只叫你跟他谈谈,没让你替我做主离婚。你干吗要和他谈离婚?你这是干吗?为什么非要拆散我们。”我心里暗暗好气,这怎么成我要拆散他们了,我要不干脆地跟他谈离婚,这小子最后还不是得以相当的优越感把她给抛弃了!
小妹打得没了力气,喊叫也变成了哽咽,我扶她进卧室,妖妖陪着她。我给老妈打电话叫她过来安慰小妹。还没等老妈过来,小妹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抹了抹泪眼,对妖妖说:“我这样子挺难看的,是吧?”妖妖摇摇头:“不,安静很漂亮。”小妹笑了,去卫生间洗脸,补妆,出来的时候几乎看不出刚才经历了惊天动地的痛哭。
“哥,我也想通了,离就离吧,其实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悬着让人难受,这样倒也让我们彼此省了心。”
“这不就结了!放弃一棵歪脖子树,眼前就是整片森林。”
“什么时候约他出来谈最后一次吧。放心,我会冷静。就想知道那会儿他拼命追我,上我们家死皮赖脸的扛煤气罐,买米面,捅下水道,今儿怎么就这么不待见了。我得长点经验。”
“行啊,没问题,哥给你安排。”
当老妈匆匆赶来的时候,见屋里一派国泰民安欢乐祥和的气氛。人生的悲喜忧欢都是他XX的瞎折腾,最后都得复归风平浪静,回过头去看,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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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楼  发表于: 2003-04-09   
            (二十八)
早上一进办公室,秘书梁秋就进来告诉我,说这个月的办公经费预算被董事会驳回了。我一听就火了,按照惯例,办公经费预算提交董事会不过是个过场,以前老唐在的时候,连过场都不用走,我事前征询过,我提交的预算不过是老唐的百分之七十,凭什么给我驳回了?我知道老唐的老爷子前几天已经去欧洲考察,还有十多天才能回重庆,董事会不过就代书话一个人,于是给她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闹哄哄的。
“喂,安生吗?我现在在商场,听不太清楚,你说吧。”
“这个月的办公经费预算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什么?”
“我说这个月的办公经费预算……”
“你等一下,商场里太吵了,我听不清,呆会儿我再给你打过去。”
说完,那边把电话挂了,也不知是真听不清楚,还是他XX的跟我装怪。我不耐烦地等了一会儿,没有电话,正想给代书话再拨过去,电话却响了。我接起来劈头就说:“我想问问清楚,您是不是嫌我的预算编制得少了,显得咱们公司不够档次的?”
“你他妈说什么呀?”却是老疤。
“老疤啊,怎么想起给我来电话了?”自从老唐死之后,这帮哥们就好象突然各自忙起来,没怎么联系。
“操,不跟你罗嗦,我现在在派出所。”
我笑着问:“怎么突然有兴趣上那里访问去?”
“别他妈嬉皮笑脸,我身后还有一大帮嫖客排队等着打电话呢。”
“出了什么事?”
“我他妈倒霉,昨晚耍小姐,哪知道正碰上派出所扫黄,被抓进了鸡圈,关了一夜,手机、钱包都被警察没收了,今早才让打电话。家里和单位当然不敢惊动,想来想去只好给你打电话。”声音压低下来,“你不是有个哥们在派出所吗,叫他给帮帮忙,实在不行,你马上拿五千块过来赎人。”
“你他妈在哪儿嫖被逮住的呢?”
“你是人不是人!这时候还有这好奇心,快给我办去,这个电话只允许打三分钟……”
那边话还没完,电话就被挂断了。老疤是个公务员,这在他不是件小事。我赶紧打电话给马明宇。
马明宇说:“有这事,昨晚全市开展扫黄打非集中行动,我们所里提溜进了二十几个,我查查名单,有没有老疤。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我一下子短路,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个让我自己也陌生的名字:“缪培文,好象是这个名字。”
马明宇挂断电话,不多一会儿又打过来:“是不是记错了?没这个名字。”
这次我倒十分肯定:“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马明宇说:“那也许在别的所里。不知道哪个所,查起来就难了,我先问问。”
我只好挂断电话,等马明宇的消息。这时,我才发现大办公室里一大帮人嘻嘻哈哈地围在一块儿。我按铃叫梁秋,也没人应,于是开门出去。
“大家都没事了?”
大家散开,我才看见代书话捧着一大盒蛋夹站在中间。
“楼下商场新开了间日本饼屋,我顺便买点蛋夹上来让大家尝尝。你来一块吗?”
我摇摇头,倒不好说她什么,冲她一笑:“怎么今天没有上班吗?”
代书话把蛋夹往梁秋手上一塞:“分给大家吃吧。”然后转向我,“从今天起,我就在金辉上班了。”
“什么?你宣传部的工作不要了?”
“市里刚出台一项政策,鼓励机关干部离岗在本市办实体,昨天我刚办了离岗三年的手续,今天来向你这个总经理报道。怎么,是不是不欢迎啊?”
