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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转贴]谁在梦中梦见谁,走在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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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3-06-04   

[转贴]谁在梦中梦见谁,走在水面上

谁在梦中梦见谁,走在水面上

开 篇

1

据说本世纪末是中国人即将面临的第三次出国移民大高潮。第一次是在清末“洋务运动”的口号下,由清朝廷派送了一大批留洋学生;以詹天佑为代表的这一批学子回国后推行了实务救国政策,在客观上推进了中国的进步。之后就又在“五四运动”前后,有大批青年人出国、学成后又回国,很多让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都积聚在他们中间,比如鲁迅、胡适、梁实秋、吴宓、徐悲鸿……时隔几十年后的今天,更多的年轻人怀揣着理想、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历尽千辛万苦要飘洋过海去镀金。我曾经看过一部专题片讲,最早的护照只是一张盖着皇上玉玺的大纸,样子象今天的大奖状;而今,护照、签证、层层防伪;GRE、TOEFL、TSE、IELTS、GMAT……光这些叫得出名字的考试都多如牛毛——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还是不厌其烦、趋之若骛。于是我就想围绕这个主题做篇纵深报道的大稿子。我一直很嫉妒我们同行中那个叫做张杰英的女编辑。她以“安顿”这个笔名泡制了一个号称“绝对隐私”的系列,牵扯了不少国人的注意力。所以我心底里暗暗地和她较着劲儿。我知道再搞什么“相对稳私”是没有市场了,但是作为一名好编辑、好记者,抓住一些有时效性的社会话题做一些有深度、有力度的报道,总是可以把自己的饭碗端牢的。
事实上,尽管我对安顿很有些不服气(同行相轻嘛),但我还是不自觉地以她的模式,开始了我的采访进程。

2

确定选题的第二天,我就顶着烈日炎炎去了秀水东街的美国驻中国大使馆。那儿永远是门庭若市的。打个很难听的比方,那些想方设法要去美国的人,比臭鱼烂虾上的黑苍蝇还要密密麻麻得多。
我从街的北头走进去,一直走到南面的秀水市场的入口,很细致地栏阅了铺散在街旁的那些等候的人群。他们的那种闲适劲儿让我联想到了武汉人的夏夜乘凉。武汉人喜欢在傍晚时分把屋门口的街上打扫干净,然后就在街边摆上竹床和躺椅,暮色降临后,天地之间就是他的空调大屋。其实这是许多许多年的事情了。我的童年就是在这种街边的竹床阵仗中逡巡着度过一个又一个火炉般的武汉的夏天。对于这种天地之灵气的闲适,我有一种敝帚自珍的与乡恋拌在一起的迷醉。中国没有第二个城市(我指的是百万人口以上的特大城市)的居民有武汉人的这种豪迈,可以把夜生活陈列于马路之上的坦荡。这是我作为武汉人很引以为荣的一点无法登上大雅之堂的小得意。但是当我有目的地为了模仿安顿而走入美国使馆前的这条小街上时,我看到了人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也那么无所顾忌地或倚或靠,几张报纸摊上地上的此为“床”地躺下来了——我觉得很难受。似乎是他们剽窃了我的故乡的人的那种坦荡。武汉人的坦荡是在夜色之中,总是有所遮掩的,何况夜晚大家都是要睡觉的,没有谁在梦里还惦记着要看一眼旁边的竹床上的人睡态是俗是雅。那辰光里,美国人和咱中国人倒是因着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而处于阳光灿烂中,但美国人的视线大约也不会借助卫星来偷窥武汉人的这种街边纳凉的风景吧。——可此时我在美国驻中国大使馆门口看到来来往往的老外们,以一种不屑的神情从这些散淡的在街边休闲等候的中国人身边走过,很多的不雅,用眼角的余光也可以扫荡进入忘记。多有损人格国格呵。如何的去呼吁“中国可以说不”,先要做得不那么不礼貌、不猥琐、不文明才好呵。
这一幅场景几乎让我放弃了去寻找采访对象的欲望。

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我知道很多事情凭我一己动真的是无能为力的;所以,我常常就选择了逃遁。眼不见为净总是可以的吧。
何况天那么热。
天报预报说是有37℃。
这种热度,也像武汉。
就在我为了选择放弃采访而把自己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对气温之高的抱怨上时,我忽然看到了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子。她用裙裾把大腿乃至小腿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很排外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她很白,很漂亮。不是用脂粉堆砌的那种漂亮,是资质天成的那种好看。以致于我一下子就忽略了37℃,径直走向了她。
我坐到她旁边,跟她说想跟她聊聊。因为同是女性,所以她没有那种以狐疑眼光表示出来的戒备。她问我聊什么,我说聊聊出国呗。她就笑了。然后问,这么多人,为什么会找我?
我实话实说,因为你好看。
我知道,这种恭维是可以拉近我和她之间距离的一种捷径。何况,恭维她不像恭维有些女人那样,需要经过真理与谎言在大脑中的斗争。
她又笑了。笑的样子也着实好看。
“你想去美国,念书吗?”
“当然。”
“拿到签证了吗?”
“没有。”
她告诉我,她今天来这儿,是为了体验生活,找找感觉。她说她算过卦,今天不宜办大事,下个礼拜,比较适合。所以,她就到这儿呆一会儿,她有个准备。
我问她,你是第一次来签证吗?
她说不是。
她是上海人,应该是在美国驻上海领事馆提交签证申请的。她说她在上海被拒签了两次,所以不得不换一换风水,再到北京来撞一撞大运。
“拒签理由是什么?是说你有移民倾向吗?”
“他们没给我解释。我运气不好。两次我遇上的都是女官,对我的态度凶巴巴的。我想她们可能是对我不满吧。大概因为我长得太漂亮了。”
女孩子的坦诚让我咋舌。她自我感觉真好。
“那你到北京来签,有把握吗?你的护照上已经有拒签记录了,应该是很麻烦的。”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别把这些写到文章里去。我换了一本护照。”
“怎么换的?”
“反正你也不可能到使馆里去告发我,我就告诉你吧。我把护照扔到洗衣机里一顿狂甩,等它被搅得稀巴烂以后我就拿着“尸首”去公安局申请重新办理一本新的。——这种小心眼,那些被签证官折磨过一次两次后又不死心的人,都能想得到。”
“那你有把握吗?”
“赌一把呗。你看这里这么多人,不都是来赌的?美国的拒签率那么高,谁敢打保要说自己稳操胜券呀?愿赌服输而已。”
大约要到国外渡金的,都是这类自我感觉奇好,而又充满冒险意识的“高人”吧。至于最终在千军万马中挤上独木桥的,不过就是些运气更好一些的而已。
“你很想出国吗?”
“人嘛,总是有一些梦的嘛。”梦没醒的时候,就接着做下去呗。”
“那你有没有想过最后走不成呢?这世道,总有一些人会给另外一些人去垫背的。”
“再说吧,到一步说一步的话。这不,上海签不成,就想法子到北京来签;北京再要是没戏的话,就再换一家使馆试一试呗。”
“什么叫换一家使馆?”
“去不成美国,还可以去英国,去德国,去澳大利亚……”
“你挺执着的。”
“别说我崇洋媚外。我既不想做汉奸,也不愿去做洋奴。我只是想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一看,世界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人们不断地像闯关一样地走一山逛一寨。生命不要局限在一个小地方才好。”
我顿了顿,没有一针顶一线地继续盘问下去。要给自己一点点时间来思考一下她的话。很奇怪,我也还算年轻呵,为什么我就从来也没想到过要出趟国,拿个洋文凭,开点洋荤呢?人与人总是不一样的。谁叫我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呢。学中文的人,当然最适合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舞文弄墨,卖弄矫情了。
我问她,你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专业?
她说,建筑。
看她那么纤弱,真无法想象她哪里去变出来建高楼大厦,筑桥梁殿堂的大气魄、大手笔?
她说:“我一直很崇拜贝聿铭,就是那个重新设计改造法国巴黎卢浮宫的美籍华人。他是我的楷模。我这次要去读的,也是他的母校——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
“要做一个女贝聿铭?”
“也没有哪么狂。我把他的传记读过许多遍。里面有一句话特别特别地触动我。你知道的,贝聿铭是苏州人,在去美国之前,他已经小有名气了。但他毅然决然地背井离乡登上求学路。那个传记作家说——要是没有美国之行,就没有今天的贝聿铭;和他同时代的建筑学子,比他有才气、比他有实力的也不少,但没有他的远见。那些人留在了中国,而贝聿铭走向了世界。”
“那个传记作家是美国人吧?”我一听这话,就很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亲美的意识形态观。用这种看上去有理有据的分析来侵入人的思维,影响你都是于无声处无形中。
“是谁写的不重要,关键是他写了一句大实话。”
女孩子说完这话以后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说:“天实在是太热了,我不在这儿呆了,你刚才跟我聊天,算不算采访?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帮你提供了一点素材。你爱怎么写都无所谓。反正像我这样的人——嗨,遍地都是……”她说着用嘴指了指还在使馆门前等候的人群,然后接着说:“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你爱怎么写都行。但愿你在写我的时候,是怀着一颗祝福我的心……”
女孩子说完就笑了起来,并且站起了身。看着她起身要走的样子,我突然地很想很想挽留住她。像这么一个漂亮又坦白的女孩子,和她多聊一会儿,是件很惬意的事情。即使不是采访,也不觉得是在浪费光阴。更何况,她和我的生活,隔得很远;走进她的世界里去瞧一瞧,如探幽揽胜一般。
“我还想再跟你聊一聊。说实话,我很喜欢你。”
“嗨,你要是签证官就好了。不过,这回我可真是怕再撞上个女官——要是又遇上一个心胸狭隘的女人,我真是死定了。”
“你在北京住哪儿?”
“你想去看呵?”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那儿不方便参观——不过也无所谓。你要是没事,我们就一起走吧。”
“远不远?”
“你是不是说要打车?如果你付车费的话,我们就打辆出租车吧。”
女孩子一脸上海人的精明。精明得不让人讨厌。她拦了一辆“桑塔纳”,司机停车的时候她悄悄对我说:“天太热了,这车有空调。”
我冲她点点头,我对那种懂得享受生活的女孩子总是欣赏的。而且,我觉得她似乎和我有一见如故的亲近。我喜欢接受这种亲近。

3

我们在东三环外的金台路停下了。下车地点是一个公共厕所。我付了车费后看女孩子指引我说,我就住这儿。我心一惊。是公共厕所吗?
细细再看,我看到厕所旁还有一排小平房,平房上用油漆刷的名牌已经有些斑驳了,但还是读得见的是“东方旅社”几个字。
我们走进了平房的入口,又从另一个门穿了出去,迎面是个四层的红砖瓦房,比平房略略强一点。女孩子带我走进楼房入口。进入楼我才是又一惊。因为我们沿着楼梯不是往楼上走、而是在往地下走。天还是很热,但地底下窜出一股阴湿之气让我禁不住一惊。楼梯好像好长,还是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儿,每个弯儿都还有那种尺把厚的水泥混凝土大门,就像是保卫一个地下城堡的门神一样。楼梯很窄,那女孩走得倒很快,她是驾轻就熟了。我努力让自己跟上她;我们叮呤咣当的脚步声,让我想象着自己和她,变成了两个盗墓女侠。
说实话,在北京住了快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去拜访过这样的地下室。还名曰:“东方旅社”,像是当代“新龙门客栈”。
女孩子住在顶里面的一间里。屋子里密密挤挤地摆了四个高架床,但是按其陈设看,屋里住了六个人。有两个上铺的床位上堆放的是行李。其中一个行李床铺的下面,就是这个女孩子的“窝”。
女孩子向我介绍说:“这儿便宜,8块钱一天。”
我心算了一下,一屋住6人,一天收入48块,一个月下来,就这么间只有几个烂床的烂屋子,竟也有快1500块的收入!我禁不住感叹北京土著的生财有道了。
我坐在了女孩的床上,她问我要不要喝水,我摇头谢了她。屋子里很压抑,灯光也是暗暗的,暗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但我看见同屋的另外两个女孩很自在地靠在墙上,一个在看书,一个在涂指甲油——那神情,和在五星级饭店的客房里的床上,看不出什么分别来。
人是容易满足的。
首先,人还是容易适应的。
我常常因此而自我反省。现在,每到夏天,我总是习惯了站在有空调的地方,好像每一个汗毛孔都惧热无比。但是遥想在大学里念书的那会儿,我们七个人挤住在顶楼的一间集体宿舍里,没有空调,没有电扇,还要防蚊虫叮咬而挂上厚实的布蚊帐(事实证明,轻薄柔透的尼龙蚊帐对于蚊子已经不具备防御性能了)——当时,我睡的还是上铺,离房顶仅一米之遥。试想,一米之上,就是太阳的灼晒了,我以最近的距离吸取这日月之精华!但是,四年夏天下来,我还是活蹦乱跳的;我们同屋子的其他六个娇气宝贝小姐也都活得滋滋润润的,没一个人说是中过暑什么的。可是,时至今日,大约都是不敢回那顶楼的集体宿舍再重温大学时光了。
所以说,人还是容易褪化的。
在这个女孩子身上,我看到了还未曾褪化掉的那种坚韧。
挺难得的。
但是,我已是不具备这同等的坚韧了。所以,我无法奉陪。
我说一起吃中饭吧。
女孩问,你请客?
我说,我请不起及铺张的客,吃顿麦当劳还是没问题的吧。
我心里想的是,麦当劳座椅舒适,又有空调。
女孩说,我相信你们采访名人或是“追星”什么的,是舍得花时间、花本钱的。采访我这么个平民老百姓,也这么辛苦吗?
我说,我们都别把它当成是采访就行了。聊一聊天而已。我们也没有必要给自己太多的压力。
女孩说,那就走吧,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闲着也是闲着。我叫吴双,口天吴,成双成对的双。

4

我和吴双也就这么一见如故地去了麦当劳。在麦当劳里头,我们一见如故地聊了好多,包括流行音乐、足球赛车和电影明星。我们俩都对着香港演员周润发酷爱无比,尤其对他拍的那则“百年润发”的广告心痴神迷的。我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背出那句广告语为——如果说,人生的离合是一场戏;那么,百年的缘份,更是早有安排——背完之后,大笑不已。周润发使我和吴双拥有了无限多的共同语言,仿佛就单是为了评述这个男人,我们俩就值得呆在一起,一直一直地讨论下去。
大概在麦当劳里坐了有两、三个钟头吧。那里面的咖啡可以免费续杯,茶可以免费续水。我们点的,一个是咖啡,一个是茶,也有贪小便宜的心思在里头;直贪得我俩一个喝咖啡喝得舌头发麻,一个往茶里加水加得是水也透清透彻。吴双想起来,问我下午要不要上班。我说,记者是自由职业者,没那么多约束。可是,我们还都有兴趣和对方熬着时间。
想到吴双还要回那个像地下陵墓一样的东方旅社,我心里有些替她不忍。像我这么有侠义心肠的女人,马上提出,吴双呵,你愿不愿意住到我家去?——心里还有一点害怕她拒绝,可是我又补充了一条看似很充分的理由,说:“我家里有很多周润发的VCD,正好可以打发掉我们对他的空相思。”
吴双问,你一个人住?
我说是。
她又问,单位分的房子呀?
我说不是。
她狡黠地笑了笑,问,男朋友给你买的?
我说不是啦,是租的。一个月1000块钱。
吴双说,当记者很有钱吗?你的日子过得很铺排呵。那我去参观一下你的铺排吧。
她接着又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看看这个女孩,我想我是不会介意她给我带来一点小麻烦的。我心里还想,我要是个男人,大概还会给她找些麻烦来呢。
于是我们就回到了“东方旅社”。吴双退了房,取了行李,我们打了辆车,到我家。屋子里原来没打算迎接客人,所以有许多女人的懒散像灰尘一样弥散在这一室一厅的空间里。好在我一直很讲干净,窗明几净的,不像一个垃圾场。屋里只有一张床。我帮吴双把行李放下来后,我问她,你可以和我睡一张床;或者在厅里睡沙发,你愿意怎么样?
吴双说,到睡觉的时候再安排吧,我从来不做太多的打算。这年头,变化总比计划快。
我不言语。我仿佛感觉,她只是在这屋子里呆了五分钟,但她已经和这里的空气彼此交融了,连说话的语气,也很主人翁意识。我只是比她大几岁,但我还是要像看电影一样看这些仅仅只是小我几岁的女孩子的生活了。
晚上,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夜晚能有什么心事呢?单身女人,总是容易扯到男人的。我就听吴双讲她的男朋友。那男孩是她大学校友,学经济的,高她两届。毕业后分到证券公司,这几年搞证券,玩股票的,也挣了不少钱。吴双戏言说,这男孩是她买对了的一支“原始股”。
我问吴双,他既然有钱,为什么会委屈你去住地下室?
吴双说,又没结婚,哪能找他要钱?再说,到美国可能也得住地下室,先体验一下生活。
我说当今女孩,不花男人钱的可不多。
吴双说,我要是真的签证签成了,肯定是要花他的钱的。到美国去念书,哪能空手打白巴掌就千里迢迢飘洋过海呢?正是因为可能要用掉他很多钱,所以我才不在小钱上也零零碎碎找他要,好象天天找人讨饭一样。
我问吴双,你们怎么不结婚呢?
吴双笑了说,扛不住的时候,肯定会结的。
我问她,什么叫“扛不住”?指的是不是说“挡不住诱惑”?
吴双说,这年头,有什么诱惑挡不住呵?想挡就肯定挡得住,不想挡的时候,也可以将计就计嘛。我说的“扛不住”,是说的心底里那种想有一种归属感的冲动。我觉得我还年轻,不用那么急吼吼地把自己嫁出去。
“那你是不是有可能再换一个对象呢?”
“那大概不会吧。其实我挺向往那种从一而终的感觉的。也许我很狂吧,我是想把自己做成他的骄傲。我现在的追求也好,漂泊也好,我都是想把自己包装一个很优秀的女人,然后,让他走到哪里,都特别有面子……也会特别牵挂我。”
“那你担不担心他变卦呢?”
“我和他有那么多年的感情了,绝对是情深意厚的“旧交”;我不停歇地努力,把自己做得像个完善的好女人,那一定会成为他不忍放弃的“新欢”;新欢旧交都是我一个,他为什么要变卦?”
“你那么自信呵?”
“反正万一要是他不要我了,也有成群结队的人候补呢。我知道我的魅力。”
……

