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加拿大的两个老人，两个弱智的老人。一个女，一个
男。一个穿红，一个套绿。每天他们俩一起坐公共汽车去福利工
厂上班，黄昏里，又一起结伴回家。
红女性格开朗，绿男非常内向。一红一绿，在白雪皑皑的冬
季里等车的时候，若即若离地站着，色彩异常醒目。公共汽车一
来，高高的绿男总是虔诚地让矮个的红女先上。在绿男的概念里
，红女是个娇娇的美人儿，是他太阳世界里惟一的女神。他黯淡
的绿色与红女的光芒万丈，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红女在绿男的谦让之下，每次都当仁不让地先踏上公共汽车
，然后在照顾老人的席位上款款落座。绿男远离红女数步，卫士
般地跟随上车，但他不具备胆量坐在红女的身边，也不敢转过头
去直视红女做作的媚态。绿男只用眼角观察红女，如果她确实坐
稳当了，才放下心踮手踮脚往车厢的最深处走去，并小心谨慎地
坐下，透过层层叠叠妨碍着视线的男男女女的头，盯着红女痴愣
。
红女很爱哗众取宠。她一上车就开始放声喧哗，把肩上的背
包拿下来，把硬硬的大红背包弄得噼啪作响。然后取出里面的手
提小红包，从小红手提包里再拿出红色的手帕包，一层层地掀开
，直到露出钱币后，像大慈善家捐了几百万似的高声叫唤：“嗨
，我买两张车票！”（别人先买票再落坐，红女绿男弱智，不能
以常人的标准去要求他们。）
红女买完票后，要是发现身边坐着一位男士，她会特别的兴
奋，表演出很棒的少女羞涩状。她像是在对绿男炫耀：你瞧我红
女多美丽？多吸引男人？哪像你丑得只好躲在角落里？
绿男呢？哀怨自己无色无光，只能充当红女身旁的叶子。红
女像朵饱满的牡丹，又像夏季的暑热，只有在红女即将燃烧的时
刻，绿男才可以洒一场霏霏之雨。
红女虽矮，但红女永远认为自己艳光灼人，绿男虽高，却责
贬自己藐小可怜。红女下车后，不管绿男离她多远，头也不回径
直地往前走去了。她好像很讨厌绿男的跟随，恨不能甩掉他，这
样，她就可以无所顾忌地与其他男人在街上并肩迈步了。
而绿男呢，仓仓惶惶，神情紧张。唯恐丢失心上人般的、跌
跌撞撞几十个碎步追上去，然后，一步不落地跟在骄傲的红女后
面。
绿男是个标准型的道德遵循者，他在生活中照顾一切人。照
顾红女日常的吃穿和冷暖，上了公共汽车，他坐在最后一排，照
顾其他乘客上下车的方便。他虽弱智，但他在道德上的智能，却
从来不曾示过弱。
后来，绿男不再来坐车了，只有红女一个人在冬季里等车。
一直想扔掉绿男的红女，不知为什么不仅没有高兴起来，还很忧
郁。虽然她红装永不再改，红包永不掉换。但她上了车后，不再
把包弄得噼啪做响，不再大声喧哗，看见旁边坐着男人，也不再
表演少女的羞涩状态。若是其他老人和残疾人上车，她还主动让
位，走到后车厢去，坐在以前绿男坐过的位子上。一向开朗的红
女，终日仰脸半傻笑的日子不见了。
白雪皑皑的冬季里，红女也不来坐车了。当人们不再看得到
一红一绿跳跃的色彩，反倒有点贫乏的落寂。听路人说：绿男生
病后，红女一个人工作养活他。前几日，绿男突然死了，红女悲
哀之致，竟以绝食扼杀自己的生命，同绿男挽着手。跨入了另一
个极乐的世界。
人们没有想到，绿男一直是仓仓惶惶地跟着红女走的，这一
回怎么是红女那么执著地跟着绿男，心甘情愿去远行了呢？
世界上消失了一红一绿，地球照样运行，公共汽车照样按点
停，按点行。但人们的情感世界没有恒定不变。人们很怀念红女
在车上夸张的喧哗声，怀念绿男在车上的崇高公德，怀念弱智者
的相互提携，怀念红女最后用生命去反馈对绿男深沉的挚爱。
世人不会忘记这一对可爱的红女绿男弱智者的。红，在这个
世界里，会亘古不变地保持着它固有的艳丽；绿，是人类需要和
依恋的心灵主色调，红女绿男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弱智，以他们高
尚的品德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的智能很充分足够了。
可敬的红女绿男，你们安息吧！
（摘自2000年4月20日《光明日报》，作者：夏悲［加拿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