代书话满脸乖巧的微笑,让我不得不忍住恶心装出十二分诚恳:“怎么敢不欢迎啊,只是太屈尊了。今晚公司弄个聚会,隆重欢迎一下吧。”
代书话忙说:“不用,不用,呆会儿在周前会上跟大家碰一下头就行了。”
“那太简慢了。”
正他妈客套,电话响了,忙接听。马明宇告诉我,已经找到老疤,让我赶紧跟他一块过去。我收线,对代书话歉意地说:“有个急事得赶紧出去一下,周前会只好麻烦你主持一下了。”
代书话笑道:“没事,你去忙吧,不过是个例行会议,我也借这个机会和大家熟悉一下。”
我点点头,叫来梁秋,让她把我在周前会上准备的材料交给代书话:“这是上周工作小结和这周工作重点,包括一些需要注意和纠正的问题,麻烦你在周前会上通报一下。不熟悉的,梁秋可以做补充说明。”
代书话郑重地接过材料:“你放心去办事吧,这里不必操心。”
我匆匆下楼,汇合马明宇,驱车来到另一派出所。马明宇进去找人,隔了半晌,出来:“罚款一千,不留记录,这已经是尽到最大努力了,怎么也得表示一下。”
“这就不错了,赶紧办去。”
缴款处是个中年女民警,乜了我一眼,满脸鄙夷,仿佛我他妈是个被当场逮住没穿裤衩的剽客。她一边开票一边对她对面的民警说:“昨儿一嫖客愣往我兜里塞红包,让我把发票中间联给空着,还想填上别的用途,回单位报销去。你说这都什么事!我毫不留情地给他填上了嫖娼罚款。这帮败坏社会风气的家伙,就得重罚。”她夹好复写纸,不抬头地问我:“什么单位?”
“也用不着报销,就别填单位了吧。”
“不报销我也得按正规格式填啊。”
“没单位。”
“怎么没单位了?无业游民还有个街道居委会呢。你跟谁有关系我不管,到我这里就得按正规办事!”
我随口编造了个单位和姓名,女民警严肃地说:“上派出所蒙来了?真实单位姓名。”我啼笑皆非,只好把自己的单位姓名报上,还给她看了身份证。她一板一眼地填上,果然在发票上注明“嫖娼罚款”。出门的时候,我听见她在后面大声对另一位民警说:“真出息,嫖娼也走后门。”
老疤出来,右脸青了一大块,眼睛显然还不适应外面的明亮,眯缝了一下。迟疑地往我和马明宇的方向辨认了一下,大步走过来。
“怎么这么晚才来啊?我他妈在里面都快蹲出霉了。”
我让他上车,把车倒出派出所大院。
“见面没一句感谢就埋怨开了!你也不说清楚是哪个派出所,害马明宇一顿好找。”
老疤拍拍颈项:“我糊涂,关一天关懵了。这事还真得谢谢马哥。”
“那是,只罚款一千,还不留记录。”
马明宇在一边谦虚:“没事没事,这边这所长跟我是战友,不然,还真不好说话,毕竟是严打期间。”
我笑道:“千万别说没事,这小子一准把你烦到有事为止。”
老疤:“你他妈别这么咒我啊,好象我天天得进派出所指导工作似的。”
马明宇笑了:“你们这帮哥们都挺逗。”
老疤严肃地说:“不是逗,也就有点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我从后视镜看着老疤,揶揄他:“怎么脸给乐观青了?”
老疤摸了摸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昨晚给一年青警察无产阶级专政了一下。操,派出所真他妈不是人呆的,现在回到人民的怀抱真象是劫后余生。诶,对了,安生,我老婆没给你打电话问我的下落吧?”
“昨晚有几个电话没接,里头好象有你家的。”
“还好还好,如果我老婆问起,就说昨晚我们一起喝了一晚酒,出门的时候在门框上撞了脸,就在你那里困了一觉,没去上班。”
马明宇笑了:“这种故事你倒是编得挺圆泛的。”
我替老疤回答:“那是,这是老疤多年地下工作取得的宝贵革命经验。”
在南滨路找了家餐馆吃饭,酒热耳酣之际,老疤把着马明宇称兄道弟:“马哥,我算看出来了,你这人耿直!按说咱们也就一面之交,可兄弟有难,你是二话没说,立马跑来帮兄弟,我敬你一杯。”
马明宇和他碰杯之后,正色道:“做哥哥的也劝你一句,那些场合不去为妙,不说扫黄被抓住,就是惹上一身病也犯不着。”
老疤解嘲:“对,对,安全第一。”
马明宇眯着眼,把脸凑过来,小声说:“我告诉你,你昨晚是活该倒霉,嫖上了派出所的线人。”
老疤瞪大了眼:“什么意思?”
“这妞是跟派出所一民警挂钩的,专门告发嫖客,不光做业务赚钱,还从派出所领奖金。”
“我操,两手抓呀,这也他妈太黑了!”
“别他妈嚷嚷。这在我们警局也不是普遍现象,也就个别民警私下搞鬼,一些派出所完不成罚款任务,对这种现象听之任之。”
老疤恨恨地说:“怪不得昨晚老子刚上马,警察就他妈跑来了。”
这时,一对情侣在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招呼点菜,我下意识地转头瞟了一眼,竟是沈汉和阳阳。沈汉也看到了我,走过来:“安总,你也在这里吃饭啊。”回头招呼阳阳,“过来,我介绍一下。”
阳阳好象早就看到了我,并没有吃惊,大方地过来,亲蜜地拉着沈汉的胳膊:“不用介绍了,安总我早就认识。”
“小俩口挺亲热的。”
沈汉笑笑,摸了摸阳阳挎着他的手:“我们准备国庆结婚,到时请安总一定赏光。”
“那当然。”我看着阳阳,“祝贺你。沈汉是个不错的男人。”
阳阳拉紧了沈汉的手:“谢谢你。”
两人回到桌旁。我看见阳阳温柔地和沈汉窃窃私语,两人一脸幸福。
老疤小声说:“安生,这不是你过去那妞吗?”
“你他妈都知道是过去了,还提它干吗?喝酒喝酒。”
接下来的时间,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似乎阳阳的归宿让我觉得一丝欣慰。吃完饭回去的时候,我让沈汉和阳阳搭上我的车。分别送走马明宇和老疤,又把阳阳送回旅行社,我和沈汉一起回公司。
“你跟阳阳认识多久了?”