5

吴双在我这儿住的几天,她男朋友每天都会打电话来,很缠绵的样子。
星期一到了,吴双正式去签证了。下午我下班回家时,看她一脸泪水地瘫坐在沙发上。看来是又被“毙”掉了。晚上我们在家吃的是西红柿鸡蛋面,吴双几乎没有动筷子。
第二天,她就打点行李离开了我家。

6

两个月后,我接到了吴双打来的电话,说她已经拿到了法国的签证,马上要去巴黎念书。声音很喜庆。
之后,我们陆陆续续有一些通信往来。我接上来要写的这个关于吴双的故事,就取材于她写给我的信和我的想象。我特别想写写这个女孩的事情,当然,不是用“安顿”那种绝对隐私般的赤裸裸。我很庆幸的是,安顿尽管采访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却没有找到一个像吴双这样一个有个性、有经历的女孩子。据说安顿也到秀水街的美国驻华大使馆去捕捉过采访对象,但她没有找到吴双。因为吴双就是无双的,找不见第二个。

7

那天在秀水街的邂逅,离现在也有两年时间了。两年时间里,我一直还是一名默默无闻的记者,终于也没找到让自己一举成名的机会。我现在之所以要写吴双,就因为我心底里还留着一种要出人头地的梦的,就像吴双的出国梦。说实话,我想借着吴双的经历来炒作一下我和我一直在写作的这杆笔。但我希望你们在理解我的同时,还是更多地关注这个故事里的吴双。也许有些情节对于她的虚荣而言,是一种出卖。每个出国留学的人在迈出国门的那一刻都有异常招摇的荣虚心在作祟,吴双也不例外。但我想,吴双把这些告诉了我,其实也说明,她是渴望被人了解到那种虚荣背后的苦苦支撑的艰难的。所以,即使这种叙述是一种出卖,但我的笔和我的心一样,是真诚的。

8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说,一定要出国的吴双最后还是拿着男朋友炒股票挣的钱去了巴黎。她对美国,是彻底死了心了。她一直没有告诉我她男朋友的名字,她对这个名字的看护甚于对某些隐私乃至某些极其隐私的细节的看护。大概在她看来,他的尊严,是唯一她不可以与人分享的财产。她好,就让这个男孩子活生生地如隐形人般点缀在这个故事中好了,需要提到她的时候,就叫他“尹行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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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3-06-04   
正 篇

1

去买机票的时候,吴双有点犯难了。民航售票小姐告诉她,上海至巴黎的往返机票是人民币6500块,如果买一个上海至巴黎的单程票,要5800块。一张往返票的有效期是一年。
吴双不知道,自己在一年中有没有可能重回故故土。中国人有个传统的思想走势就是要衣锦还乡,如果下大力气,花大本钱地离乡背井找一条新的生路,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有什么颜面回家招摇过市呵?如此推想,一年好象太短暂了一点,还挣不到荣归故里的资本呵。吴双犹豫了一下子,马上决定,买单程机票。尽管只加700块钱就可以买到一个往返的联程,是天大的一个便宜;但不是每个便宜都是无条件地要占尽才是。占便宜之前,也还需要用脑子想一想有没有资格去占。
吴双预订的是一周后的机票。拿了机票她就去找尹行人。她觉得这个礼拜要安排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要借用尹行人的脑袋瓜子,才能理得清头绪来。吴双只是有一个明晰的购物清单,比如,工具书一类,要买几本法汉字典,因为她是学英语的,法国语言对她可是一窍不通;又比如,服装类,春夏秋冬要各置备些什么新的衣裳;还比如,要买洗碗抹布、樟脑丸、针线、卫生巾;据说国外的胶卷卖得奇贵无比,吴双还计划要找在图片社工作的亲戚批发买上几十胶卷……但是,除此以外呢,吴双就没主张了。
尹行人也没有出过国。他心里也没有数。他只是建议吴双要准备一些药,治感冒的,跌打损伤的,治痢疾肠类的等等,他说健康是人的本钱。吴双想想后决定让妈妈用单位的公费医疗来解决这件事。尹行人又说,你有空就多在家里呆一会儿吧,陪一陪爸爸妈妈,让他们和你多一些相处的时间。吴双就问,那我没时间陪你了,怎么办?尹行人说,我是让你少去逛一些无味的街,一点意思没有;把那些浪费在市井里的时间匀出来陪爹妈;我们俩,当然也要多在一起呆一呆了。吴双狡辩说,我又没有分身术,那么多东西,总是要一件一件从商店里买出来的吧。尹行人就说,其实,国外
和中国有什么分别呵,你只要带上了钱,到那边还是一样可以买的嘛,何必现在胡乱想一气后胡乱买一气,一定会花不少冤枉钱的。
于是吴双就没有执行疯狂的购物计划。她是很听尹行人的话的。因为她需要一种被人管、被人疼、被人时时刻刻惦记着的那种感觉。为了得到这感觉,她就得服从,就得学会去崇拜一个人、迷信这个人、跟随这个人。于吴双的要求来看,尹行人还不够成熟;好在吴双也不够成熟,所以,她把他多出来的那一点点成熟视为她服从他的理由。何况,两个人从大学里谈恋爱到现在,五、六年的时间了;五、六年里,处处都是夸赞他和她“郎才女貌”的般配,她是满足于这种感受的。
临行头一天,尹行人问吴双,你会不会去了法国以后就变卦了?
吴双说,变什么卦?
尹行人说,就是忘了我呗。
吴双说,你怎么也这么没信心呵。男人不应该这么患得患失的。
尹行人说,那你的意思是,你有可能变卦了?其实我知道,放你走,就是我在和自己的感情打一个赌,这场赌局只赔不赚的。
吴双问,你不相信我?
尹行人说,那么多的风花雪月,我们又隔山隔海隔那么远,就是我相信你,我怎么可以确定这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呢?
吴双说,那好,我就要做给你看看,让你相信,世界上是有永恒的爱情的。记不记得我们一起看的那个动画片《天鹅湖》,片尾有一句话特别特别感动我,它说,让永恒的爱情战胜死亡吧。
尹行人说,我听说国外的那些单身男人,对年轻貌美的未婚女性,总是穷追不舍的,然希望你能够挡得住那些豺狼虎豹。
吴双说,你以为中国没有豺狼虎豹呵?我在中国已炼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放之四海,都没有问题。我担心的是,你会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尹行人说,也许我们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么多莫须有的事情。弄得现在好像必须发一通毒誓才算对对方有个交代。
吴双说,我不介意发毒誓。多狠多毒的誓我都敢发。
尹行人说,我也不介意。
吴双说,既然这样,就还是让祈祷多过诅咒吧。人活在世上都挺脆弱的,需要的是祝福多一些才好。

2

那一天夜里,上海忽然下起了很大很大的雨,像是老天爷遭遇了什么伤心事一样。吴双听到电闪雷鸣的时候,就给尹行人挂了个电话,她说她不知道雨这么大,明天的飞机是不是可以正常起飞?尹行人说,天气预报说这是阵雨,明天就会没事的,你睡个好觉吧。吴双忽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她说她害怕。尹行人问她怕什么,她说她怕分离。吴双又说,她希望这雨多下几天,这样她就还能在上海多呆几天,谁知道未来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哟,有家、有尹行人的生活,她才过得踏实。尹行人问,你反悔啦?不想“走向世界”啦?吴双说,她只是舍不得。
女人在分别的最后一刻表现出来的悲恸,其实就是她们共性中那份“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倔犟,说什么要征服世界,走来走去,走不出自己的小儿女情长。这个时候,任何生离,都能演绎得比死别还要伤心痛肺。也难怪,刻骨铭心的生离和死别,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又能真正周遭几回呢?
吴双在电话里哭诉说,我有些后悔了。
尹行人说,我不能帮你打退堂鼓。我也舍不得你,但我相信你是一个有大作为的女孩子,你需要的是鼓励而不是我拖你后腿。我不许你后悔,我会在精神上和经济上尽最大最大的努力来支持你。
尹行人像一个德育老师般给吴双讲了许多大道理,然后又像个情圣般说了很多的甜言密语。
尹行人最后又半开玩笑的说:“别哭别哭了,人们说,负心的人总是先哭——你别哭得让我胡思乱想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赶到吴双家,帮她再一次查点行装。去机场为吴双送行的队伍庞大,有吴双的父母,三姑六姨八大舅的各路亲戚,还有相处得比较好的几个朋友。他们在吴双家集合,浩浩荡荡地出发时竟形成了一个车队,有如人家家里嫁闺女一般壮观、隆重。吴双、尹行人和吴双的父母坐一辆车,半路上,尹行人忽然停了车。很快,他抱了两个“肯德基”的汉堡包和一大堆鸡翅回来。他对吴双说,路上带着吃吧,飞机上的饭菜肯定不好吃的。抱着热呼呼的汉堡包,吴双的眼泪就下来了。
一个男人,倘没有真爱,怎么会心细如此?
到了机场,大家拉拉扯扯地和吴双合影留念。吴双像个道具似的从一堆人旁边走到另一堆人旁边,她心里空荡荡的。这样被人簇拥、被人呵护的时光马上就要结束了,谁能想像十几个小时之后,就将面对怎样的孤单与落寞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学业有成”的恭维话。这些声音中,没有爸爸、妈妈和尹行人的声音。他们的爱是沉默的。吴双去牵父母的手的时候,三个人同时涌出了热泪。湿漉漉的面颊上,家的感觉,就出来了。
然后,吴双过去牵了尹行人的手。她悄悄地问他:“你为什么不亲一亲我?”尹行人就竟不避嫌地迎上去亲吴双的脸颊。吴双回敬着亲了亲尹行人,用微弱得几乎是唇语的声音对吴双说:“有你爱我,真好。”
和大家道了别,吴双走进海关。她没有像电影电影里演的那样一步三回头地泪雨连连、依依不舍。她是坚毅的,因为她之选择了到国外求学,就是为了做出一种让人羡慕的骄傲来。如今,她已经迈出了值得骄傲的第一步,为什么要展示本性中的那份懦弱与惶恐呢?何况,西方世界给国人的想象,总是五彩斑斓的;吴双千辛万苦地终于要走进这堆神奇的色彩之中了,除了舍不得家园舍不得家人之外,她暂时想不出有什么需要难过、需要遗憾的地方。那就迎头朝前走吧,迈出去的每一步,留给身后注视的人群的,都是象征着无须言说的辉煌。
登上飞机舷梯时,吴双忽然从空中见到了彩虹。雨地天晴的彩虹,让吴双的心里敞亮了许多,激怀了许多。如果有摄像机架在底下的话,她真想好好摆个姿势,然后叫一声:“上海,我走了!巴黎,我来了!”
把人的肉体置于空中,这肉体是轻飘的;而附着其中的心,则是轻狂的。
谁都不能免俗。

