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什么时候才开始有了记忆？大故告诉我说，他是在8岁上学的那一年。我呢？好象是在6岁。
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人是最聪明的动物，人与其他生物的区别在于人会思考（？）。人思考的问题可多了，天文地理，政治历史……，思考完了别的东西人也琢磨自己，从皮肤到内脏，从内脏再到基因，琢磨看不见的呼吸，研究听不见的血流的声音……。
人用大脑来思考这一切，但对于大脑本身，人却知道得最少。一般人了解的无非是大脑小脑以及左脑右脑的作用和功能，我们从医生那里了解到的科普知识更象是一张质量低劣的家用电器产品的说明书——你大致知道它的用途，但你不知道它的工作原理。当然，出现了质量问题，你也别指望能从那些说明当中找到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更要命的是，大脑有时会失去控制，这让我想起了高露洁牙膏的一条广告里一个小姑娘问的非常聪明的一个问题——那谁来保护牙医的牙齿呢？是的，谁来，怎么来控制我们的大脑？
大脑是受伤之后最不容易痊愈的一个器官，任何一个小小的意外，比如说洗完了澡或者拖完了地板，地面湿滑，一不留神，仰面朝天摔一跤就有可能使活蹦乱跳的你成为一个植物人；直排式热水器要是安错了地方，只要不多的一点点的一氧化碳就能致人死命。因此，无论男女，无论寒暑，作为人类，我们唯一可以大面积暴露在外的身体的一部分，不管你怎样装饰，它其实是我们身体上最最脆弱的一部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们在这一部分上花费的心计最多：化妆，点缀，富于表情。这样想来，我们尽量掩饰的，不过是我们的脆弱。
唯有大脑储存记忆——倘若不是瘢痕类的皮肤，外伤留下的痕迹很快会被我们自身修复，好了伤疤，就忘了疼了。但大脑不一样，记忆，也就是生活在每个生命当中划下的一道道口子，或深或浅，或凸或凹，或平淡或起伏，都会被顽固地保留下来。时间久了，大脑当中会凌乱不堪，以至于有些东西你想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但就在某一天，如同在一个久未清理的脏乱的房间里的某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你会突然发现它，突然得让你自己都会欣喜若狂或是震惊。这时候你的反应会和我一样么？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会对大脑这个黑暗的世界或充满感激或充满仇恨——因为我不能象控制四肢一样来控制我的大脑。
连自己的大脑都无法控制，你又如何去了解他人？人和人沟通的方式有很多，为了了解他人和被他人了解，我们发明了语言和文字。但是，语言和文字已经不再是从我们心底深出流出的纯净的山泉了，那是经过了训练之后才能操持的工具，如同从自来水厂加工后流出来的或许可以直接饮用的水——可以维持生命的运转，但也仅此而已。至于想象力和好奇心，至于爱，至于道德感，至于对畏惧或是放纵，至于判断，逻辑，将思维与行动完美地协调，这一切的一切，对于我们而言，其实比财富更加奢侈和高不可攀。
我发现，对一个人的评价，是分阶段进行的。当一个人处在完全不能独立生存的婴幼儿时期的时候，我们往往以是否健康，胖瘦是否适宜，个头高不高这样简单的指标来衡量孩子们。而当他们开始学习，也就是从开始有记忆起，我们评价的标准就变成了“这个孩子是否聪明”。聪明的孩子无一例外地讨人喜欢，当班干部，最早加入少先队……。而到了一个人的成熟期，评判的标准又发生了变化，这时候看一个人，似乎智力因素已经不在首要了，更重要的是别的东西，比如外貌，比如阅历，比如人际关系……。而到了晚年的时候，我们评判一个老人幸福与否，就又回到了婴幼儿时期的标准上来。这个世界对人的大脑，或者说思想的要求，是如此的功利和自暴自弃，生命在周而复始地做着从积累到扬弃的机械的无用功，同时还沾沾自喜。
有一次和一帮人吃饭喝酒，对着一桌子的残羹剩饭和身边熟捻但并不完全了解的人——丈夫，妻子，孩子，大家突然说起了人的大脑。这个话题是从不久前电影院上映的《黑客帝国》的续集说起的，这个片子我们先是看了碟，然后又去电影院看，但在座的都说看不太懂。只有一个我们认为最聪明的人说他看懂了。他说，这个电影其实说的就是，人，是被事先设计好的一种程序，否则你无法解释人为什么会这么幸运地生活在地球上——这里有适宜的温度和湿度，有充足而营养丰富的食物，有水和空气，换任何一个地方人都没法活。我们听了忙点头说是，说我们就象是被拎着衣领一个一个地被从一个未知的地方放到了地球上，这个放的过程只是整个程序的一部分。接下来就有人问，我们被放到这么一个舒适的地方来，是为了什么呢？我们要执行的下一步任务和程序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提出来之后，我们的后脖梗阵阵发凉。
虽说以后的任务和程序谁都不知道，但我相信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在制约着我的大脑——在我最幼小也是最幸福的时候，我是没有记忆的；在我最不需要记忆而最需要体力生存的时候，记忆却日积月累以至有时成为一种重负和羁绊：美好的记忆总是稍纵即逝，痛苦的记忆却历久弥新。这样想了，不免丧气和抱怨。但并非毫无希望，几天前看望我爸的时候在饭桌上闲聊起来，说起家里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家事。我们发现，我爸真是老了，好多事情他都记不住了，比如我妹妹在1岁多的时候割了阑尾炎，他却说绝对没这回事；我近来经常扁桃腺发炎高烧不断，他却说我的扁桃腺小的时候就割掉了。这还没啥，也好验证，不过我们还发现，对他自己的事情，他现在能记住的全是一些让人高兴的事情，这辈子他吃的苦遭的罪，他全忘了！走出他家的时候我跟我妹妹嘀咕来着，我说爸是不是有点老年痴呆症的症状啊。我妹呸了我一口，然后羡慕地说，要真这样，她老了也得这样的病。
我还相信，大脑和我们肌体中的其他器官一样，有一个自我过滤，自我修复的功能，能把坏的滤掉，只留下好的。但这部分程序是否能够执行下去，好象靠的是福气，以及耐心。尽管撞大运的几率不高，还是让人挺高兴挺有盼头的。要是没了这份精气神儿，彩票也就没了市场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