“也就两三个月吧,去茶山竹海旅游时认识的。她解说的时候充满笑脸,可是一停下来,就露出不自觉的忧郁。看她这样,我和公司另外几个出去玩的就有意营造气氛,彼此留下了好感。”
那段时间正是我和阳阳分手的时候。
“看得出你们挺好的。”
“是的,我们感觉挺投缘。说句酸的,夫复何求。”
我们都呵呵一笑。
回到公司,还没到上班时间。代书话在她的办公室忙碌,我在门口站了一站:“没休息啊?”
“等你呢。”
我走进去:“有什么事吗?”
“你早上不是问我办公经费预算的事吗?”
我他妈把这茬早忘了。
“老唐的爸爸这会儿正在德国,而这个预算一向是由他批的。虽然他临走的时候让我代表董事会全权处理公司的事,但我想还是问问他比较好,所以暂时没有批下预算。”
“就这事?”
“上午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说过去老唐的办公经费里有许多不合理开支,要求只保留百分之六十。我让财务根据这个标准重新造了个计划,你看看。”
我拿过来粗略地看了看,根据这个计划,实际上弹性的交际费用已经被取消,刚够公司内部运转。
代书话在一边解释:“我也知道这个预算有点紧,所以跟老唐的爸爸争取了一下,他同意额外开支由董事会审批可以列支。”
操,老唐的老爷子一向不管事,我知道这不过是代书话从中搞鬼,想削我的权而已。我无所谓,如果金辉不需要,我他妈随时可以走人,在人家屋檐下窝窝囊囊不是老子的性格。
我嘲讽道:“你倒想得挺周到的。”
代书话居然做出羞答答的样子,谦虚地说:“我是新手,还得跟安总多学习。今天给老唐爸爸打电话的时候,顺便跟他请示了一下,我在大学是学财经的,公司管理这一套也不会,就暂时分管公司财务。安总以后真得多指教。”
看来代书话这次真是有备而来。这妞也太他妈把我当回事了。既然这么看得起我,不陪她玩玩倒显得真他妈不够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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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发表于: 2003-04-09   
            (二十七)
妖妖拿着一只牙签,认真地在碟子里挑着蜜饯,比挑男朋友还郑重,老半天才挑着一颗,塞在嘴里鼓着腮帮子慢慢地咀嚼,抬眼看会儿电视,又埋头孜孜不倦地寻找。其实这碟蜜饯反正都得她一个人吃完,不过是个先后秩序问题,有必要挑得这么仔细吗?真逗!她看见我看着她,把牙签递给我:“吃吗?”我摇摇头:“不爱好这个,太腻了。”继续抽烟看电视。按说,昨晚我和妖妖已经上过床,而且血肉交融,今天把这种自发行为变为自觉的革命行动也不是他XX的什么卑鄙想法,但我竟然有些小儿女的扭捏作态,假模假式坐在沙发上看了半天电视。
“说点什么吧,怪闷的。”
“不是在看电视吗?”
“我也就随便瞅瞅,一点没看进去。你也心不在焉吧?我看你老换台。”妖妖干脆把脚也缩上沙发,抱膝坐着,样子看着怪可爱的。
我一笑,移过去揽着她:“你在看我还是看电视啊?”
妖妖没有躲开,也没有向我靠得更近,笑着看着我:“就算看你吧。你觉得今天余利拍这广告怎么样?”
“还不错吧。”
“是余利不错还是广告不错?”
“都不错。”
妖妖扎了颗蜜饯,对我说:“真不吃?”我摇摇头,她把蜜饯塞进嘴里,把牙签扔进垃圾筒,“我也不吃了,漱漱口,睡觉去。”
我揽着妖妖的手稍稍向怀里用了用力:“一起睡?”
妖妖狡黠地说:“好啊,一起睡——仅指时间概念上的一起,不指地点。”
我笑着放开她。妖妖起身去卫生间。电视里,一个道貌昂然的官员在阐述着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含义,这帮爷们倒是精神文明的身体力行者,用老唐的话说,是“白天文明不精神,晚上精神不文明”。我索然无味,关上电视。
我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妖妖刷牙,妖妖边刷边含糊其词地说:“看着我干吗?怪不自在的。”我不回答,妖妖在我的目光中漱完口,把牙刷杯子放好,冲我轻松一笑:“睡觉咯。”话音刚落,房间里突然一黑,停电了。我们近在咫尺,彼此都没有说话,听得到呼吸的声音。我在黑暗中伸手摸索妖妖的身子,我发现她微微发抖,好象要竭力挥去什么。
我问她:“害怕吗?”
妖妖低声说:“不怕。”
我把她一把揽过来,她在我怀里抖得更加厉害。
“不怕抖什么?”
“不知道啊,空调是不是温度调得太低了?”
我抚摩着她的脸:“傻姑娘,停电了。”
妖妖太息一声,靠在我的胸前,静静地聆听我的心跳。这声太息在黑暗中象彗星划过,有几点飞离轨道的陨石溅到我心上。我无声地把妖妖抱紧,怀里的躯体柔软温润。妖妖抬起脸。我在黑暗中找到她的嘴唇,轻轻 印上去。妖妖的嘴唇快乐的颤抖。我的舌尖灵活有力地顶进她的嘴里,一只手攀上她的小乳。妖妖扶着我的背的手合过来,环着我的脖子。我们就这样站着亲吻。然后,灯亮了。我们同时松开嘴唇,看着对方。妖妖有些羞涩。但我们已经不愿意松开对方。我弯腰把妖妖抱起来,她象一只小猫顺从地把头靠在我的胸膛。我们没有说话,怕一出声破坏了这融洽的气氛。
事毕,我为自己在整个过程中表现出的温柔感到惊奇,妖妖对于我似乎不仅仅是个肉体。我不能可笑地说自己爱她或喜欢她,但进入她的身体的时候,似乎的确熟悉而亲切,象是找回我很久以前丢失的不可或缺的东西,我甚至有一种归宿感。这是一种危险的情绪,与我的生活格格不入,我试图排解它,却又矛盾地宁愿深陷其中。
妖妖的小手轻轻抚弄着我的胸膛。
“是不是觉得我特傻?”