3

这份年轻的轻狂的梦想,伴着“肯德基”带来的爱情的遐想,十个多小时的行程,一点也没让吴双觉得疲惫。如果把一个女人的全部生命都以这样十个小时来支解,而填充其中的,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业、爱情双丰收的想象,她们一定会比现在活得还要滋润,她们的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脂粉野心,一定会让天地都弥漫着合乎她们口味的香薰。
飞机君临巴黎城上时,吴双把脸贴在窗户上俯瞰。
这就是巴黎。
这就是让贝聿铭一举成名的巴黎。
这就是将会让我铺展开新的生命华章的巴黎。
——其实吴双什么也没看到。窗外灰蒙蒙的,云彩很重,视线很差。但在吴双眼里,那些早已从媒体中看过千遍万遍的卢浮宫、巴黎圣母院、艾菲尔铁塔,都已清晰地出现了,它们等待着吴双的拥抱……吴双觉得自己激动得恨不得要用脚丫子来分担大脑对于未来一切美好前景的假想;要想的东西太多了,如今,它们已经现实具体地和巴黎这个世界大都市联系在一起了,因此,要考虑每一个细节……天啦,细节加起来岂不是太厚太重了,一个大脑怎么够呵?
吴双骨子里那份崇洋的奴性在瞬间内无限膨胀。
当她到达地面上时,膨胀的气泡也就爆炸了。
几乎每个留学的人有这样类似的膨胀。好在人是有理智的,有头脑的人对新鲜事物的迷本一般都不会太久。更何况,这新鲜事物里,有太多残酷的因子掺杂其中。
约好是尹行人的叔叔到机场去接吴双的。踏出机舱的那一刻,吴双是激动的;走出机场海关的那一刻,吴双惶恐起来。这是令她完完全全陌生的世界,她匆匆忙地来了,甚至没有来得及跟人学上一句“我叫吴双”用法语该怎么去说。必要的时候,她只能用英语去横冲直撞了……
吴双走进了接机大厅。似乎没有一双探寻的眼神是为了迎合自己的。也没有人举一张写着“吴双”的牌子在招摇。吴双镇定了一下,她相信接自己的人就在自己周边,只是要用一点点耐心去找一找,再等一等……
忽然,硬生生冲过来一批穿迷彩服全副武装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杆枪。这批防暴警察迅速地在接机大厅划分出一片隔离区来,然后,表情威严地一字排开,以他的剽悍的身体作为分界线。吴双站的地方,离隔离线,仅半米之遥。吴双心一惊,她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那些人手中的枪——那都是真枪核弹的吧?尽管在国内,大家见惯了在国家机关大门前执枪站岗的武警战士,但大家也都有常识——不遇到特殊情况,那枪最多只能当棍子使;枪里面,是没有子弹的。法国人大概和中国人的规矩不一样吧,吴双想;你们干嘛要找这么多的武装防暴警察来列队欢迎我呢,规模也太隆重了一点吧?——吴双这么自我安慰地想着,腿已经有些不自觉地发起抖来。机场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有人劫机?有暴徒行凶?有重大案犯潜逃?……不管怎么着,我是刚刚踏上巴黎这块土地上的呵,你们别吓距我呵!
吴双心急火燎地想赶快找到尹行人的叔叔。她要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没有人带领,她如何穿出这迷宫一样的戴高乐场?如何进入那找不着北的巴黎市区?
这一段时间,吴双感觉,瞎了!
和她同机出来的人,陆陆续续都被前来接机的人高高兴兴地认领走了,接机大厅显得格外空旷。吴双感觉自己的腿越来越软,她近乎于是瘫了一般的坐在了行李推车那用铁条焊成的托板上。一根根铁条硌得人的屁股生疼生疼的。吴双就这么背靠着行李坐在了行李的推车上,苦兮兮地守望着要来接她的人。防暴警察就在身后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吓煞人的以暴力来反暴力的阵势,吴双真是担心自己成了火拼中的牺牲品了!
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到了巴黎,我就成了这么一个无人管的孤儿了吗?
吴双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一个中国男子风尘仆仆地跑了过来。他看见了坐在推车上的吴双,用那种很典型的洋泾浜普通话问:“你是吴双吗?”
终于见到了救星的吴双近乎是蹦了起来,连连应承说:“我是我是我是呵!”
对方解释说,他没有记清楚航班号,误以为吴双坐的是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通常大家都喜欢坐法航的;所以他径直到2号区域去接吴双了。正巧法航也有一班刚刚从北京飞来巴黎的航班落地,于是,愣是等到所有的北京乘客都散尽了,他才发现自己可能接错了飞机。这样,他又匆忙忙往1区赶,戴高乐机场太大了,从2区到1区,开车要绕好多弯儿,还要找停车位……一来二来,就把时间耽搁了。
吴双说,没事没事,给您添麻烦了,让您这么费事地跑来跑去的,真不好意思。
其实她心里有多少苦水、多少难堪呵。可是,这儿已经是巴黎了,巴黎没有父母,没有尹行人,没有纵容她、宽容她、包容她的亲朋好友——所有伤痛喜悲,都要一个人来背了!
车从机场驶入市区的时候,已经暮霭沉沉了。吴双的睡意也沉沉。巴黎时间和北京时间有六个小时的时差,吴双的手表还没有来得及调整成巴黎时间,所以,嘀嘀答答的时针明晃晃地告诉吴双,已经是北京时间凌晨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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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尹行人的叔叔在巴黎是一大家子人。除了夫妻俩外,还有六个孩子,大的15岁,小的5岁,四男两女,把家里弄得格外热闹。吴双听尹行人介绍过,他叔叔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的第一批中国公派出国留学研究生,在巴黎大学拿了博士学位后就在巴黎安营扎寨了。太太也是公派的留学生,晚他两届。成了家以后,太太就放弃了专业,一心在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他们原先是一家子人靠尹行人的叔叔的工资生活的,后来发觉薪水永远是有限的,看老板脸色吃饭永远是别扭的,可是就辞了职、开了家中国餐馆。生意据说不错。十多年来,在城里有家“福贵居”正店,在巴黎乡下,还开了家“福贵居”分店。吴双随尹叔叔的车到了家里,给家里的大大小小人等打了个招呼,叔叔就说:“吴双呵,你是刚来,我带你去我餐厅吃饭,算是给你接个风。”吴双随即就又上了车,山回路转地,就到了“福贵居”。
到了餐厅,叔叔安顿吴双在一个位置上坐下来后就不见了。等他再出现的时候,吴双发现叔叔已换了衣装:白衬衣、蓝西裤、黑领结——很职业的侍应生打扮。叔叔说:“今天生意好,我要帮着照应一下,你喜欢吃什么就自己点菜吃,别给我讲客气呵。你也是我们尹家未来的儿媳妇,在叔叔这儿,也就是在自己家里呵。”
吴双点点头,然后看菜本。巴黎人的就餐时间通常是晚上八点到十点,吃完饭再喝喝咖啡、吃点甜品。吴双到餐厅的时候,正是生意兴隆时,她很察颜观色地看到叔叔像个店小二一样跑着堂,便决心不给叔叔添麻烦。加上时差的缘故,吴双的头越来越沉,看菜本的时候,头都恨不得要陷到纸张里面去了。
记不清过了多久,叔叔过来了,问吴双:“想好点什么菜了吗?”
吴双强打精神,说:“您别太客气,随便吧。”
叔叔实在是太忙了,顾不得和吴双聊太多,就照应着说:“那我就给你安排吧,让你尝尝我们这儿的特色!”
很快,“特色”就上来了。是一份“菜饭”。上海人最家常、最便宜的那种沪式快餐。吴双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还是牢记着说了声“谢谢”。嗨,菜饭就菜饭呗,人家又不要收你钱,你挑剔什么。何况,吴双很累很困了,乏得连计较的心情也剩不得一是半点。她很领情地把这份美其名曰“接风”的菜饭全部吃完,然后就巴望着——有一张床呵,让我躺下吧!
叔叔可不能把餐厅撂下来不管给吴双当车夫。吴双就在餐厅里,强打着精神,看时针一下一下地往前挪着转着圈——餐厅的生意真好,桌子旁总坐着吃饭的人;叔叔真忙,兜圈一样地在餐厅里转来转去;我真想睡觉……
吴双记不得自己撑了多久,但她终于没有支撑到阳后叔叔的餐厅打烊的那一刻。她扒在桌上睡着了。睡梦中有人在拍她,她吓了一惊,瞪大眼睛看,才知道是邻桌的一大食客。对方大约是在关心地问她,是不是病了?但是吴双听不懂。她摆了摆手就又扒到桌子上去睡了。她知道这是尹叔叔家开的店,在这儿睡着了不用担心被拐被骗被伤害——可是,她睡得很投入、很满足。她几乎就是以梦游的状态跟着尹叔叔离开了店、上了车、回家、再睡在叔叔为她安排的小床上。这一段过程她是不记得了,但她却清晰地记得那晚上做的梦,梦里头,她自己扮演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儿,穿着妈妈的大皮鞋,沿着巴黎的大街转呀转呀,害怕了就划根火柴点燃看那闪闪烁烁的火焰。火焰里出现的不是安徒生笔下的那只飘着香儿的烤鹅和各式各样的圣诞礼物,吴双记得自己在火焰中看到了上海的城隍庙、外滩、还有黄河路上的夜市小吃……
吴双醒来的时候,已是大白天光了。她这才审视自己在栖息之所。屋子里整齐地排列着书架、衣柜,是那种很实用的书房和卧室合二为一的儿童居室。吴双睡在屋子的半空中——这是一个木制的高加床,有上、下两个铺,吴双睡的是上铺。和她一同挤在这么小小的半空中的,还有长毛猴、沙皮狗和唐老鸭,它们毛茸茸的,紧贴着吴双裸露在毛巾被外面的胳臂和大腿。吴双翻了个身,她听到木板的震动声。她探出头倒钩着脑袋来看自己的卧铺时,发现床板是一条一条的木板组架而,没有拼合成一个整块的木板,每个条板中间都有均匀的间隙,如斑马身上的条纹一样。难怪它们脆弱得对翻身这样的举动都大惊小怪呢。
吴双从床上下来,理好了床铺。她想她该找叔叔聊聊,咨询一下在巴黎生活的细节,顺便打听一下语言学校的行情。叔叔的屋子挺大的,三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饭厅。吴双悄悄地参观了整套屋子,却没有听到任何别人的动静。小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大人们还在睡觉,醒着的吴双有些无所适从。
我该干什么呢?
我又能干些什么呢?
这是别人的家呵。
主人家却还在休息。我动他们的东西,会不会让人觉得我像个贼?
但是,一个人这么在屋子里转悠、寻视,鬼鬼祟祟地,也像贼呵!
何况,肚子饿了。
吴双终于决定,回到床上去,人少些动静,能量消耗会少些,对能量补充的需求也会少些。
但是,万一主人家醒了呢,看我还睡在床上,会不会觉得我太懒了呢?
嗨,真是别扭呵。
人在屋檐下,总是难过的。
原先,尹行人的安排是,吴双就住在尹叔叔家,一来她初去巴黎,人生地不熟的,有个亲戚总是有人照应;二来,也算是有人帮尹行人监督吴双呗。后来尹行人和吴双达成了共识,如果叔叔家有空余住地的话,可以借住一段时间,但要交纳房租;如果不方便的话,让叔叔代劳再找个住所,以安全、价廉、舒适为基本条件。——一切待吴双见机行事。
吴双到巴黎,尹叔叔也没谈住处的事情,吴双也希望尽早把话摊在桌面上来谈,另外,还要有一系列的事情要拜托叔叔代为张罗,她也需要陈述清楚,她不想过得稀里糊涂的,同时,她巴望着在巴黎能尽早安稳下来。
可是,叔叔、婶婶都在睡觉呵。和谁去谈呵!
他们是不是忘了还有这么个远方的客人睡在上铺呢?!
昨晚上用菜饭为我接风,今天用呼噜声为我洗尘。真好!电话铃响了。屋子太静,所以铃声格外刺耳。
要不要帮他们接听?
很快,铃声就断了,吴双从隔壁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紧接着,她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吴双,接电话,尹行人的电话!”
吴双迅疾地从上铺翻身落地,拖鞋也来不及穿,径直奔到客厅的电话机旁,客厅的电话和主卧室是联线的,吴双刚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她就听到“吓嚓”一声,联线的那头挂了电话。 尹行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异常清晰,一点都不像隔了几万里路那么遥远。吴双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尹行人问,巴黎好吗?
吴双说,我不知道。
尹行人又问,叔叔家好吗?
吴双还是说,我不知道。
尹行人再问,叔叔他们对你好吗?
吴双说,好,挺好的。
尹行人说,你需要什么就跟他们说,别那么忸忸怩怩的,反正该算人情的咱们记着人情,该算钱的咱们付钱。一个原则,你别为难自己呵?
吴双说,我知道了。
尹行人问,怎么到了巴黎你就变傻了?说话都不超过5个字呵?你不是一直都是快言快语,伶牙俐齿的吗?
吴双说,其实我很傻。
尹行人急急地追问说:你怎么了?怪怪的?
吴双说,我刚来,什么都不懂,所以一紧张就痴痴呆呆的了。
尹行人说,要是过不好就回来了,无所谓的,别打肿脸冲胖子。
吴双说,别把我想得那么没出息。
尹行人说,那我祝福你。
吴双说,谢谢。
尹行人说,怎么这么生份?这么客气了?你我之间,谢什么谢呀?
吴双说,对不起,我不会说话,你教我,好不好?
尹行人说,你亲亲我。
吴双就对着话筒“帮帮”了两声。
尹行人也跟着在那一头“帮帮”了两下。
吴双说,你挂电话吧,长途电话太贵了。
尹行人说,代我谢谢叔叔婶婶。
吴双说,我懂得的。
尹行人又说,你更应该懂得的是我对你的爱。
电话挂了。
吴双坐在电话旁,愣愣的。忽然就听到了尹行人的声音,忽然又没有了他的声音。好像上帝把他推到了她的眼前,当她伸手想抓时又把他拽走了。那么活生生的一个男孩子,就变成了听筒里飘出的风一样的一缕声音,吹了过来,又吹了回去。——真奇怪呀,以前也是常常打电话的,但是以前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呢?难道说,时空的距离一拉开,连电话里的人声也会被重新包装、重新现形吗?
遥不可及的场合下,人才懂得什么叫做思念。因为除了思念,你找不到第二种疗慰自己的方式。
想完了尹行人的好,再想的就是现在自己的处境了。叔叔好像接完电话后又酣然入梦了,一点也没有起床的迹象。
吴双第一次发觉贪睡是个非常让人讨厌的坏毛病。难怪妈妈老是不厌其烦地每天叫醒吴双呢,谁都无法容忍这种蹉跎光阴的恶习!
好不容易到了巴黎,不能由着新的生活就这么睡下去呵。
吴双决定,洗漱,更衣,穿戴得整整齐齐后等主人家的觉醒过来。她选择了一个比较文雅的等待方式,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读的是一本法汉词典。吴双觉得,这种造型,是面对主人家的最佳状态。但是吴双的心思,一点也不在词典上。她有些嗔怨地想:
人家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说呵,他们是有朋自远方来,不停睡乎!
嗨,自己给自己发薪水的人,就是过得逍遥呵!

5

等到叔叔婶婶相继起床时,已是正午了。吴双积攒了早餐和中餐双份的饥饿。叔叔倒了杯牛奶坐到吴双身旁,婶婶就忙着下厨了。一会儿,午餐上来了,清汤挂面。叔叔说:“我们中午都是吃得比较随便的,委屈你了。”吴双说:“一直给您添麻烦呢。”为了表示领情,吴双把这碗清汤面也吃得有滋有味,好像吃的是海鲜大餐一样。
午饭后,婶婶出门了,好像是帮餐厅买菜去了。叔叔很大男人状地对婶婶一通交待后,就泡了壶浓茶,坐到了沙发上。他和吴双聊了聊吴双想聊的话题,吴双收获不大。最后的结论是:关于住房,我们住得也不宽裕,在你没找到新住处以前,可以继续睡这个铺位;我们会帮你留心租房信息的;你应该自己去找个语言学校,巴黎的语言学校多如牛毛,你拿张地图、买张地铁月票就可以实地考察了;我们很忙,希望你体谅。
吴双道了许多声谢谢,出门找地铁站了。买地图、买月票,这是她在巴黎真正开始生活的必备工具。在地铁的售票窗口,她看到了红红绿绿的卡,她猜想是电话卡,于是说要买,对方听得懂英语,一切还挺顺利的。有了地图、月票和电话卡的吴双,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眼睛(地图)腿脚(地铁月票)和精神支撑(可以随时往国内挂电话了),心里一下子平添了许多喜悦。在圆地站了几分钟,吴双做出决定,坐上地铁,进入巴黎。
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巴黎。是用自己的腿脚在丈量巴黎。活生生的巴黎就在我的四周,它们不是图纸,不是影像,它们是真的,空气都是巴黎出品的正宗原产货!
吴双的心情重新激动起来。那么多的大师都是踏着这块土地飞黄腾达起来的,吴双也来步他们的后尘了!
吴双最想去的是香榭丽舍大街。她晃晃悠悠地在地铁里对应站牌,换车,数站,终于在凯旋门的旁边,从地底下钻到了地面。和阳光一同扑面而来的就是凯旋门的王家风范,那份宏伟像个大气场一样吸走了吴双的全部注意力。她是学建筑的,她要把这份大宏伟切割成无数个宏伟的小细节,一点一点,用行家的眼光来崇拜、来鉴赏。
凯旋门前恭迎的那条大街就是著名的香榭丽舍大街。一直对应的,就是同样著名的协和广场。吴双从凯旋门出发,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协和广场。这段路有几公里长,但是比起吴双为之魂牵梦萦了多少年来积攒起来的热情,它实在算不得漫长了。