“怎么这么说?”
“刚才你一直在我耳边说‘傻姑娘’‘傻姑娘’。”
“是吗?”
“或者这是你的习惯用语吧?”
我笑了:“这话太打击人了,说得我语言贫乏只有这个词似的。”
“不,我宁愿傻。”
在我的情色经验中,碰到过各式各样的姑娘,傻姑娘并不是头一个。妖妖有时故做成熟的天真让我有一丝怜惜,但更大程度上是带来我心底的嘲笑。当古萍天真地试图拯救我的时候,我以悲天悯怀的心理与她背道而驰,想用事实让她早点清醒。现在妖妖的天真同样引起了我的这种心理。女人如果总是得到满足,她们就永远长不大。
我抚摩着妖妖的长发:“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妖妖用唇堵住了我的嘴,然后含笑看着我。
“你知道我这个人没有责任感,生活中有许多女人,但我不会爱上任何人,连自己也不。说到底就是一混球……”
妖妖“噗嗤”一声笑了:“瞧你那认真劲儿!”
“我认真吗?”说完,我的脸就红了,因为我意识到刚才我的表白确实发自内心,因此而万分羞愧。我他妈究竟哪股筋弄拧了,突然这么婆婆妈妈。
“其实我觉得你有时候并不是那么满不在乎。”
“你就别自以为是了。”
“就算我自以为是吧,可你也不必把我看成需要爱护的祖国的花朵。”
“哪能呢,您在我心目中是一棵挺拔的大树。”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相互打情骂俏,尽量配合得象老练的情人,然后相拥而眠。半夜,我突然从酣梦中醒来,妖妖的膝弯轻轻顶着我的腰,脸颊靠着我的下巴。我略微一动,立刻感觉到她脸颊的光滑。我把手从她的腰肢上拿开,掌心有一种液体水晶般的潮湿。我轻抚妖妖的背部,大腿,然后移到身前,探索凹凸有致的轻柔肉体的起伏地貌。当我的手指降落在她粉红色的乳头,她的眼睛半开半闭地闪了一下,象是一道黑亮的伤痕。一瞬间,我竟有种错觉,仿佛躺在我身边的是古萍。

1990年的夏天,我从火车站出来,面对刺目的阳光,感到一阵晕眩。久违的山城矗立在眼前,让我嗓子眼无比干渴。当老妈和小妹到车站来接我,喋喋不休地向我表示亲切的问候,我突然失语,每一个回答仅在脑子里形成语言,却无路通行。这样的状态一直延续了很久,我终日昏昏沉沉,拉上窗帘躺在床上昏睡,象一只小鼹鼠躲在黑暗的深处,家里来人我谁也不见,直到看见古萍。
那天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敲得窗户象吵豆子一样,一个怯生生的女声使我在嘈杂的“噼劈啪啪”声中呆滞的听觉突然敏锐起来。
“伯母,安生在吗?”
“你是……”
“我是他的高中同学。他在吗?”
老妈把她让进屋,叹了口气,小声说:“在是在,可整天猫在屋里,谁也不见,也不说话。不知道怎么了。”
“刚从部队回来,也许有点不适应,过一阵就好了,伯母别担心。”
老妈天真地问:“是不是每一个从部队回来的人都这样啊?”
古萍沉默了一下:“或许是吧。”
老妈从这个回答里得到了安慰。我听见她起身从冰箱里拿水果,招呼古萍吃。
“伯母,您别客气,我这就走。”
“你不问问安生?”
古萍停顿了一下:“他也许真的谁都不愿见。”
“外面正下着雨呢。”
“没关系,下去就是公共汽车站。”
“我给你找把伞吧。”
“不用……也行。”
“你等等。”
老妈进屋去找伞。我打开门,古萍正若有所失地望着我的门发呆,开门声吓了她一跳,或者是我的样子令她感到意外。古萍看着我,好象想极力辨认我究竟是谁。我的嘴角牵动,也许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古萍严肃的表情终于散开,也笑了:“真差点认不出你了。”
我点点头,听到自己的嗓子里发出声音,沙哑,有些发抖:“进来吧。”古萍进屋的瞬间,我关上门,反锁,一把拦腰抱住她。这个动作让我们彼此都促不及防,我们有一秒钟保持定格,然后我把古萍压在床上。
奇怪的是古萍随后并没有挣扎,好象对此早有准备。我们配合默契,以至于我感到意趣索然。做爱之后,我比不做更感到失望。古萍却在这时候突然哭了,发疯似的捶打着我的胸膛:“你毁了我!你毁了我!”
我任由她捶打,直到她精疲力尽,靠在我的肩头无力的抽泣。此时,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流泪,我以为我他妈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流泪,可是此时眼泪却在脸上恣意流淌。不是为古萍,我绝不会黏黏糊糊地儿女情长。我再次进入古萍的身体探究,发现自己中规中矩地进入了高潮。随后又锲而不舍地来了第三次。
当我和古萍从房间里出来,老妈吓了一跳,她大概以为这位姑娘早就走了。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画面上是繁荣的城市,真实的人们,我一阵欣慰。老妈站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对她说:“妈,做饭去吧,我饿了。”
老妈喜笑颜开,答应了一声“诶”,招呼古萍坐,走进厨房。古萍进去帮她。两人象母女一样亲切地唠嗑。我一个人坐在外面,象刚刚重新活过来,融进生活。
后来我对古萍说:“没想到那天你会来看我。”
她回答:“你走后这三年,你是我想得最多的人。”她没有用想念或思念,而使用了“想”这个中性词。我没有在意,以为她只是还不习惯说肉麻的情话。
“但你知道我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为什么还要搬来和我同住?”
“因为你是一个会流泪的男人。”
我为古萍的自以为是笑了,不置可否。其实每一个人都活在自以为是里,很多事根本没必要辩解或解释,何必以自己的自以为是去强求别人的自以为是呢,简直他妈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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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楼  发表于: 2003-04-09   
            (二十六)
楼下那两个女人又在骂街,我从没有见着过这两个女人,但已经习惯了隔三岔五温习一下她们相互“破鞋”“婊子”的吹捧。她们的对骂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创意,却乐此不疲,保持着旺盛的革命热情。我闭上眼,静静地听着,不禁为我在头天晚上表现出的一丝纯情感到万分羞愧,我他妈还不如这两位大妈立场坚定呢。说实在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事从理论上讲根本是他妈不可避免的,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唯一的遗憾是昨晚我们都喝了太多酒,这个早该到来的做爱很没有质量。我试着回想昨晚我和妖妖做爱的情形,还是想不太清楚,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事毕,妖妖找我说话,可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她把我推醒,絮絮叨叨地说些傻话。她的话真多,我模糊地听着,有时候含糊地应一声,不一会儿又睡着了。她不停地把我推醒,我不停地睡过去。最后,我听见她好象说了什么喜欢我一类的话,我心里想:“傻姑娘。”我不知道这句话我说出来没有,之后就睡了个严严实实。
当妖妖醒来,我假装熟睡,以给她一个心理转换过程。我感觉她半直起身,呼吸不太均匀,近在我的耳边,大概想看清楚生命中第一个进入她身体的男人的脸。早上醒来在身边躺着一个异性显然还让她不太习惯,她拿不定主意是该离去,还是和我温存。这个选择对她这样一个没有经验的小姑娘是艰难的,她好一会儿保持不动,终于用手指在我的鼻梁上轻轻划了一下。我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她的长发在我脸上痒痒的来回摩挲,当摩挲到耳朵的时候,我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妖妖于是“咯咯”笑起来,把手伸到我腋下:“哈,看你还装睡!”我闭着眼睛把她拂开:“困死了,再睡会儿。”妖妖不停手:“我知道你早醒了。”我不耐烦地再次拂开她,生硬地说:“别烦我。”爬到床的另一头继续睡。
床那头半天没有动静,我抬起头,看见妖妖缩着身子坐在床头默默地流泪。操,小姑娘就是这点麻烦。我本想躺下不管,又觉得有点过,于是过去搂着她:“怎么了?我不是不理你,是真困,昨晚酒喝太多,现在还迷糊着呢。”
妖妖抹抹泪:“是不是我让你讨厌了?”
我轻轻地拍拍她的脸蛋:“瞧你,还上纲上线了!那我不睡了还不成?”
妖妖破涕为笑,顺势抱着我:“我知道你谁也不爱,你还没遇上你要爱的那个人。我也没爱上你,我只是有那么点喜欢你,昨晚并不代表什么,不会因此给你增加什么麻烦。”
我被妖妖的天真弄得啼笑皆非。
“别,你这么说,怎么让我觉得我倒成安慰对象了?”
妖妖故做成熟:“谁也用不着安慰谁,咱们都是成年人,对不对?”
她一双乌黑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我居然有些感动,在她的秀发上吻了一下:“其实我发觉我有时真有那么点喜欢你。”
妖妖挣脱我的怀抱,笑了:“嘿,这就安慰上了?”
我大笑:“彼此彼此。”
我伸出手环腰抱住妖妖,在她的嘴唇上轻轻碰了碰。妖妖面色柔和,抱住我亲了亲,然后仰着头,把脸贴在我的颈根,在我耳边轻轻说:“这样挺好,不是吗?”
“挺好。”
妖妖的香驱柔软,乳房柔柔地隔着毛巾被贴着我赤裸的胸膛。我抚着她的背,感觉她细腻的肌肤十分柔滑,心跳不禁加速,那话儿不知不觉地勃起。
我正要采取进一步行动,妖妖却离开我的拥抱,用命令式的口吻说:“好了,该上班了,今天下午广告要正式开拍呢。你先出去,我穿衣服。”
我举手敬礼:“遵命。”心里一阵好笑,跟你都已经上过床,可穿衣服你还得回避,女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对事情想不透彻。我本来还担心妖妖为这事上纲上线,俗不可耐地说什么爱呀爱的。要真这么腻歪,我就毫不留情地粉碎她的这一幻想,严肃教育她,世界上压根就没这玩意儿,不过是男人上床的借口,女人做爱的遮羞布。没想到几乎是反而受了她一顿教育,真他妈失败,看来这个政治说教的机会只好留待下次给别的什么姑娘了。
我拿了换洗衣服,到卫生间冲凉,想着这事,不禁好笑。穿衣服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心情很好地吹着口哨。等妖妖冲过凉,换好衣服,我们一起出门,我伸出手,妖妖夸张地挽住,我们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入电梯。电梯门关上,只有我们两个,我和妖妖不约而同地放开对方的手,哈哈大笑。妖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真逗,真逗!”
我把妖妖送去大地公司,自己开车来到金辉。先到隔壁看了看天外天的新办公室,阿惠正指挥几个工人在那里搬来搬去,看见我:“老板,心情不错啊。”
“是吗?”我侧身,看见衣帽镜里一张笑脸。
成航和小兰凑上来:“老板最近是喜气连连啊。”
我笑了:“今天是公司的乔迁之喜嘛。”我看了看环境,问,“怎么样,这里还满意吧?”
小兰说:“当然,地方宽敞多了,装修也好。”
成航开玩笑:“老板,这架势公司是不是要进人啊?我也弄个什么科长主任的当当,过过管人的瘾。”
我笑道:“这还不容易?我就封你个设计部主任。”
“那也没人管啊。”
“把小兰拨给你好了。”
成航高呼:“好啊!”