6

协和广场远没有北京的天安门广场的大场面,但它和天安门广场的气派是不一样的,它们有的是不一样的霸气。从中学到大学,中国学生不用再去专门找专业书籍,就能对法国的这些名胜古迹了如指掌——大约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国家如中国一般,以这样庞大的信息量对青少年进行异族文化的灌输和重陶,以这样庞大的宣传攻势让年轻人个个都养成了一副崇洋的德行。哪怕只是初初接受过基础教育的人,他们在讲法国的掌故时,也会以其旁征博引而换来法国本土人士的啧啧赞赏。所以,那些鬼侥们在中国总是趾高气昂的,他们因了中国人对他们国家文化的迷醉而自鸣得意,好像人类出来就该学他的语言文字,袭他们的生活方式,懂他们的人文历史……
对于本土文化的迷恋和对异域文化的反思,吴双是在日久弥深的文化接触后才慢慢从盲目走进清醒的。初初迈入协和广场的她,想的还是自己身临此境的幸运。她以一颗文人的心,想象着这方寸之地何以衬托出几个世界中皇族的至高无上和神圣权威。她慢慢反复着自己记忆中的历史——
协和广场是1757年由雅克昂日•加布列尔设计修建的,前后建设了23年,广场建成后作为礼物呈献给了当时的君主路易十五•为了展现皇上的飒爽英姿,在广场的中央,巍娥地耸立着一座由著名设计师布夏尔东和皮加勒共同创作的路易十五骑马像。法国大革命中,它作为封建君主制度的象征被革命者推到,从此就再没有站起来过。大革命时期,协和广场是聚众警世的一个大刑场。国王路易十六、王后玛丽•昂图瓦奈特,还有后来的罗兰夫人、罗伯斯庇尔,都是在这个广场上架起来的铡刀下掉了脑袋。罗兰夫人在这里留下了一句极有名的遗言,她对天地长啸道:“自由呵,多少人在你的名义下犯了滔天的罪行!”
1795年,这里正式以“协和广场”命名,建筑师伊托尔夫重新为之设计了蓝图,1836年至1840年的改建使之形成了今天的外观。广场中央耸立着一块从卢克索神庙搬来的埃及方尖碑,法国人说这是1831年穆罕默德•阿里送给路易•菲力浦的礼物。但更多的人相信它们来自于法国人战马铁蹄枪炮下的淫威,它是法国人南征北战后掠夺的战利品。1836年,尖形方碑被竖在了协和广场,它通高23米,碑身刻满了称颂拉姆西斯二世法老光辉业绩的象形文字。广场的四角,对称地安放了八座象征法国主要城市的雕塑,雕塑中的每人的脸的朝向,便是这座城市的方位。在八座雕塑的围绕下,有两座造型别致的喷泉,它们是完全临摹蒂冈圣彼得广场上的两座中心喷泉的设计。教皇的神威,在协和广场上,也因了这两座抄袭的作品而显得无限传扬。
吴双就那么呆呆傻傻地站在协和广场的方砖上,想从地底下挖出来大革命时候的人群沸腾声,想从天空中捕捉到路易十六被砍头前的哀鸣声,想感受到尖形方碑被立于广场时那夯实地基的震撼声,想聆听喷泉中每一尊雕塑在喷射水柱时互相之间交流的心有灵犀声……吴双相信,这样的广场,这样的建筑,它们是有灵性的,它们一定可以获得到吴双肺腑中发出的那份信息,一定感受得到一个中国女孩对这里的神往与痴迷……
站在协和广场,不用眺望,就能看到不远处的艾菲尔铁塔。艾菲尔铁塔像个老朋友一样,踏踏实实地在云霄中等候着,仿佛就是在等候吴双的拜望。
吴双觉得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空气,这样的想象——都太亲切了,像和忘记中被埋在了最最底层的那份旧情感突然握住了手一样。原来,人是可以抓得到梦的——只要你千里迢迢地去找,只要你用心用情去悟……
但是,谁又能分享这份抓了梦的喜悦呢?
吴双要找个电话亭,她要给家里人打电话。她跟爸爸妈妈说,我在巴黎了,一切都很好,巴黎很美,我喜欢这里,你们尽管放心吧,我会在这里生活得挺好的。听妈妈说了几句注意身体一类的叮嘱后,吴双就挂了线;她转而给尹行人拨电话。和尹行人通话时,她的声调都走了形,她说:“亲爱的,我真的到巴黎了!我看到凯旋门了!我现在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我背后就是协和广场!我真的看到这一切了,我没有做梦呵!尹行人,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吗?”尹行人就在电话那一头静静听吴双发着感慨,最后,他像个老人一样说了句宠辱不惊的话,他说:“一切都好吧?就别迷了路呵。”
尹行人玩的这份沉深,让吴双有些不满,多多少少浇灭了一些吴双心底里扑腾的火焰。放下电话,仔细掂量了一下尹行人的话,吴双也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有一点开洋荤的感觉。上海生、上海长的人,至于对新鲜事物表现得如此没见过世面一般吗?
吴双慢慢地重又往凯旋门的方向走。其实她也是害怕迷路的。既然已经摸索到了一条从叔叔家到凯旋门的路线,就原路返回呗。初来乍到的,找一条路也不容易。
快到凯旋门的时候,吴双看见路边有家“Quick”快餐店,店面的设计很像麦当劳,于是她北着胆子走了进去。果真是家汉堡店。吴双买了一份沙拉,一个汉堡,一杯可乐,很踏实地打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这就是她的晚餐了。如果尹叔叔家继续以“菜饭”、“清汤面”来安排膳食的话,吴双宁可天天到外面吃汉堡包。啃着汉堡。吴双很自鸣得意的一点是,尽管我狗屁法语也不会,我一样有得吃,有得瞧,也没人看得出我的怯处来。真好!
吴双从此认定,香榭丽舍大道给了她在巴黎生活下去的激情和信心,算是第一个欢迎她来巴黎的朋友吧。于是,她提警自己,以后烦了,累了,苦了,困了,就来找香榭丽舍——因为,它听得懂她的声音。
吴双回到尹叔叔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叔叔又到餐厅打理生意了,婶婶照应着几个孩子在练琴。小孩子的琴弹得不熟,欧呀嘈杂的,先破坏人的听觉,接着毁人的味觉,视觉及一切感觉,并且让你无法安静下来做一件安静的事。
婶婶跟吴双打招呼说:“一会儿练完琴就开饭呵。”
吴双笑了笑,说:“您别管我了,我在外面吃过了。”
吴双说完话后看到婶婶的表情有一点点变化,她马上敏感地意识到,婶婶是不是不高兴了?我一个在外面吃了,她会不会认为我在吃独食呢?我是不是该给弟弟妹妹们买点小点心什么的回来呢?——寄人篱下,察颜观色的联想真是让人难受呵。
吴双想了想,主动跟婶婶说:“婶婶,我来您家里,已经很给您添麻烦了,我先在您家里借住几天,等我找到住处后,以上就搬走,我不在您这儿搭伙,您就别操我的心了。至于我住的这些天,您看我怎么付房钱呢?”
婶婶马上拦住了话说:“嗨,都是亲戚,谈什么钱不钱的,你住得满意就好了。我们家里头人多,挺吵的,其实也不方便你生活。巴黎呆的人,都喜欢讲究自由生活空间,所以我想呵,你可能更希望自己有一处能住得清静些。”
吴双听不出这话是什么意图。又有些体谅、又有些逐客的意思。吴双也懒得深想了,她应承着说:“婶婶,多谢您费心了。”说完,她就去洗了澡,钻到自己的上铺上去了。
吴双觉得,巴黎大街上的空气是开阔的,敞亮的;可回到屋子里了,就变得压抑和狭隘。但是,深惊半夜的,我总不能回到大街上风餐露宿吧。
找屋!
找屋!!
找屋!!!
搬出去住!!!!
不在这里找罪受!!!!!
这么想着,吴双在睡梦都好像一直在宣誓表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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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3-06-04   
7

第二天醒来,清理了一下思路,感到第一要着还不是找屋,先要找个语言学校去念,到巴黎来,不是为了流浪的;既是想学些东西,就必须先学好这里的语言。
尹叔叔介绍说在13区中国城的“法亚协会”有间语言学校,吴双决定就先去这一家看看。
从地铁里走进13区的街道上,吴双就好像嗅到了蚝油和醋的气息。路两边的招牌大多有中国字,让吴双看起来,觉得自己不是这里的文盲了。法亚协会就在一定小教堂的侧门处,大约五、六平方米的一间小屋子,就是接待处了。里面挤挤揍揍地摆着书橱,写字桌和转椅,一位中国小伙子坐在写字桌的一侧,另一侧,就是留给咨询客人的了。屋子里因为吴双的加入显得格外紧张,没有多余的任何一点空间再添加一个人进来,吴双觉得,怎么像来“探监”一样?
巴黎的现实生活和吴双的想象差得太远了。除却外面的风光无限外,大凡有人的地方,大凡属于真实的生活状态,其实和中国没有太大的差别。照样有破败,照样很紧张,巴黎是人间,不是天堂。
吴双向对面的男生问,你们这儿有学法语的学校吗?
对方递给她一张粉红色的纸,印着“法亚协会”组织的各种活动的举办时间,中文写的,吴双看得懂。语言学习班只是其中的一个项目,不起眼地夹杂在“民族舞蹈培训”和“太极拳培训”的课程中。吴双感觉,这像一份杂耍节目的清单。
吴双问,开课时间呢?
对方答:上面写得很清楚呵,每周六、周日开课。
吴双问:平时呢?
对方答:平时该干嘛就干嘛去呵。
吴双心里一格登,原来这是一个业余班,对于我这种无业游民,不合适。但是,既来之,则安之,问个详细清楚也好呵。
吴双就问:教材是什么?老师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学生都是哪一类的人?
对方抬眼看了看她,从书桌里取出一本书递给吴双,那是中国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的《法语》教材,吴双信手翻了翻,心想,我到法国来上中国的电大呵?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对方解释说:我们请的老师都是中国人,来这里的学生水平不高,多半是些温州来的打工仔,所以要是用老外来上课,那这课就没法上下去了。我看你最好别来这儿学,学不到什么东西的。
吴双听到对方这么说,很惊讶地看着她。
对方又说,你要是想好好学法语,还是去找间好学校,别在中国人的堆子里面混,对你没好处。你有英语基础吗?
吴双点点头。她是TOEFL考了630的人,GRE过了2100,这英语基础无可挑剔的。
对方说,那我就建议你去索邦大学看一看,那里的学习氛围好,是可以学东西的地方;另外,我建议你找个“互助生”,比如说你教对方中文或者英文,对方教你学法文,彼此都不要报酬,互相提高。
吴双说,好呵,那怎么找呢?
对方说,找帮你写个广告吧,就贴在我们这个接待处的“广告栏”上,留下你的电话号码,有兴趣的人就会给你打电话的。
原来是这样呵。吴双瞥了一眼那破陋的广告栏,旧纸上面贴着新纸,脏兮兮可怜巴巴的样子。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不想让自己的名字留在这样的地方。可是吴双说,谢谢您了,我暂时还没有电话,没法留下联络方式,以后再说吧。
吴双很认真地向对方讨问了索邦大学的地址,她要去索邦看一看。一路上她咀嚼着这个中国小伙子的话,“别在中国人的堆子里混,对你没好处”,什么意思呢?是说中国人窝里斗,还是说中国人素质低?吴双没想明白,也许人到了巴黎,思考问题的方式方法也该巴黎化一点点吧。吴双用的还是上海滩上的脑筋。
地铁里有一站就是“索邦”。斗拱似的天花板和墙壁上,用五颜六色的马赛克组成了很多个花体字,那些花体字应该是可以联字成句的,只是吴双看不懂。她只觉得这种格局神幽幽的,她猜测其中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崇敬——只是她不知道罢了。就像外国人到中国来,看公园里地上用五颜六色的小石子铺成的路上也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类的字句,他们看不懂的时候,也只是觉得好玩,而参不透其中的意境。
从地铁站里走出来,吴双就开始找索邦大学。她哪里知道索邦大学又叫巴黎第三大学,又哪里想到这所大学的建筑风格是以教堂为主体辐射出的一系列拜占庭式的建筑?她就是那么睁着眼睛从索邦大学门前走过,睁大着眼睛环绕了索邦大学的外围校区,但她就是没找见索邦大学!

8

从“索邦”地铁站到索邦大学,根据地图标示,最多半里地,吴双整整绕了两个小时,也没找着门儿。人在巴黎,是不容易找着北的,这里所有的巷道都是曲里拐弯的,没有一条正南正北方向的路。你要是走错了路,想折回身,千万别以为往右拐、再往右拐、再往右拐,就能拐回原路。所以说在巴黎,这么三拐西拐的,肯定会把你拐得晕头转向,就象是自己要把自己拐卖掉一样——你就是捧着地图,面对这宽宽窗窗的小街小道,起起伏伏的坡道,也会无所适从的。
吴双就这么傻呆呆地站在巴黎街头,最头疼的是,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条街上!——这是不是就叫迷路?
四下里望了望,她看见有一个博物馆一样的地方,很多人进进出出,她就从众进去了。她看见有一个大栅栏,圈了一圈,地底下好象有什么陈列,她就走近栅栏旁。她看见有扇门,门上有圣经故事一类的雕塑,都很残败了;门前立有高高低低的石柱,石柱上有人头和人身的雕象,人头的面目不清,人身都是无头石像,如西安皇陵前被人在文革中削去了脑袋的六十一王宾像——古古怪怪的。吴双想,要是这是深夜,我又迷了路,突然走进这么多无头的石像旁,真像一部恐怖电影的片段呵!
走出来,她认真地读了读招牌。尽管说明文字是法文的,但是借着法文和英文中许多相同、相通的词汇,吴双还是大致读懂了,这里是毗邻着的古罗马温泉浴馆的废墟和克吕尼旅馆,它们始建于2世纪末和3世纪初,是巴黎现存的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大致读懂了这些文字,吴双心里欣喜起来,她再次向自己证实自己是可以在这里自力更生、自谋出路的。已经没有观众可以成为吴双炫耀的对象了,那么,总可以自己为自己喝喝彩吧。她迅速地从地图上找到了克吕尼旅馆的地址,比划了一下索邦大学的方位,她决心再度出来。
走在路上,吴双突然想唱歌了。脑子里蹦出来的是苏黄的一首歌,吴双没头没尾地就哼哼了起来:“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不是迷失了漂亮的衣裳,找不到回家的路;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
刚才迷路的时候,吴双没哭。唱歌唱到这里,她却哽咽着哭了起来。她扛不住那份酸涩,在街角,找了张木椅就坐在上面继续地哭。人其实是脆弱的,失恋的时候可以找很多理由让自己别哭,装扮得像个情场老手一样;失意的时候可以找很多方式玩玩闹闹争争吵吵,演绎得像个现代顽主一样;受了委屈可以自己劝自己咬咬牙撑过去,受了伤可以自己抚摸着伤口说人要活得坚强;……所有的该哭的时候都走遍了,好像百炼而钢无懈可击了,偏是在路上迷了路又找回了路的时候,忍不住,要大哭一场。反正过往的人没一个人认识我,哭也算不得丢人,哭呗。到巴黎来,人生地不熟的,总是要哭几回的。这个时候,吴双忽然想,怎么就没个人慰抚一下我呢?
巴黎真残酷。连人的脆弱也被纵容。
原来,人之所以哭,归根结底,还是哭给别人看。用哭声和眼泪讨回一些关心和呵护,这是最终目的。
巴黎的街上,能够此时走过来,对吴双说一句——“亲爱的小孩,今天为什么哭”的——只有吴双她自己。
想明白了这一切,吴双决定,不去找索邦大学了,今天要慰问慰问自己。已经是没人疼的孩子,要懂得自己疼自己。
吴双坐地铁到“意大利广场”这一点。地铁里有“肯德基”的广告,她想这附近肯定有“肯德基”,于是下了车,循着广告牌的指示,找鸡的香味去了。
“肯德基”里,有吴双那沉淀在上海滩上的遥不可及的爱情。
吴双最喜欢吃的是辣鸡翅,正好这家“肯德基”店推出的是特惠家庭装鸡翅,买一桶才99个法郎。所谓一桶,并不是吴双在大学里用来打洗澡水的那种大红色的塑料桶,那要是装,恐怕十公斤的鸡翅也装得下。这里的桶,是10公分直径,15公分高度的特别“肯德基”桶,装32支鸡翅。吴双暂时还弄不懂巴黎的整体价格,但她看很多人都买这么一桶,一定是划算的,于是就跟着别人买。她买了一桶辣鸡翅,一大杯可乐,就找个位置好好享用去了。其时是中午两点钟的样子,没吃早饭、没吃中饭的吴双,狼吞虎咽的。当她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打饱嗝的时候,再数桶里的鸡翅,只剩11支了。看面前的一大堆鸡骨头,她自己也觉得很吃惊。剩下的这些,就打了包,带回去给尹叔叔家的弟弟妹妹们吃吧。
吃饱喝足,吴双也觉得自己累了,回家睡一觉吧,今天走了那么多的路,流了那么多的泪,再不保养保养,会成黄脸婆一个的。于是,她拎着打包的鸡翅,径直往尹叔叔家去。
在家门口,吴双先摁门铃,没动静;继而敲门,还是没动静;最后喊门,也没有回应。她坚持不懈地在门口呼唤了五分钟,可以断定是没人理会她了。吴双又傻了眼。这是我在巴黎的唯一的可以算是上“家”的去处呵,可是这门不接纳我呵!叔叔婶婶如何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为什么连把钥匙也不给我呢?吴双从小就是那种挂着钥匙去上学的孩子,因为爸爸妈妈双职工,回家没个准点儿。妈妈就帮吴双把钥匙用好看的红线串着挂在脖子上,春夏秋冬都不离身,像护身符一样。妈妈对吴双说:“钥匙就是家,妈妈把家交给你了。”吴双因此特别特别的自豪。有一次和同学们比谁的妈妈送的礼物多、谁的妈妈对自己好,吴双就特别理直气壮地说:“我妈妈把我们整个家都给我了,你们看——”说着说着就掏出了钥匙。由此,吴双对钥匙有一种特别的感情,直到上大学,她也习惯把寝室钥匙挂脖子上,就像一个小小的吴双永远长不大一样。她总想着,钥匙就是家呵!——是呵,尹叔叔他们凭什么把这个家交给吴双呢?说是亲戚,这又算什么亲戚呢?人家凭什么就在一两天内相信你呢?
嗨,不给就不给呗。
不就是进不了门呗?
过两天自己找到了屋子,不就有家了吗?
吴双不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但她也不是一个凡事必争的人。何况她听太多的人告诉她,每个在国外生活的人,都不容易;吴双亲眼见得拿了博士的尹叔叔自己也在自己的餐厅里跑堂点菜、下单,吴双是很理解他要为这个家奔波的辛劳的。所以,人家不给你钥匙,或忘了给你钥匙,都是应该的呵。
但是,现时的处境是,吴双该怎么办?是守在门口等人开门呢,还是回到街上,继续游荡呢?吴双觉得,要是蜷缩在墙角或者坐在楼梯旁,做出来的样子太可怜了,不好;那就到街上去呗。
吴双在街心花园中找了张椅子,像个流浪汉一样地在阳光下的大街上睡着了。她睡得并不沉,因为她还是担心遇到打劫的。劫贼的或是劫色的,都是可怕的。好在那一天的下午,巴黎很太平。
吴双觉得自己很惨,但这是自己千辛万苦取来的一种选择,没有理由怨别人的。“以天为盖、地为庐”,原来这种境界并不见得是一种潇洒的呵!