小兰撅嘴:“去,凭什么你管我啊!”
众人大笑。
笑过之后,我说:“近段时间公司的事我可能顾不过来,就全权委托阿惠代理我的职权,除特别重大的事情,由阿惠直接处理。同时,鉴于公司近来业绩良好,我决定给公司全体员工加两成的薪水,大家好好干。”
又是一阵欢呼。
我把公司的事叮嘱过阿惠,来到金辉。
走进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隔壁代书话的办公室,门照例锁着,没有人。代书话虽然在市委宣传部上着班,却叫人给她腾出一间办公室,偶尔过来坐一坐,大半时间办公室都锁着。每次来,她都跟余利一块儿,末了总是给我和余利创造单独的机会,撮合我个余利的目的明显。我知道她跟余利是同学,这么做无非是有一个掌握我的利器。其实用得着操这份心吗?老子对老唐这点遗产毫不上心。
我刚刚走进总经理室,秘书就拿来一份购料单让我签署。我核对了一下,更改了不合理的数目,签了字。秘书出去,我深深地靠进椅背。虽然更换了大半办公设备,然而,坐在老唐生前的办公室,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自在。老唐如果看见我现在这副人模狗样,没准连大牙也他妈得笑掉。我自从从大学退学,就再也没有强迫自己正正经经干件事情了,这会儿却不得不按时上下班,整天在办公室看资料,签署文件,晚上还得和老唐那帮老客户应酬,实在他XX的烦透了,我准备等金辉公司安定下来以后,就把总经理的担子撂还给老唐的老爸,爱谁谁去。
金辉公司眼下有一单业务是替新时代商贸公司装修一万多平米的商场,中午和甲方工程监理吃饭,对方饭后暗示想找个项目娱乐一下。我把他带到桑拿城,领班安排了几个小姐他都不满意,一个劲儿问:“有没有漂亮点刚出来做的大学生?”领班又带来几个“大学生”,他总算勉强选了一个。我把台费结了,塞给他两千块钱小费,请他慢慢玩,他没客气一声收下了,进屋把包间“砰”的关上。另几个小姐看猎物一样贪婪地看着我,其中一妞还直往我身上蹭:“先生,试试泰式按摩吧。”我他妈这会儿没一点心思解放这帮可爱的劳动妇女,甩开她,走出桑拿城。
开车直奔彩电中心。大地公司在那里租了个摄影棚,今天实拍紫罗兰内衣广告。车在大坪堵得一塌糊涂,等赶到彩电中心的时候,广告已经开拍。清场出来的工作人员在摄影棚外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有两个显然是电视台的美工,其中一个不屑地对另一个说:“现在的女人,甭管是谁,给钱都他妈得脱,不过是要得多少的问题。”另一个点头表示赞同:“平时当着我们也换装,咱们什么没见过!这会儿倒假模假式的清场。”“不知道台里是怎么批准她拍广告的。”“这有什么,咱们领导对她可亲切着呢。”我象个傻冒站一边,透着十足的好奇心看着他们,两人瞟瞟我,优越感十足,得意地一阵坏笑。一会儿,里面开门放我进去,那俩傻逼立刻面面相觑。
进去的时候,余利身着紫罗兰胸罩,正对着空气沉醉,乳房果然经过了艺术处理,很自然地高耸而坚挺。大概我的眼睛在余利的乳房上停留的时间超过了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余利一走神,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导演立即叫NG:“精力集中点,眼神不对!”余利泄气:“休息一下再拍吧。”导演对情况也不太满意,示意大家休息,走过去对灯光师比手划脚地说着什么。
妖妖和熊伟、刘骅在摄影棚的一角坐着,见我进来,妖妖站起身向我示意。我走过去,熊伟站起来和我握手:“安老板,听说你高升了,还没有祝贺。”我坐下来:“从老板沦落到给别人打工而已,这也值得祝贺?”熊伟笑了,连说:“谦虚谦虚。”
刘骅面无表情地向我点点头,然后走向另一边找余利交流。余利披了件外套,边和刘骅说话边向我这边瞟,有些不自信地掩住胸脯。刘骅说着话,下意识地帮她拉了拉衣领,还拍了拍余利瘦削的肩膀。我立刻想起同性恋酒吧她和一个姑娘亲热的场景,失声笑了出来。
妖妖看着我:“笑什么?”
我忙回头:“没什么没什么,我觉得这个布景挺滑稽的。”
熊伟问:“我和妖妖也觉得这个布景不是十分完美,但说不出哪点需要弥补,你说说哪里不对?”
其实我也就顺口一说,没想到熊伟真问我,只好胡诌:“都挺好,布景好,余利的形象也挺不错,就是这两样放一块儿看着不协调。”
熊伟诧异:“为什么?”
“说不上来,这种纯白搭配绿色有些岔眼,也许带点暖色调更好。你们应该去余利家考察考察,她放她家里就挺自然的。”
熊伟笑了,冲我眨眨眼:“嘿,人家里你也去过了。”
妖妖的表情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变化,低头喝了口饮料。
我对熊伟的说法不置可否,见余利和刘骅一起向这边走过来,向她打招呼:“嘿,这扮相真不错,赶明儿这广告播出,超市的醋就得抢光了。”
余利笑笑:“你是骂我这形象酸里酸气呢。”
“哪里,男人都看你,太太们还不都得喝醋去?。”
刘骅说:“这就达到了我们的广告效果:要让男人的眼光停在自己身上,穿紫罗兰内衣。”
这句话没他妈半点幽默,大家却都笑起来。余利站我身边,见我衣服袖子刚才在道具上沾了点白灰:“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要顺手帮我拍掉。刘骅止住她:“你别动,呆会儿又得补妆。”我忙说:“我自己来。”把那点白灰掸掉,侧脸看见熊伟暧昧的笑。那边导演问余利准备好没,余利忙说:“好了好了。”跟我们打声招呼,过去接着拍。
这次比较顺利,余利做出各种妩媚状,一连拍了几条。
妖妖和熊伟边看边在一边低声交流,虽然现场并不录音,但熊伟还是怕说话声影响现场拍摄,把嘴凑近妖妖的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刘骅严肃地看着拍摄,偶尔就一些看法简短地征求我的意见,我随口敷衍她两句。过了好一会儿,熊伟还凑在妖妖耳边说着什么,我看妖妖有点难受却不好拒绝的样子,招手让她过来,妖妖如释重负。
我笑嘻嘻地低声说:“这个熊总对你不错嘛。”
“你幸灾乐祸啊?我都不知道怎么拒绝他,他老是很关切的样子,可又没有明说什么。”
“我还落井下石呢!要真幸灾乐祸能在这时候挺身而出?”
妖妖会意地微笑,用手碰了碰我,我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她躲闪了一下,终于任由我握住。抬眼,见熊伟的脸铁青。那边,导演又嚷嚷着NG。我他妈心里一阵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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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楼  发表于: 2003-04-09   
            (二十五)
从余利家出来。
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华灯被捻碎在街道湿漉漉的雨水里,冰凉的灯光在我的车窗外一一滑过,灯火通明的店铺贪婪地吞吐着顾客。我仿佛从高处审视着自己,象一只甲壳虫,没有目的地在城市的蛛网里爬行。夜晚的山城象是个无底的深渊,引诱人陷落。
我把车停进大厦地下停车场。摁亮三十七楼,电梯无声的升起,侧身,一旁的不锈钢壁有一张安静的脸,是一种无关的表情,我们相互没有兴趣。如果此刻电梯里有个女人,无论美丑,也许我会立刻爱上她。电梯一直向上,在二十五楼的时候,突然停下来,门缓缓地打开,我的心脏停止跳动,可是空无一人,只有寂静的过道。也许是谁摁了电梯,可是临时改变了主意,也许是谁恶作剧,谁知道呢,有一次,我曾经在每一层楼摁亮电梯,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电梯门再一次打开,停在三十七楼。
我打开办公室的门,摁亮灯光,屋里有些乱,椅子歪七扭八的散乱着,电脑已经装箱,文件也都整理成捆,一些小物件被无辜的遗弃,房间因此看起来有些陌生。这里已经退租,明天就要搬到金辉公司。我走进我那间办公室,没有游移,直接走到露台,爬上宽大的水泥栏杆,现在,城市就在我脚下。我从高处审视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城市里,到处都是灯火在游走,一幢幢高楼通体透明,象是个恣意的舞娘。我在心里亲切地对山城说:“我XXXX。”没有任何一刻象现在一样让我感觉我进入了山城的身体。这种景象突然让我似曾相识,在很久以前,我似乎也是这样站在露台,对山城喊:“我XXXX娘。”这个场景如此清晰,仿佛我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看着另外一个我站在露台,纤毫分明。这样的场景不太合理,或者这两个“我”中,有一个是别人,比如死去的老唐。我不想追究,闭上眼感受习习的凉风。如果此时有人发现我,他绝不会相信我在回家的途中,突然心血来潮,把车停在楼下,来到这三十七楼,爬上危险的露台,就为了居高临下看看夜晚中的山城。
我相信此刻我的嘴角挂着得意的微笑。我从露台上跳下来,冷静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认真地关上房门,重新乘坐电梯下楼。电梯在二十五楼再次打开,进来一个年青的姑娘,有着灿烂的微笑,冲我友好地点点头。如果在一刻钟以前,我会毫不犹豫地爱上她,向她奉献我生命的全部,而现在,她是我亲切的姐妹。我也友好地冲她点点头。我们一直面带微笑,没有说话,她在一楼出去,我下到负二楼,进入地下停车场,发动自己的汽车。明天我的公司就要搬到金辉。这是我一生当中唯一差点爱上的姑娘,可是我也许永远也不能再见到她,这种感觉真他XX的好。
富康驶入车流,我感觉高楼有一双眼睛亲切地注视着我,心里一阵快乐,路过一家酒吧,忍不住停下来去喝两杯。这是一家我从没有去过的酒吧,屋里安静的氛围让我立刻觉得十分亲切。我要了一杯威士忌,就坐在吧台前,慢慢地喝,象一个绅士。一瓶威士忌被我喝了一大半,脑子里慢慢有些晕忽忽的感觉。我把酒杯递给侍者,侍者再度给我倒了一小杯,我还没来得及伸手,身后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把它端起来一饮而尽。我转身,发现这是一个十分诱人的姑娘,小蛮腰,大乳房,长着一张孩子气的可爱的脸,嘴唇撅着,性感而调皮。她把酒杯重重地放到吧台:“再来一杯!”一双纤纤玉手从她的后背环上她的腰,轻轻对她说:“Darling,别喝了,你看你都醉成这样了。”声音十分熟悉,我抬头,发现这个女人居然是刘骅,她的鼻尖从姑娘的脸蛋滑过,凑在那姑娘的秀发前深情地嗅着。我吓了一跳,看了看周围,才发现这是个同性恋酒吧。
刘骅也看到了我,她倒没有丝毫的尴尬,依然搂着那位姑娘,向我点点头:“在等人吗?”
我对她笑笑:“是的,不知道怎么还没来。”
她怀里的那姑娘看看我,问刘骅:“你认识?真是个帅哥。”
刘骅笑了:“要不要我介绍给你?”
我赶紧说:“你的款式不适合我。”
那姑娘大笑,借醉扑过来:“只要你的款式适合我就行了,怎么样,今晚我们来个一夜情?”