9

天渐渐暗了下来,吴双也醒了多时。看身旁的老外们拿着那种长棍子面包行色匆匆都忙着回家,她想她现在可以回叔叔家了。
一进门,婶婶就照应着吴双说:“又忙了一天呵!我看你来巴黎的生活,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嘛,不到天黑不回家呵。”
吴双心一紧,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听到了言语中轻慢自己的成份来。原来上海女子的刻薄,就算是迁到了巴黎,也改不掉本性中的尖酸呵。大约吴双以后嫁了人,成了家庭妇女,也会这么小家子气地来言去语地跟人讲话吧。
吴双真想顶回去一句话,我早回来了;我回得来,可我进得来吗?
她终于没这么讲。还是扮着一副清纯可爱的笑脸,答应说:“刚来巴黎,迷了路,所以在外面兜了好多的圈。”
叔叔马上插话说:“巴黎的路是不太好走,你要多小心呀!万一有什么事,记着给我们电话。”
吴双说:“我知道了。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还总让你们操心,真是不好意思呵。”
吴双说完,就招呼着弟弟妹妹们,把打包回来的“肯德基”鸡翅分给大家,大的每人2块,最小的妹妹,就得了一块。谁料到小妹妹吃得最快,满嘴满手是油的,问吴双:“姐姐,为什么他们都是两块,我只有一个?”一句童言无忌,让吴双的脸就红了。原来是想做一回人情的,这下好了,反倒成欠人家的。只是分配不公,小妹妹就得了一份委屈。吴双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她赶快哄着小妹妹说:“这回是姐姐欠你的,下一次补回来。”话是这么说,吴双心里挺无奈的。
屋子里,依旧是音韵不准的练琴声。不练琴的几个,有的趴在地上游玩戏机,有的满屋子乱转,不知道和空气中的谁在捉迷藏;最在的一个抱着电话机煲电话粥,法语说得叽哩呱啦的,嗓门很大。
这一家子,真热闹呵。当妈的,养这么六个孩子,也不容易。可吴双又不是他们的母亲,她实在没有心情天天浸沉在这样的氛围里。
以前在国内,走哪儿,吴双都能成为核心,成为“娇点”;到巴黎,体察被冷落的感觉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天知道,这算不算世态炎凉呢?
其实,吴双面对的不过是两种生活反差后的失重。但是,她不能马上适应它们。在巴黎,有这样一家子人接纳你了,已经很不容易了,否则的话,“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真的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吴双后来知道了,巴黎的东西,什么都贵;就一样东西便宜,就是酒。所以,巴黎街头的酒鬼多。失业了,失恋了,都去找酒来喝;喝完了倒在街头一歪,一夜就睡过去了,这也是一种活法。土生土长的巴黎人,尚且有人活成这副德性,何况一个从中国来的、不会讲法语的外来妹呢?
在巴黎,你要是有心,满地都能捡到浪漫。但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不能承受之重,却是真真实实要去扛、去面对的,浪漫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所以,日日吮得巴黎的空气又怎么样呢?天天徜徉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又怎么样呢?
生活里,需要更多更真实的内容。比如,你要干什么?你想要什么?你拥有了什么?……在国内,一个博士去开一爿小餐馆是让人觉得有些别扭的,但在巴黎,生活逼着你要养家糊口,你不开餐馆干嘛去呢?大名鼎鼎的唐纳,最后隐名埋姓到了巴黎当寓公,不也就是开了间小餐馆过日子嘛……人啦,有时候,要想得明白些、更明白些才是。
到巴黎才两天,吴双觉得自己就长大了许多。其实也没受什么罪,但却是参悟了很多人情炼达。事理还没有想通透,想来想去,觉得自己需要有个人来陪。不是陪着解闷的那一种,是陪着来解析人生。
要是尹行人在就好了。
短期内这是不可能的奢望呵。
怎么办呢?
看着办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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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03-06-04   
10

吴双计划着明天一早去索邦大学。她祈祷着说,但愿明天我能找着学去上,这样,就结束了在巴黎无所事事的日子了。我到巴黎来,是为了求学渡金的,千万千万不可以糟蹋时间、糟蹋金钱呵!
应该说,再次寻访索邦大学的过程是令人满意的,但结果是令人沮丧的。吴双找到了大学培训部的教员,好歹用英语表明了来意;对方很热情地指引吴双可到哪几间教室去查询,并还应允了吴双的免费试听。名牌大学不愧是名牌大学,教学秩序井然。吴双坐在教室里,听老师和学生神吹胡侃地讲法语,直听得最后是“汗毛排队,细胞打鼓”——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她什么也没听懂。后来,她从门口处的招生简章中读明白了,索邦大学目前开班的是中、高级法语口语训练班,吴双这基础,哪儿跟得上这水准呵?
罢罢罢,做了45分钟的索邦大学旁听生。也算是和索邦大学有些情深缘线的交道了。还是要找那种从“启蒙”状态教起的语言学校。
可是,巴黎这么大,吴双从哪里找起呵?
吴双第一次有了打退堂鼓的打算。想想看,拿着钱来找书念都找不着门边儿,不回国去还能再干什么呀?就这么在巴黎游晃着,没着没落地过日子吗?
回国,该是多没面子的事呵。都说要当“女贝聿铭”了,就这么在巴黎流浪了几天后回国了,算个什么事呵?丢人丢大了。
谁让你在国内的时候雄心勃勃呢?
谁让你一门心思让定要在国外上学那才叫“走向世界”呢?
谁让你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崇洋媚外……以为削尖了脑袋出国了就是丢了芝麻捡着了大西瓜——你哪知道什么是快乐的芝麻、什么是幸福的西瓜?!
是可以骂自己的,痛骂。
但是断断不可以折回去的。
出来了,就是箭已脱弦。除了直奔靶心,没有退路可择。
人生的选择,尽是不归路。
吴双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那段名言:“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由此,吴双把这话当作了自己的动力。不管是不是真的勇士,首先要去面对。
从索邦大学出来的是一条下坡路。坡道旁有家点心店,溢出阵阵烧烤的醇香。吴双走了进去,买了最便宜的那种打折的羊角面包,3个才10法郎。羊角面包是酥软的,内心有膨化的成份。所以,吃到嘴里去时,3个并没有太多的份量。安排了自己的肚子,就要安排自己的脑子了。
想想何去何从吧。
吴双决心去地铁站里面思考。地铁里有坐椅,免费的。加上“索邦”这一站地铁站的设计是别致的,吴双愿意在这种有些空灵的氛围中来收拾自己。
她走进地铁。
在把地铁票插入检票口的时候,忽然跟上一个人,紧紧地贴着吴双的背,那人嘟哝了一句,吴双没听懂。等她醒过劲来的时候,那人紧贴着吴双,就是那种后背贴前胸快压缩成一个人的贴法,随着吴双转过了检票处的转轮,进入了地铁站里。
巴黎的地铁是自动检票的。入口处有我们常见的超市入口处的那种转轮,一格一格的。当人把车票塞进去时,转轮就会启动,但是,一张票只能转一下,也就是说,这个持票者进入后,转轮就又成了“铁将军”。大概是欧洲人普遍体积比较大的缘故,转轮的间隔也相对要大一些。两个不算胖的人挤一挤,是可以一并从一个转轮的转档里通过的。贴在吴双背后的那个人,就是用的这一招来逃的票。
从入口到地铁站台还有一段隧道。吴双几乎和那个逃票的人同步行进。她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受自己恩惠的人——一个亚洲女孩,多半是华裔;很年轻,20岁上下,穿得很新潮,头发梳成了非洲人喜欢捣制的那种许多许多个很细细小小的小辫。外表上很玩世不恭,举世也放荡不羁。吴双摸了摸自己的钱包,还好,健在。看来这女孩只是逃票,不是小偷。
吴双找了位置坐下来。马上,她旁边的空座也有个黑人坐了下来。那逃票的女孩也跟着坐了下来,坐在吴双身边的男人旁。
那黑人转过脸来问吴双:“该死的爱和地核?”
吴双一脸茫然。
因为她听不懂。
那黑人又重复了一遍:
吴双还是茫然。
这时,坐在那一边的那个逃票的女孩用汉语冲吴双嚷起来了:“人家问你时间呢,干嘛不理人?种族歧视呵?你是中国人吧?”
原来那逃票女孩果真是中国人!
吴双看了她一眼,依旧不说话。她能说什么呢?她把戴着手表的手腕举起来递到那黑人眼前。她听到对方说了句法语但是很象汉语的——“卖可惜”。吴双懂这句一意思是“谢谢”。
地铁来了,那黑人站起身,上了车。奇怪的是,那逃票的女孩竟和吴双一样,坐在椅子上依然不动的。她俩都很惊异地看了看对方,猜测对方坐在地铁里却不坐地铁的原因。
那女孩主动说话了:“你是中国人吗?”
吴双说:“是。”
“你是不是不懂法语?”
“是。”
“难怪呢。刚才我看人家问你时间你也不理不睬的,像个聋哑人一样。不懂法语来法国横冲直撞,够有本事的。嗨,难得我刚才找你‘借光’时还说了句客套话呢,原来你也不懂。”
“你说什么?”
“我说,莫大莫挖栽了,四卧铺类。”
“什么意思?”
“就是说,小姐,麻烦您一下。”
“我要是懂你这句话,我就不会觉得你怎么会这么没教养了。看来我误会你了。”
“那么客气干嘛呢。”
“你为什么要逃票呵?”
“在巴黎生活过的人,谁没有逃过票呵?一看你就是初来乍到。你要是呆久了,就见怪不怪了。”
“干嘛去逃票呢?”
“省钱呗。你以为巴黎都是阔佬呀?还是没钱的小老百姓多。能省一点是一点呗。不过,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我的月票被人偷了,剩下的这一个星期,再去补张月票挺不值的,所以我想就将就着熬完算了。其实,我是付了钱的。”
“真的假的?”
“随你去看了。”
“你不怕被人抓住罚款呀?”
“被抓着了就认罚呗。在巴黎逃票的人都是懂得规矩的,见到穿制服、拿小本的检票员了,乖乖地交上100法郎罚款走人。”
“罚得挺重的呀!”
“当然了,不然怎么叫以一儆百呢?总要让人留个教训嘛。但是,巴黎地铁的线路那么多,检票人员那么少,被他们撞到的机会是很难遇到的,一般来说,一个月最多遇到一回。算笔帐,一张地铁月票270块钱,罚一次款才100块钱,哪个划算?”
“那每次总提心吊胆的多不好呵。”
“那叫做贼心虚。你不要让自己有犯罪感,有做贼的心态不就结了吗?”
“你给我上了一课。”
“这算什么呀?小混混儿的哲学而已。贻笑大方了。”
“你说话的口气很油痞,但成语倒是活学活用得不错。我有一个小问题,刚才来了辆火车,你为什么不上?”
对方笑了起来,说:“我还正想问你呢。”
吴双说:“我是无处可去。”
对方说:“我是没想好到哪儿去?”
吴双说:“你要离家出走呵?”
对方说:“玩那事干嘛呀,我又不需要和家庭做什么顶礼抗争的壮举。你呢,你是离家出走的吗?”
吴双说:“我在这儿哪有什么家呵。要说离家出走,那是几天前的事儿啦,那时候,我离开中国,出走到了巴黎。”
“一句法语也不会就到巴黎来混世界了。有你的。很多名人都这么闯出来的,周爷爷、邓爷爷、朱爷爷,当年都这么干的,不过,他们是男人,而且他们出来的时候,好像比你现在要年轻得多呵。”
“你说谁呀?”
“嗨,才离开中国几天就忘本啦?看来我得给你进行一下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你现在是不是没事干?我也没事干,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于是,吴双就被女孩拽着上了地铁,转了一道车,在“意大利广场”一站下了车。吴双傻愣愣地就跟着女孩走,她胆子也挺大,相信这个逃票的女孩不至于是个人贩子。
意大利广场的街心花园旁像太阳光的辐射一样闪出了好多条小路。吴双随女孩走进一条道里,她刻意地看了看路标,路口有家“中国银行”的办事处,她记住了,万一迷了路,到时候就找“中国银行”的标志。
只是往里走30米路,就有一间小旅馆,旅馆门前的墙壁上,是很明亮的白色花岗石,上面镌着一尊铜像;铜像下面,黑色的花岗石上有中文和法文的字样。那中文,吴双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邓小平手写的“周恩来”三个字。吴双一下子明白了,女孩子嘴里的“周爷爷、邓爷爷、朱爷爷”,都指的是谁了。
女孩介绍说,这里是周恩来故居,1921年到1924年,周总理住在这家小旅馆的三层阁楼上。“很多中国人来巴黎就知道凯旋门、卢浮宫、香榭丽舍大街,然后呢,女人就去买香水,男人就去嫖洋妓,一点教养也没有。我常常带我的朋友来这里,是中国人,我们就一起聊聊中国历史和中国的名人;要是外国人,我就要给他们上上课,讲讲中国的革命和中国的辉煌。比如说吧,巴黎出过什么狗屁英雄,几百年来,除了一个圣女贞德,就是一大堆好战、好斗又好色的皇帝……中国的皇帝一点不比他们差,拿破仑四处争战,我们的成吉思汗可以从亚洲打到欧洲来;法国的皇帝四处猎艳,我们的皇上哪朝哪代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论正的、论邪的,中国都比他们要有说头。我这人就是挺民族主义的,就是做了巴黎的小混混儿,心里也没有忘本。”
吴双有点喜欢这个女孩子了,因为她率直,因为她记着“本”。
吴双问:“周总理住在三楼的哪个阁楼?”
女孩说:“这座房子几经翻修,已经走了样了,但招牌还是老招牌。有些东西,不是让人深究的,只是为了让人记得并且懂得怀念。”
吴双问:“你崇拜周恩来吗?”
女孩说:“当然了。”
女孩又说:“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的崇拜微不足道。但对我个人来说,这是一个目标;对我自己来说,这崇拜就很重要了。一个中国人,要是没头没脑要去崇拜戴高乐或者罗斯福,那不是个洋奴、就是个疯子。”
吴双听她这么一说,有些尴尬地说:“我以前特别崇拜居里夫人,看来也有洋奴倾向了。” 女孩很不以为然地说:“学者和政客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呢?幼稚!”
一句话,把吴双逗乐了。吴双说:“我来巴黎,什么都是开洋荤,确实很幼稚。你要是不介意,就教教我。”
吴双自我介绍说,我叫吴双,口天吴,成双成对的双。
女孩跟着说:“你叫我lily吧。”
“你没中国名字吗?”
“你没中国名字吗?”
“嗨,我那名字,用中文,用法文,念起来都很难听。这么说吧,我爸爸姓花,我妈妈姓胡……”
“所以你叫花蝴蝶?”
“哪儿那么酸?!我就叫花胡,我爹妈他们俩的姓加起来就是了;从小就被人拿名字开玩笑,要么就叫你说的花蝴蝶,要么就叫画葫芦,就是依样画葫芦的那个画葫芦,难听死了。到法国了,人家拿着我名字就喊:‘鱼呵鱼’,我开始不知道是在喊我呢,后来知道了我这名字,法语念起来就是鱼呵鱼。”
“为什么?”
“你要知道,法语里面,字母h是发虚音的,所以我的名字,hua hu 中间,两个h都不发音,你看按照读音规则,不读鱼呵鱼读什么?”
“鱼呵鱼,很好呵。好像童话故事里,农夫捕到一条有魔法的小金鱼,他有什么要求了,就祈祷说,鱼呵鱼,帮我怎么怎么样……”
“你就别笑话我了。力力这个名字,是我到法国以后自己取的,就图个省事。”
吴双说:“我刚到法国,挺需要有个像你这么热心快肠的人的帮助的。”
力力纠正说:“是像我这么一个无所事事的人的帮助。我要有得闲,才能帮你呵。”
吴双说:“要不,我请你当我的家教?”
“别别别,我这个人干事情,三分钟热度,我会耽误了你的。再说啦,像我这么个样子,迟早会把你教坏的,弄得和我一个德行。”力力一边说,一边揪了揪自己那蛮有个性的一头小辫。
吴双有些无奈地说:“有个人教,总比自生自灭的好。”
力力自告奋勇地说:“这样吧,我带你去找学校。在6区。有两处地儿,一个是收钱的,一个是不收钱的,我带你去找,看你中意哪一家。”
她们先去的一家叫AECC,是专为亚洲人开设的一间以谈话为主的语言学校,免费。一些在家也寂寞得发慌的老头老太太们义务来这里授课,说是授课,其实只是互相找个说话的伴儿。想学语言又不想花钱的,就到这儿来听老人们喋喋不休的唠叨。这个AECC中心面积不大,40个平方米左右,摆放了六、七张桌,每张桌子边大约围坐了五、六个人,有一个谈话核心,就是其中最老最老的人。力力说,一眼就能看出来,老的是老师,嫩的是学生。力力问吴双:“愿意来这儿吗?对这儿的教学方式和教学质量,我实在不敢恭维,每天都跟信天游一样,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没有一个准谱儿。但是,起码可以培养你的语感和开口讲话的勇气。”
吴双没有急于表态。她俩过了马路,就在街哪一边,有一间学校叫做Alliance Francaise,中文意思是法语联盟学校,力力介绍说,这是官方办的语言学校,在全世界都有分校,这个学校很正规,但压力很大,学费很贵。
吴双问:你怎么这么了解?
力力说:我在这里面混过。
吴双顺着力力的口气:混出头了吗?
力力说:反正我在巴黎不是一个法国文盲了。
吴双说,那我就上这一家学校了。
力力说:学费很贵呵。
吴双说: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呵。再说,磨刀不误砍柴功嘛。
力力问:有经济后盾吗?
吴双反问说:是不是要把我底细弄清楚了,好打劫我呵?
力力突然很严肃的样子,说:“你不要出语伤人啦!我好心好意帮你,你怎么这么说话?”
吴双一路上习惯了力力那种玩世不恭的语态,不经意想学学她的玩世不恭幽默一把,却没想到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
吴双赶紧说:“我不是故意的。到法国来,法语一句不会说,这人吧,一着急,中文也乱讲一气了,对不起,你千万别介意。”
力力说:“我可以不介意,可我还是生气。你真是不懂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吴双说:“那你骂我吧。说了错话,该骂。我请你吃晚饭吧,一来赔罪,二来感谢。”
力力说:“又说错了。一来感谢,二来赔罪。是我对你好在先,你伤了我在后。好了,不逗你玩了,报名去吧。”
在Alliance Francaise的登记处,力力和登记人员叽哩咕碌说了一大通,然后取了一张表,递给吴双,说:“这张表是英文的,你看得懂的,自己填吧。我跟老师说了,你没有任何法语基础,要上最最初级的班。”
吴双连连称“对”。
填完表,登记完,交钱,买课本。一切都是力力帮着打前战,她那一口流利的法语帮了吴双的大忙。力力说:“今天是新班开课,你耽误了一天的课;但我必须帮你报这个班。因为如果等到下一期,又要荒废一个月的时间,你就加把劲儿吧。学习的事情,偷不得懒的。”
吴双称“是”。这个时候的力力,一本正经的,像个学究。
吴双很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力力,一会儿神神叨叨的,一会儿又是规规矩矩的,像变魔术一样。
力力被吴双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说:“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嘛?人家没你漂亮,人家有自知之明的。”
吴双说:“我在欣赏你。”
吴双又说:“我很欣赏你。”
力力说:“我知道自己挺棒的,就是丑了点。我是早产儿,我妈妈在怀我怀到七个月时就生了我。所以,我的五官都还没有长开就落了地,比较对不住观众。我很自信,我要是在我妈肚子里呆足了十个月,我肯定是个美人胚。”
吴双:“你现在也不难看呵。”
力力说:“现在长得比较普通。我向往比较超群。不难看是观状,很好看是追求。”
吴双说:“那你可以好好打扮一下嘛。”
力力说:“打扮得不得要领,就会被人笑成是丑人多作怪了。所以我现在在追求‘个性’的表现。”
吴双说:“那我以后教你怎么打扮。”
力力说:“我不跟你学。你是天生丽质那一种,不打扮都好看。你打扮你自己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不合适。”
吴双说:“你别老夸我,我不觉得自己有多漂亮。”
力力说:“不说实话了吧?虚伪!从来没有说美女不知道自己的美丽本钱的。用不用这本钱去招摇是一回事情,但她肯定是懂得自己的优势的。这又不要费很多智力,对着照一照镜子都能得出结论。”
吴双笑了,说:“力力你真可爱。”
力力说:“你千万别爱上我,我不是同性恋,我爱异性。”
吴双又笑了,说:“你是个小人精。”
力力说:“不过是条‘鱼’罢了。”
吴双问:“什么鱼?”
力力说:“美人鱼。”
吴双说:“有什么典故?”
力力说:“你真笨,记性太差,这样的记性怎么学得好法语,记得住单词?我记得才在两个小时前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真名字,父母起的那个名字,用法语来念,叫‘鱼呵鱼’,你忘了?”
吴双恍然大悟。
力力接着说:“说你不漂亮,那是假话。说我不聪明,那也是假话。看来,你的漂亮我是赶不上了;但是,我的聪明,还是值得你偶尔学一学的。”
吴双说:“那我拜你为师。”
力力说:“那么俗干什么?平时记着多说几句好听的话让我高兴高兴就行了。比如变着法儿夸我好看。是不是比较违心或者唯心?两个词不一样的,一个是违背原则的违,一个是唯心主义唯物主义的唯。”
吴双说:“没有。”
力力说:“反正就看你的水平了。夸人是需要聪明才智的,要显得很诚恳,这样对方才会欣然接受。——其实我要求不高、对不对?”
吴双点点头。
吴双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力力,尽管我们才认识几个小时,但我们很有缘。我在巴黎就没有朋友,所以很高兴认识了你这么一个朋友……你帮了我很多忙……”
力力说:“你就直说吧,还要我帮什么忙?”
吴双很尴尬地笑笑,说:“是这样的。我现在借住在我男朋友的叔叔家,出入都很不方便,我想自己找个地方住。你能不能帮我找间房?你要知道,我在他们家住,他们也别扭,我也别扭……”
力力说:“原来就这事儿呵?那么忸忸怩怩的,看来你脸皮还太薄。出门在外,脸皮要练得厚一点儿,日子才会比较好过。……不就是找房子吗?没问题。”
吴双说:“我希望越快越好。”
力力说:“多快?现在?马上?”
吴双说:“明天能搬都行。”
力力说:“哪有这么快?”
吴双说:“我知道挺给你添难的。我男朋友的叔叔让我自己去报纸上看广告,就是看了广告,我也不懂行情呵。”
力力想了想:“这样吧,你先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你一个人住吗?”
“我和我爸爸住。我爸爸回中国看我妈妈去了,这几个星期,我是一个人住。”
“真的吗?我能住多久?”
“三个星期吧。我爸爸回来你就要给腾地儿了。”
“那我再搬到哪儿去呢?”
“再找地方呗。你当是让你流浪街头呵?”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
“说得这么惨了,那你干嘛还要在巴黎混呵?幸亏你遇见了我,可以当你的小半个救星了。”力力说。
“那我怎么付你房租呢?”
“这样吧,三个星期,800块。水、电任你用。价钱公道吧?”
“那我明天可以搬吗?”
“随时都行呵。”
吴双和力力一起到13区中国城吃了“佛”,是一家叫“佛十四”的店。店面不大,生意奇好。力力介绍说,中国城有几十家大大小小的“佛”店,这家是最正宗的。把“佛”端到面前,吴双才懂得,这种越南米粉,和云南的的“过桥米线”如出一辙,就是略略“胖”一点。它的调料中有一种自己酌添的百合叶,吃到嘴里有一股幽香,这是吴双从没有见过的。“佛”里面有鱼丸、牛肉、豆芽菜、虾肉掺合淀粉做成的肉块,份量很足,汤汁奇鲜。力力并不铺张,帮着不懂行的吴双点菜时除了要两碗“佛”以外,就只要了根油条。呈上来的油条不像国内的那种瘦长形,是短短胖胖的,像是瘦长的油条被压扁了的样子。力力劝吴双尝一尝,吴双摇头。但是看力力吃得那么香香甜甜的样子,吴双也犯馋了。于是她也要了根。尝到嘴里,酥酥脆脆的,口感比国内油条好。力力说:“中国人嘛,就吃中国的东西;但是中国餐馆太贵了。所以,我情愿吃这亚洲人的东西。口感比较接近,民族感情也比较接近。”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呵。秀水街等签证的人,哭着喊着要到海外,其中有一些人真的从骨子里就把自己的民族低贬得一钱不值,似乎是必须到国外去才得以灵魂重生;而有些人呢,身在海外,想的,记的,爱的,总是祖国的一些东西,他们可以在自己的活法上做出选择,但决不允许别人对他的渊源和种族表示歧义。这算是钱钟书“围城”理论的延伸吗?
其实,所谓城里城外,是改变不了人骨头里那些血性的东西的。
吴双付完帐,和力力商量着今晚上就搬家。一来她想早一点逃离尹叔叔家那种让人无法容身的热闹,二来她觉得早一天安下家来,早一天踏实下来。哪怕只是三个礼拜的家,也是家呵。
说搬就搬。
吴双去尹叔叔家取行李的时候,婶婶带着孩子们在家里。
吴双说,我找到住处了,不打扰您们了。
婶婶说,那好。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
吴双又说,给您添了很多麻烦,还要再添一个麻烦——麻烦您在尹行人打来电话时告诉他一声,我搬走了。
婶婶说,你可以自己给他挂个电话告诉他嘛。——不知道婶婶说这话是有心还是无意,但在吴双看来,透心的凉。
吴双想,这真是那种扫地出门的感觉呵。不赶快走,还赖在这里,就太不识相了。吴双想不通,为什么力力会这么热情,而婶婶会这么冷漠?遭遇人情冷暖,真是要看自己的运气呵。好在吴双在来巴黎的第三天遇到了力力。不用去体味什么叫苦海“无边”。尝尝三天的焦灼,毕竟,苦难也是有尽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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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03-06-04   
11

在去力力家的路上,吴双特别高兴。吴双问力力:“你就这么信任我,让我住进你们家里?怕不怕是引狼入室?”
力力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们俩的认识,就是我首先招惹你的,又不是你勾引我;再说了,你狗屁法语不懂,你就算劫财劫色了,你怎么逃跑呵?估计还要我帮忙呢?我们俩,充其量是狼狈为奸而已啦。”
吴双和力力边说边笑地进了屋。力力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吴双住,她睡到她爸爸的屋子里。安顿好了,吴双说,她要出去打个电话。力力说,就在家里打吧,没关系。吴双说,我往中国打,国际长途呢,我有电话卡。吴双在搬家时看到楼下就有一个IC磁卡电话亭,她想,这样也挺方便的,不就是下个楼吗,别让人家觉得自己臭不懂事。
把买来的IC磁卡插入电话机里,吴双觉得怪怪的,说不上为什么。她拨通了尹行人的手机号,很快,对方接听了。那一刻,吴双看了一眼,磁卡里还剩35块钱。
吴双说:“尹行人,我搬家了,电话号码也改了!不过,这个地方只能住三个礼拜,三周后,我还要换新的地方!”
尹行人说:“你搬到哪儿了?安不安全?可不可靠?”
吴双说:“是一个朋友家。”
尹行人说:“什么朋友?男的女的?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吴双说:“说来就话长了,电话卡里剩的钱不多了,我没法跟你细讲……”
吴双说完又看了一眼显示屏,神了,居然还是显示着“35.00”的字样!
吴双接着讲话的时候,不时地看看磁卡电话的显示屏,那“35.00”的指数就一直没有变动过!天啦,我遇到了这样的好事情!打电话居然不计费!
于是,吴双尽情地把这几天的苦水向尹行人诉了个够;把她和力力的认识也详详细细地讲了个清楚明白。她又有时间听尹行人来和她讲大道理了,还可以听尹行人讲许多隔山隔海的肉麻话了。她打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说话的时候,哭了又笑了,眼泪都快给风干了,电话还没有断。
吴双说:“今天是我运气最好的一天。我认识了力力,去法语联盟学校报名上了学,又有这么不要钱的长途电话打……”
尹行人说:“记住否极泰来的。也要记得乐极生悲的典故。我还想提醒你,这个力力,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清不清楚?别以为交了好朋友,都是不经意地被拖上了一条贼船呵。你从来没有出过国,凡事要三思,不要太轻信。”
吴双说:“我懂得的。我喜欢你老是为我操心的那种感觉。”
尹行人说:“你可不可以做得成熟一点,老道一点,就让我能放一些心下来呢?你是不是存心想累死我呵?”
吴双说:“和我在一起,你要是死了,要么就是幸福死了,要么就是想我想死了,不会有第三种死法的。”
尹行人说:“你总是这么个长不大的样子,总是这么自以为是的语气,你一个人孤身在外,让人怎么能够不担心呀!”
吴双说:“也好呵,你把闲的时间都用来替我担心,你就没有别的闲心去找女孩子了。像你这么大的男人,心里总是要装个女孩子的,想想把你扔在上海滩边的十里洋场中,我还不是提心吊胆呀?!”
尹行人说:“你还是先为你的法语提心吊胆吧。真拿你没办法。总是那种等待‘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要是万一碰到绝路一条呢?”
吴双说:“天无绝人之路的。万一真不行了,我就回到你身边来,缠着你做你的老婆,你给生一大窝孩子……”
尹行人说:“中国计划生育的!”
吴双说:“在法国混那么久,或许可以混一张绿卡什么的,那我就是华侨了嘛,华侨就不受计划生育来管了嘛。”
尹行人说:“你看你,越扯越远。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吴双说:“晚上九点半呵!”
尹行人说:“北京时间可是凌晨三点多了,我的小姐呵!”
吴双问:“扰了你的清梦呵?”
尹行人说:“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很晚了。”
吴双说:“我舍不得挂电话怎么办?我还想听你的声音怎么办?我就是要缠着你怎么办?尹行人,我现在是在巴黎呵,离乡背井的,我想在电话里多呆一些时间,躲一躲现实的不如意。我过得很艰难、你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艰难在等我、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很虚、很害怕、你知不知道……”
尹行人说:“我给你唱首歌吧,你喜欢的,李宗盛写的,《爱的代价》……”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象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陪我度过哪风吹雨打,
看世事无常,沧桑变化。
那些为爱所付的代价,
是永远难忘的呵……
走吧,走吧,
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
人生难免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
为自己的梦找一个家;
也曾为爱流泪,
也曾黯然心碎,
这就是爱的代价……”

尹行人的歌声很动听,吴双很容易就陷进去了。在这样柔肠寸断的歌声和歌词的侵入下,吴双彻底缴械投降了。歌词中说了很多尹行人的心声和吴双需要自我勉励的话。
吴双乖乖地说:“亲爱的,我懂得的。我只希望,你记得要爱我。”
挂断了电话,吴双扯着嗓子在楼下大喊:“力力!力力!”
力力探出头来,很惊惶的样子。
吴双喊着说:“力力!这儿的公用电话不要钱,快来打呀!”
力力闻声冲下楼来。她捶了吴双一拳,说:“看你喊得那种丧心病狂的样子,我以为你遭抢劫了呢!”
吴双笑着说:“这叫做有福同享嘛!你还不趁机打几个国际长途?说不定,明白电话就修好了。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力力嘻嘻哈哈地就进了电话亭的玻璃门里。不知道她在和谁打电话,一会儿手舞足蹈的,一会儿柔柔弱弱的,表情很丰富。电话亭的玻璃门很隔音,吴双什么也听不到。再说,她也无心偷听。
吴双就站在电话亭外等力力。一个人站在街边,脑子里满是国内的尹行人。不知道是自己太爱他,还是初踏异邦的日子太苦了,总是,她把尹行人当成了她的心灵鸡汤。
加上,他那么懂得煽情。一首老歌,在千山万水之外,还能把吴双唱得神魂颠倒的。
这歌,吴双特别喜欢,也背得出来全部的词。在回想刚才电话的电断时,她情不自禁地哼起这歌来。自己唱时,才发现,尹行人漏掉了一大段的歌词——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陪我度过那风吹雨打,
看世事无常,沧桑变化。
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
是永远难忘的呵。
那些伤心的痴心的话,
还留在心中,
虽然已经有了他。
也许我偶尔还会再想起他,
也许偶尔还会惦记着他,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吧,
也让我心疼,让我牵挂。
可是我心中已不再有火花,
让往事都随风去吧……
走吧,走吧,
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
人生难免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
为自己的梦找一个家;
也曾为爱流泪,
也曾黯然心碎,
这就是爱的代价。”

完整地唱完这首歌,吴双意识到,尹行人漏掉的那一段,是讲缘份已尽的一个故事;吴双不知道,尹行人是唱漏了词呢,还是有意回避这一节呢?
不管怎么说,如果把这一节加在这歌里,此时此刻让尹行人唱给吴双来听,是很不合时宜的。
吴双想,一首歌,词是整的,意境也是整的;断章取义,还是躲不掉原来的主题。这么一来,尹行人在这个晚上,唱这歌,好不吉利!
吴双真想重新又追回去给尹行人挂一个电话,把她心中的结儿道给他听。但是,她一想到六小时的时差,想到尹行人刚刚被她从睡梦中拽醒,现在要是又再被如此折磨一遍,真是太惨了。于是作罢。
心底里,吴双是不快乐的。
他为什么会选了唱这歌呢?