她的乳房蹭着我,弄得我一阵心痒,我他妈还得做出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揽着她的小蛮腰,把她扶回座椅。刘骅拍拍她的肩:“好了,好了,你就别吓唬这位姐妹了。”听到姐妹这个词,我一阵恶心,见刘骅看着我,勉强冲她一笑,装着等不到人,走出了酒吧。
坐上富康,我他妈不禁一阵大笑:内衣公司的市场开发部经理居然是个同性恋,真他妈逗,怪不得上次在她的办公室,她用那种男人的专业眼光审视余利:“不错不错,既有成熟女人的魅力,也有点少女的清纯,就是胸小了一点,不过我们会做艺术处理。”她的这位妞倒是胸大,挺合她的口味,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做过艺术处理。
突然很想疯狂,打电话给老唐。“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是空号。”我才想起老唐已经死了,拿着手机愣了半天。想再拨给老疤他们,却又丧失了兴趣,把手机扔过一旁,默默地开车回家。
走进我那窝,屋里灯关着,电视忽明忽亮的蓝光里,妖妖象一只小猫蜷缩在沙发上。我打开灯,关上电视,拿不定主意是给妖妖盖上一张毯子,还是抱她回自己的房间。想了想,还是从里屋拿出一张毯子替她盖上。妖妖沉睡的样子象个婴儿,此刻让我倍感亲切,我忍不住用手指在她的脸上划了一下,这个轻轻的动作却把她弄醒了。妖妖坐起来,朦胧着眼说:“你回来了。”
我点一只烟,深深地吸一口:“怎么睡客厅里啊?”
“等你啊,老不回来,看着看着电视,就睡着了。”
我笑了:“等我干什么?这话怎么让我感觉有家的温暖了?”
妖妖温柔地坐着,没有对我的贫嘴反驳。
“今天是我的生日。”
这时,我才看见桌上有个生日蛋糕,插着蜡烛,摆了些精致的糕点。
“哦。生日快乐。”
“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
我漾了口酒气:“嗯,这么说你把我当爱人了?”
妖妖不置可否:“你能和我一起庆祝吗?”
“当然。可是也许我应该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不用,有个人和我在一起就行。”
妖妖也许没有意识到她这句话暴露出的潜意识的孤独。
我陪妖妖在桌前坐下来。
“可是没有酒怎么行呢?”
“我不会喝酒。”
“没关系,红酒。”
我站起身,从我的珍藏品里拿出一瓶红酒。
红酒无声地注入两个高脚酒杯,象是处女的血。我看着红红的血液注入纯净的酒杯。妖妖看起来情绪很好,不停地喝红酒,不停地说笑。我象是隔岸的人,不真切地看对面的人跳舞。操,显然是我刚才在酒吧已经喝多了。
妖妖有一刻停下来,以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我:“你在看什么呢?”
我被她的问题吓了一跳,因为这时我才发现刚才我一直在研究阳台上一只在夜风中飞舞的胸罩,完全忽略了身边这位主角。
我收回眼神,看到妖妖。
妖妖从我的手中夺过红酒瓶:“今天是我的生日呢,你一个人就把酒喝完了?”
我看着手里空空的酒杯。原来刚才一直喝酒的不是妖妖,而是我。那么,也许刚才一直说话的也是我,而不是妖妖。
“哦,对不起,我再拿一瓶。”
“不用。”
“?”
妖妖的眼神突然缩短,停留在她和我之间的空气中:“现在你是一瓶红酒。”
我不明白妖妖的意思。
“我喝你就行了。”
在我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妖妖已经吻上了我的唇。这使我始料未及。是不是我和妖妖的角色又发生了转换呢?
我们呼吸急促,香舌缠绕。迫不及待地解除对方的衣服。当两个肉体象火炭一样粘在一起的时候,我看见阳台上的胸罩猛地飞舞起来,想要摆脱束缚它的夹子,有一刻几乎要成功了,却终于还是回到了它原来的轨道。
我仿佛再一次站在身体之外审视着一切:晨曦透过天蓝色落地玻璃窗,静静地照进客厅。窗帘把微光切割成两半,玻璃茶几上立着一个空酒瓶。一只高脚酒杯斜斜地以一种完全放松的姿势躺着,一小口喝剩的红酒是这房里唯一的鲜艳。那鲜艳似乎滚动着,使房间逐渐充满了暖色调。镜头沿茶几向卧房移动,依次是:一只侧睡着的高跟鞋(显然从昨晚它掉到地上起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一件花花公子牌衬衣,然后是半开的卧房门,另一只高跟鞋,紫色连衣裙,蕾丝文胸(象两只鸽子,还保持着飞翔的姿势)。镜头从地板向床上移动,先是两条腿,显然不是同一个人的,互相纠缠。大腿处是一张薄薄的被单,掩藏不住玲珑剔透。最后是两张沉睡的脸,如此安详。朝阳终于从地平线升起来,法国红酒的颜色涂满了房间。一张脸依然在沉睡,另一张脸也是。
我知道我醒了很久,可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让我不愿意睁开眼睛。昨晚的一切象是一场梦,我记不得我和妖妖做爱的任何细节。这似乎是一件让我期待了很久也回避了很久的事,我想妖妖也是,然而事过境迁竟然让人对它的是否存在失去了判断力。它的突如其来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我只恍惚记得自己象个处男,毛手毛脚,进入妖妖身体的一瞬间居然忘记了抽动,只是静静地享受两个身体的交融。妖妖是个处女,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二个处女,我庸俗地为了这点理由心悸。
我终于睁看眼。妖妖此时躺在我的身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有一瞬间,她的身子在睡梦中蜷缩了一下,脸上露出象在逃避什么厌恶的东西的表情,也许是在赶一只在她梦中出现的讨厌的蚊子。
我看着妖妖,不知道她是我的爱人还是姐妹。
昨晚的酒意涌上来,我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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