12

等力力打完电话,吴双和她一起回房间。力力从水龙头里接了一杯自来水,问吴双,你喝不喝水?吴双很惊讶地说:“喝生水呀?”力力笑了,说:“你还准备把水烧开以后再等它凉下来以后喝呵?欧洲的自来水都够饮用水的标准,就这么喝的。”吴双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力力说:瞧你孤陋寡闻的,看来还要慢慢长见识。
喝着自来水,吴双问力力:“向我介绍一下你自己吧?我对你和对巴黎的生活一样,一无所知。”
力力想了想,说:“我?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爸爸妈妈生下我的时候,他们都还年轻,说要奔事业,就把我交给奶奶带。奶奶一直把我带到上小学。上小学的时候,我想我该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了,谁想到他们就一前一后到了法国。我妈是到法国进修法语的,算访问学者那一种,她是大学的法语老师。她到法国后没几个月,我爸爸就以探亲的名义也到了法国。这一走,就是十年。爸爸妈妈被他们工作的大学开除了,我和奶奶原来还住在学校分的宿舍里,后来也硬是被赶了出来。等到我上高一了,我妈突然从法国回来了,说要让我去法国上学。我都快不认识我妈了。我说我不去。我妈就跪下来求我,说她知道她对不起我,没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但她在法国过得也不好,之所以一直扛着,就是为了等我长大,把我接过去。我爸爸妈妈在法国真的混得很糟,呆了十年也没拿到长期居留。所以妈妈回来是换我出去的,我到法国来了,妈妈就得守在国内了。我挺舍不得我奶奶,最后是听了奶奶的话,我才出的国。来巴黎了,就学法语,上高中,上大学……就这么混呗,反正一直是自己管自己,我也不知道我会把自己调教成个什么样子。”
“你上的是哪个大学?”
“索邦大学呀。就是我们遇见的那个地铁站上面的大学。”
“我知道。那学校特别气派。你学什么?”
“以前是在索邦大学文学院学习。毕业后心血来潮又去念了神学院。”
吴双很惊讶地问:“你学神学?”
力力很不以为然地说:“好玩呗。弄不懂人生是怎么回事,就听听神是怎么讲的呗。”
“你来法国几年了?”
“七年。”
“你一直就没有回过国吗?”
“没有。回去一趟也挺花钱的,再说,我们家也不宽裕。”力力说这话的时候,样子楚楚可怜的。
“你就不想家呀?”
力力又回到一贯的那种忤逆的样子:“我哪儿有家?我呆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再说,人总是贪图安逸的。巴黎的生活质量怎么着也比国内高。”
“你想过你将来要干什么吗?”
“鲁迅不是写了一篇《立论》吗?他说,人都是要死的。”力力说着就笑了,象在笑话别人的样子。
吴双问:“你怎么这么深刻?”
力力反问道:“那你想干什么?”
“我的梦想很可笑,像小学生的作文。但那是真的——我真的很想当个很优秀的建筑设计师。我没告诉你吧,我在大学里学建筑的。”
“你比我活得有目标。你多大了?”
“二十四。你呢?”
“二十二。”
吴双知道了她俩确切的年纪,顿时就找到了当老大姐的感觉,口气都不一样了。她说:“我们都还很年轻。互相鼓励吧。人总是需要有些向上的动力的。”
“人其实是特别容易堕落的。地心引力就是吸引一切东西向下堕落的根源。小心一点,巴黎有很多诱人堕落的陷阱。”
吴双问:“你怎么一到夜晚就像个哲学家?很酷呵!”
“我到夜晚的时候,活得比较真实。好吧,咱们休息吧。”
力力和吴双各自回房间睡觉。吴双失眠了。脑子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尹行人唱的歌词,比如力力的身世,比如自己的未来。稀里糊涂地搅在一起想着,像是一大盘串了味的剩菜剩饭。

13

早上起床后,力力交了一把钥匙给吴双。拿着钥匙的吴双心生感激,想到力力就这么信任地把自己的家给了吴双,她觉得特别温暖。力力催吴双赶快洗簌完毕后去上学。力力和吴双一起走进地铁站的时候,吴双想到了昨天她俩认识的起源,就问力力:“还要像昨天这么来一趟吗?”力力挤挤眼睛,未及答话,已经把身子贴到了吴双的后背上。
走进地铁,吴双问力力:“你告诉我实话,你是真丢了月票,还是存心逃票?”
力力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昨天我怎么回答你的呢?”
吴双说:“让我随便猜。”
力力说:“今天告诉你《圣经》里的一句话,叫做——太阳底下无新事。”
吴双问:“什么心事?”
力力说:“是新鲜的新,新事;不是这里的事。”力力一边说,一边用手捅了捅吴双的胸口。吴双依旧纳闷,力力已是一副极洒脱的样子了,几秒钟就演绎了一个成语,就是说:“往事如烟散去。”
力力说:“我今天有一天的课。我们晚上回家见。”
吴双说:“一起吃晚饭吗?”
力力说:“自行其便吧。别太那个了,咱们俩这么牵牵挂挂的,弄得像是一对恩爱夫妻似的。”
吴双说:“我要是个男人,我就真娶你。给你一个家。”
力力说:“要真是让男人来选呵,你我之间,还是会选你的。就像不管林黛玉多可爱,最后还是都夸薛宝钗好。”
吴双说:“你可不像林黛玉呵。”
力力说:“你别是想说我像母夜叉吧?”
力力一边说,一边用两手各抓起一堆小辫子从左右两边做发散状,脸上扮着鬼相,很卖力地装着小丑。吴双看着力力的样子,就禁不住的乐。她想到国内的女孩子的模仿港台人士说的那些刁钻的怪话,用在力力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那几句话是——帅呆了,酷毙了,棒死了!

14

在地铁站台,大家各奔东西。力力带给吴双的欢笑没有持续多久的热度,吴双就被现实拽进了一个冰窖。
Alliarce Francaise是一所很正规的语言学校,前楼有五层,全是教室;后楼是行政办公室和餐厅、小卖部等,一进校区,到处都是学子。欧洲人的烟瘾很大,学校也不例外。包括一些外来到欧洲生活的人,好像来的也尽是些瘾君子们。吴双就是在烟雾缭绕中、上了三层进入自己的教室的。教室里有学生,还是手指里叼着烟。吴双静悄悄地找了个僻静位置坐下来,等待开课。
Alliarce Francaise讲究的是时景教学,不教语法,不教单词,先教你基本会话,就像在中国给老外教汉语,汉语标音和字首偏旁都是后话,先教你说“你好”、“再见”、“我住北京市海淀区人民大学内”一类的基本短语,先摆脱最最起码的聋哑状态再说。因此,教室全是小班,大家三面包围状地沿墙壁坐开,中间留一块空地用来给老师放幻灯或者是组织学生活学活用地来表演。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有的互相打着招呼,像是老熟人一样。吴双心里一阵紧张,因为她发现,她是这间教室里唯一的亚裔面孔。
老师进来了,是个很有风姿的女老师,身材瘦削,就是有点平胸。同学们说着“Bon jour,Professor”,老师也回答应着说“Bon jour.”这是法语基本问好的话,意思是“一天好”。听起来发音像是中文的“笨猪”。
老师发现了吴双,和她说了几句话。吴双什么也没听懂。她索性主动和老师打招呼说:“I am a new student. My name is Wushuang.”她讲的是英语,老师也会意。从吴双手上取走了她的听客证,核对了一下,还给了她。就此,老师宣布开始上课。
老师搬了一张靠椅放在教室的中间,招呼吴双说:“熏鱼按个,……”吴双一点也没懂,四下张望。她发现所有的同学都在看着自己,非常非常地诧异。老师又说:“熏鱼按个。”吴双想,这是我的名字吗?老师站起身来,在黑板上写了“Shuang”这个拼写,然后指着它念道:“Shuang,熏鱼按个。”——原来,法语里,Shuang这种拼写要按四个音节来念,按法语的读音规则,“双”就改成了按个儿数的重鱼了。吴双真无奈。既然老师喊自己,她就站起身来。按老师的手势,她坐到了教室的中间,面对着大家。
吴双听见老师说:“Que’s les tvotre prénom?”
她扭过头看背后的老师。老师重复说了一遍。
吴双一脸茫然。
她忽然猜想老师是不是问自己的名字,她就怯生生地说:“吴双。”
老师摇摇头。
吴双以为老师没听明白,她就用英语说:“My name is WuShuang.”
老师说:“浓。拔河类佛和盎司。”
吴双不懂,她只听见老师的发音好像是说“芭蕾法兰西。”她想,我和法兰西的芭蕾舞有什么关系?
接着,老师又问:“Quellest votre nationalité ? ”
“Quellest votre àge ?”
“Quellest votre numéro de télépone ?”
“Quellest votre adresse ?”
……
吴双一头雾水。她扭头看老师,老师耸耸肩。她回过头来看同学,同学们哄堂大笑。笑她的窘。笑她的傻。
最后她听见老师说:“欧啦啦!”同学们又齐声大笑。
坐在屋子中间的吴双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来这个教学的第一天,就是为了成为这群烟鬼们的玩具的。这个平胸的女老师,干嘛要这样戏弄自己呢?
老师拍拍吴双的肩,示意她回到位置上。老师把刚才的问题写在了黑板上。因为欧洲语言都是拉丁语系的派生,所以如果有一种语言基础,是可以慢慢熟悉另一种语言的。吴双看了板书就明白了,老师刚才问的,是名字,国籍,年纪,电话号码,地址。坐在她身旁的一位阿拉伯小伙子用英语悄悄告诉吴双,昨天你没上课,我们昨天学的是这些内容,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坐到教室中间向大家介绍了自己,老师今天给你补课呢。
这算是补课吗?让我面对一阵阵的嘲笑,就为了教我知识?吴双特别抱屈。想到自己是这教室中唯一的亚洲人,她觉得,自己的脸、中国人的脸、亚洲人的脸——都丢尽了。
老师接下来讲的课,全部是用法语。这是Alliarce Francaise的教学要求。要先教你找语感。吴双在这片语感中找不到一点根基,如同浮在半天云中。逢见老师偶尔板书,她马上循着板书去查字典;老师没注意到也就罢了,一看到吴双翻字典,老师就很严厉地说:“Non!”老师宁可在讲“female”这个单词时在黑板上画一个全身构图比例严重失调的烫头发的女人,也决不允许你用母语在这个单词旁注明“女性”的解释。
两个小时的课程上下来,吴双只记住了一句口语,就是老师在吴双一问三不知的情况下说的“欧啦啦”,除此之外,就是了收获了一箩筐的沮丧和失望。
是哪些笨蛋宣扬的说学语言要到当地去找语感,像婴儿学说话一样鹦鹉学舌就能学好?是哪些笨蛋整天没事就抨击中国的外语教学体制,我在中国学英语不是学得棒棒的吗?这些笨蛋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呵。
下课后,吴双第一个冲出教室。被她扔在身后的那些老师、同学,她才不想去搭理呢;但她记住了他们的嘲笑,吴双长这么大,学习一直都是特别拨尖的,何尝因为学习、受到过这种待遇?一级一级下楼梯的时候,她一直压抑在心底里的那份虚荣,随着眼泪,一并逃了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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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3-06-04   
15

一楼的大厅里就有磁卡电话。吴双直奔过去,想都没想,就拨通了尹行人的手机。
她说:“我受不了。他们都笑我傻。我在教室里出尽了洋相。”
尹行人说:“凡事总是由难及易的。慢慢来吧。”
吴双说:“我在这儿,吃得也不好,住得也不好,学习也学不好。我不知道我用什么来说服我自己继续支撑下去。”
尹行人说:“路是自己选择的。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吴双说:“你怎么像是我的政治老师?一点亲情都没有?一点体恤也没有?这狗屁法语把我的名字念成了‘熏鱼按个’,我还听不懂这就是我的名字,弄得他们都狂笑。”
尹行人说:“你不要总是这种弱柳扶风、娇娇弱弱的样子,好不好?我希望你是一个玉树临风、挺挺拔拔的样子——在上海是一种风景;在巴黎还能带出一种风景来。”
吴双说:“但我好苦、好难过呵。”
尹行人说:“我争取最近过来看看你吧。我没法子在每一个具体过程上来帮你,但我争取过来陪陪你。”
吴双说:“真的?”
尹行人说:“当然。记着,我不是你的政治老师,我是一个爱你的、有责任感的男人。”
磁卡里的信用金额很快就用完了。吴双认为,这是她到巴黎来打的最有价值的一个电话。因为她重新论证了她的爱情。这爱情是可以穿越时空的。她和他,都是迷醉其中的。
有爱做动力的女人,总是要做成小鸟依人一般。爱,隔得远了,心就空了;重又走近时,世界好像就都涂成了爱的专用颜色。
吴双坐在Alliarce Francaise的咖啡厅里,独自品着咖啡。咖啡是煮出来的,格外格外的香;在吴双看来,香得就像她的爱情。面对着咖啡,咀嚼着她的恋爱,吴双的心境,一下子澄清了下来。
她上大学的时候,没有KTV;年轻的学生们,抱着一把吉他,随便倚在一个角落,就开始唱歌,唱自己编的歌,唱自己喜欢的歌。大学时候的歌,有风、有云、有自然,就连情歌,也纯真得一如初恋。那时唱歌的尹行人和听歌的吴双,有着单纯而干净的理想。以为凭着一把吉他,就足以动地撼天了。她和他,第一次表白的时候,是去看了场电影。已经记不清片名和情节了。只记得走出电影院,阳光正艳,微风淡淡,尹行人说:“我好想,就在这样的蓝天白云下,谈一场恋爱呀!”于是,那一天,他和她,在阳光底下,很舒服地相依相偎,唱了无数首的情歌。吴双觉得,在那个不懂打扮、也没有多余时间和金钱来打扮的年纪,她给他的,就是她的声音和真情。一切,简单而干净。然后,就一直一直地发展下去了,如同永远不离不弃一样。
想完自己的爱情,吴双就去买了份比萨饼,算做她的中餐。下午她没有课。计划了一下,她决心去看看巴黎圣母院。那里有雨果写的爱情故事,有卡西摩多和他用生命去护佑着的艾丝塔蒙娜。吴双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她要听一听那种钟楼里的声音,辨一辨那算不算过时的爱情。

16

参观巴黎圣母院,要带着一颗读历史的心。
巴黎圣母院,1163年兴建,直到1345年才全部完工。在竣工后的数个世纪里,经历了无数天灾人祸和悲剧性战争的破坏。特别是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外形被改变了很多;1793年还差一点儿被夷为平地。因为当时的圣母院里供起了“理性女神”——那是罗伯斯庇尔倡导的一种信仰。10年后,这里才重新成为祝圣的场所。1804年,庇护七世教皇为拿破仑一世的加冕典礼就在这里举行。有一幅很著名的油画,讲的是刚愎自用的拿破仑迫不及待地从教皇手里拿过皇冠自己为自己戴上,就是那一年里发生的真事情。1844年到1864年间,威尔莱•勒•迪克主持对圣母院进行了大规模的整修,但一切成果,几乎全部毁于1871年的一场大火。
圣母院的正外立面风格独特,结构严谨,看上去十分雄伟庄严。它被壁柱纵向分隔为三大块;三条装饰带又将它横向划分为三部分,其中,最下面有三个内凹的门洞。门洞上方是“国王廊”,上有分别代表以色列和犹太国历代国王的28尊雕塑。据说,1793年,大革命中的巴黎人民把这些雕像误以为是他们切齿痛恨的法国国王的形象而将它们捣毁。但是现在,雕像重又气派地呈现在世人面前。长廊上面为中央部分,两侧为两个巨大的石质中棂窗子,中间一个玫瑰花形的大圆窗,窗前供奉着圣母圣婴,两边有样伴的天使。再往两侧,便是传说中的人类祖先——亚当和夏娃。上层是一排细长的雕花拱形石柱。左右两则顶上应该是标准的塔式建筑,但是这两座塔按从12世纪到20世纪,一直也没有竣工。没有塔尖的风格使巴黎圣母院的造型呈现出了另一种巍峨,它们带着高大的石棂窗而冲入云霄,像一双维护正义、捍卫真理的眼睛。在它们周边的石栏杆上,设计师们完成了一个由众多神魔精灵组成的虚幻世界。这些怪物面目神情怪异而冷峻,俯视着脚下迷蒙的城市;另有一些精灵如鸟状,挥舞着圣诞的翅膀;还有的面貌如怪诞离奇的野兽,它们或在尖顶后面,或在栏杆边缘,若隐若现,仿佛它们这些石雕的小精灵们几百年来一直就这样静静地蹲在这里,思索着巴黎人的爱恨悲欢。
圣母院前的广场地上,有一个八卦状的铜盘,很不起眼地拼接在方土石砖中。吴双知道,这个铜盘代表的就是巴黎的中心。巴黎城最初可能是古代高卢人建起来的。它起初只是塞纳河左岸一个初具城市文明的居民点;后来凯撒大帝带领罗马人来到这里——凯撒大帝在他亲撰的《高卢故事》一书中多次提到的路特提亚——Lutetia,其实就是巴黎。后来,由于受到蛮族人的不断胁扰,原来的居民点就逐渐移至了塞纳河中的西岱岛(l'Iledela Cité)上。这个铜皇,讲述的就是这一段历史。
吴双盘腿坐在了圆盘上,仿若一个古时的巴黎居民坐在了自己家的床上。她觉得很踏实。她是一个懂得巴黎的人,巴黎应该接纳她。她还是一个等爱的小女人,巴黎应该陪她一起欢迎她的爱人。
在巴黎圣母院里面流连了一个小时,她在烛台处为她和尹行人请了一柱烛,然后虔诚地点燃了它。听着钟楼里传出的浑亮的钟声,她仿佛听到了爱的礼拜一样。满心都是快乐。如同来巴黎就是为了来巴黎圣母院为爱祈祷一样。仿佛从今天开始,所有的核心,都是为了等待尹行人的莅临一样。
女人嘛,就是这样,往事不能不看,寂寞不能不管,所以,不论何时何地,一步一步回头、迎面,都是为了要去纠缠。
这么想来,巴黎就是一个很浪漫的城市呵。

17

下午回到力力家,吴双开始预习和温习功课。每张书面都好像贴上了尹行人的照片,让她记不住单词、只记住了尹行人将来的消息。
巴黎,只是几天,让吴双足够的寂寞了。有了盼头的生活,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等天明,然后,盼头就来了。
力力晚上回家的时候,吴双说要请力力吃饭。力力说:“别那么客气,好像你总欠了我不少的人情一样。你付房租,我租房子,两清了。”
吴双说:“我想让你分享我的开心。我男朋友就要来看我了。”
力力说:“那值得去吃一顿。革命就是请客吃嘛。”
力力和吴双就又去了“佛十四”。那儿对口味。又便宜。
吃饭的时候,吴双问力力:“什么叫‘欧啦啦’?”
力力说:“表感叹的一种语气词。比如说中国话的‘老天爷啊!’”
吴双问:“就这么简单?”
力力说:“怎么了,有人对你说这话了?”
吴双说:“我回答不上问题来时,老师就说欧啦啦。”
力力说:“那就是说,天啦,你太笨了!”
吴双说:“你别借我老师的口来骂我。”
然后,吴双很夸张地敲了敲力力的头。
力力连忙辩解说:“没有。我只是给你来解释嘛。”
力力接着问吴双:“明天不上学,你有安排吗?”
吴双很诧异:“为什么不上学?”
力力说:“你呀,怎么说你呢?你知道熊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吴双很认真地回答说:“不知道。”
力力说:“就像你这样——笨死的!告诉你吧,法国呢,学生是星期一、星期二上课,星期三放假;星期四、星期五上课,星期六、星期天放假。这是规矩。明天是星期六。你去学校也没有人会理你的。”
吴双说:“那我一个礼拜才上四天课呵?那么高的学费,交得很冤啦!”
力力说:“当然了。我早就提醒你,Alliarce Francaise 是很贵很贵的学校的!”
吴双说:“嗨,我是愿者上钩,花钱买罪受。认了!”
力力说:“明天我在家里开party。你要是愿意,一起热闹热闹吧。”
吴双说好呵好呵。她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更何况,巴黎没有别的热闹邀请了她。

18

力力和吴双起了个早床。
在巴黎,所谓“早床”,尤其是在周六、周日这样的公众假期里,怎么着也要挂到早上九点以后了。巴黎的空气催人犯懒。四季都是那种潮潮的泛起来的有些温和的天气,下雨或者不下雨,都让人懒得动。吴双的家乡上海是个喜欢下雨的城市,这一点一如巴黎。每逢室外阴雨绵绵,吴双就喜欢对自己说,下雨天,睡觉天;不去睡觉,可惜了老天爷的恩赐。尽管这么想,吴双可不敢那么懒。因为她有很多的理想要兑现。到了巴黎,她就更不敢偷懒了。她与巴黎似乎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巴黎很切合她骨子里的那股惰性——很庆幸的是,对于这么一个可以与巴黎沟通的交点,吴双没有去发挥。
因为,巴黎是不用对任何人负责的。
而吴双呢,要对自己,以及自己以外的许多人,负责。
七点多钟天一亮,吴双就起了床。她没有去惊动力力。自己洗漱,自己整理东西,甚至一如上中学起养成的习惯,晨读。学校用的那本教材《无国界法语》,既没有完整的句型、句法,也没有归类的单词,所以,吴双就捧着一本法语字典来念。未见得就真的记住了些什么东西,但这样让人觉得在对生活有一种很严肃的交待。
吴双一直发不好法语中特有的那个小舌音“R”。它既不同于汉语拼音的卷舌,也不同于英语里的一个“呵”音就可以对付过去。是要用小舌根的震动来带动一种颤音的迸发。据说就像在漱口时满嘴含了水、咕噜咕噜捣腾水后产生的那种音感。吴双念了一会儿单词,就决定找个小舌音的感觉,她含了一口水,咕噜咕噜让水和舌头在嘴里转,结果是咽了一半的水,呛了一半的水。她不死心,再含水,依然失败。吴双就这么一大清早地含着水练习着,不松懈地捕捉小舌音的到来——直到把力力吵醒。
力力说:“你可真不嫌烦啦!那咕噜噜的水声都跑到了我梦里头去了,让我一下子梦到我被淹到海里了。”
吴双说,早安。
力力说:“你闹够了没有?歇一歇吧。拜托你帮我煎两个鸡蛋好吗?”
吴双问,早点就吃煎鸡蛋吗?
力力睡眼惺松地说:“通常是吃煎空气。”
吴双摇了摇头,对这个顽皮的女孩子报以一笑,就开冰箱取鸡蛋了。伴随着油锅的毕毕剥剥的起爆声,吴双听到了力力的歌声。力力一起床,这个家就沸腾了。冲马桶的水声,洗脸的水声,还有力力的歌声,都异常巨大。巨大得让人相信,生活要显得有灵性,就需要这些巨大的陪衬。
吴双把煎好的鸡蛋端到餐桌上等力力。力力洗漱的过程很漫长,像传说中的电影明星们化妆那样,好像有很多个很繁杂的步骤要逐一进行,脸盘如同一个垃圾场,要用上十八般武艺,才能把所有的沓沓旯旯的尘垢都开掘出来,还它一份洁净;当然,还要再堆上更多的名牌的化妆品,直至它们在接下来的数个小时里,与空气溶合、与汗水溶合,又变成一堆新的垃圾。
吴双有很好的耐心等待力力完成这一系列浩大的工程。她可以理解,当一个女人无法对别的东西颐指气使的时候,最能听从自己折腾、又能蹉跎光阴的,就是和自己的一张脸过不去了。吴双从这份等待中品出了力力的女人味。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仿佛对一切都不管不顾的,其实,也还是在意许多很庸常、很俗媚的东西的。
女人嘛,天生就是媚俗的那一种尤物,追名利、追时尚、追男人,只是为了满足与生俱来与日俱增的那些个虚荣罢了。
等待中的吴双无意中意识到,力力的歌声是很特别的,她哼哼唧唧的那些像“歌”一样的东西,不过是些奇奇怪怪的言语组合,很有原创音乐“rab”的感觉——

“早上醒来的我看见
一张我不忍目睹的容颜
有个爬满了青春痘
油腻的感觉
用了许多药都无效
小痘痘不会自动消失掉
它们长在我的脸上
是那么讨厌
我是多么讨厌早上洗脸
那会让我难受
我快发癫
想好了明天就去美容院
说实话我又心疼我的血汗钱
老天爷为什么不给我一张看得过去的脸
让我看上去很美
并且笑起来很甜
……”

天啦,一大清早思维就这么活跃,写打油诗,还要即兴谱曲,还要亲自演唱,就为了讴歌自己的“脸”?!吴双真是佩服力力这个女孩子了,好一个性情中人!
吴双对着洗脸间喊道:“喂,同志,结束了没有?我忘了提醒你,第二次世界大战早在1945年就停战了,你不用害怕空袭、害怕巷战、害怕流弹;当然,你也不用制造这么难听的声音和歌词来作为秘密武器对付纳粹他们……”
力力终于出来了,说:“我每天都有这样的创作。为了使我对母语的掌握程度不致衰减。你不知道我身边没几个可以和我用汉语交流的人,但我的汉语水平需要不断地在锻炼中提高嘛……”
一席话,说得吴双乐不可支。吴双建议力力进行摇滚音乐的创作,她的文风,是很适合去组构诸如“我的爱,赤裸裸”,或者“姐姐,我要回家”这一类声嘶力竭的大白话一般的摇滚艺术的。
力力问:“你喜欢摇滚?”
吴双说:“我谈不上喜不喜欢。但我喜欢崔健。大学的时候我曾经攒过几个月的生活费就为了去看一场崔健的演出。在体育馆里跟疯子一样跟一群人冲崔健大喊大叫……另外,我男朋友喜欢摇滚。”
力力说:“那看来,我和你男朋友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我喜欢用生命去呐喊、去渲泄的那种感觉。他们不玩深沉,坦坦荡荡的。”
吴双说:“我和我男朋友的关系,说到底还要感谢摇滚呢。当时呀,我们两个人都有好感,但又都忸忸怩怩的,总喜欢在一起,在一起又不敢开门见山地谈情说爱;于是,我们就谈人生呵、谈理想呵、谈文学呵、谈音乐呵。有一回,我鬼使神差地就唱起歌来,是唱崔健的《花房姑娘》,唱着唱着,就变成了我一句他一句的情歌对唱了。”
力力问:“怎么唱的?是唱的原版,还是你们又加工创作后的改良版?肉麻不肉麻?”
吴双说:“就是崔健原来的歌词。我唱,我要从南走到北,他就唱,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唱,我要人人都看见我,他就唱,但不知道我是谁;我又唱,假如你看我有点累,他就唱,我就给你倒碗水;我又唱,假如你已经爱上我,他就唱,那我就吻你的嘴……”
力力说:“你们可真够直接的,四句话唱下来,就从形而上变成形而下了。你这不是明摆着诱惑人家吗?”
吴双笑了,说:“那也要他肯上圈套才行呵。”
力力说:“嗨,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天下哪有不沾腥的猫?送上门的便宜不占,那才叫王八蛋呢。”
吴双嗔怨着让力力不要造谣诬蔑乱点评。力力这才终于把煎鸡蛋塞进了嘴里堵住了口。
这两个女孩子,她们之间速成的亲密无间,仿佛就是命中注定的。从亚洲到欧洲,追也要追过千山万水,纠缠在一起。幸亏不是一男一女,否则麻烦就大了,故事也多了。不过活说回来,如果真的是一男一女,也许事情就简单了。最极致的发展,不就是男欢女爱吗,其实想到底了,也单纯。
吃完煎蛋,吴双陪力力去采购。她们去的是中国城最大的一家超市,叫“陈氏商场”,中国人的油盐酱醋,包括湖南的辣椒酱、四川的涪陵榨菜、浙江的花雕老酒,一应俱全。价格也公道。力力买了许多生姜、大蒜一类的中国佐料,又买了许多猪蹄子、猪腰子一类的“下水”范畴的原料,就拉着吴双打道回府了。一路上,力力就标榜着,她要亲自下厨,让她的哥们儿尝一尝地道的中国风味。
回到家里,吴双问力力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准备的,力力想了想,让吴双做沙拉。在力力看来,她是把最简单的活儿交给吴双了,做沙拉嘛,不就是把一大堆蔬菜洗净,打理后装到一个大玻璃缶里,浇些沙拉酱,搅乎搅乎就行了吗?孰料,吃惯了中国菜,却没怎么开过洋荤的吴双,在做起沙拉时,手忙脚乱,头皮发麻,一如在油锅旁主厨烹饪“中国风味”的力力一样。她们俩根本就是摆错了位置,如果换一换,一切倒还真井然有序了。
既然力力不让吴双干预她的“中国风味”,吴双也就一心扑在沙拉上。直到她闻到了满屋子里全是一股极其浓郁的腥臊味时,她终于止不住要到厨房里看个究竟了。
原来,力力在给“腰花”过油。
难得力力还懂得做菜前先过油以保持鲜嫩的做法。这是典型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悟性。
遗憾的是,她盛了满满一锅的油,烧得沸腾后,第一道过油的,竟是腰花。
更让人遗憾的是,她切得整整齐齐的腰花,只是切得整整齐齐罢了——她忽略了最关键的步骤,要剥下猪腰子中那些白白的尿腺!力力是把带着尿腺的猪腰完完整整地下了油锅!
能不腥吗?能不臊吗?
俗话里常常是以“有娘生,没娘教”来骂一些缺少母爱来教养的孩子的。当真没人教他们的时候,他们自己教养出来的见识,是多么让人叹为观止呵!
吴双问:“力力,你闻到有什么异味吗?”
力力问:“怎么了,煤气漏气吗?”
吴双说:“不是,是菜油里的怪味。”
力力说:“没有哇。你闻到什么啦?”
吴双想,也许是力力从一进厨房起就浸浮在这种臊味中,味觉已适应它了。既然如此,就不点穿它了。反正自己只是一个凑热闹的人。凑热闹的人不该多事。何况吴双更懂得,好为人师,不是好品质。
就这么眼睁睁的,吴双看见力力把所有的菜都在被不干净的腰花污染过的油中走了一遍。她想,今天,唯一可吃的,只有自己做的这不伦不类的沙拉了。尽管吴双先前还认为,这沙拉将会是一道无限难吃的菜。
力力的朋友们准时十二点到来。他们真是力力名副其实的“哥们儿”——清一色的男孩子,各种肤色的都有,各种体气的都有。吴双的嗅觉很灵敏,她嗅得出名牌的香水味道,也嗅得出人身上的狐臭味道,哪怕只是很轻微很轻微的狐臭。到来的这些不同的皮肤的人裹着不同程度的体气,加盟到屋子中原有的猪腰弥漫出来的臊味中,真有相得益彰的感觉。吴双凭直觉认为,来的是群生活在贫民窟中的孩子。尽管他们在进门前也会庸风雅地买了鲜花、买了香槟、买了巧克力之类的作为礼物。
力力摆了一大桌子菜,她的客人们围坐在桌边。吴双知趣地捡了个角落坐下来。她不太喜欢这些客人。因为她的法语很糟,没有人从她的沉默中读出冷漠。
吴双看见力力眉飞色舞地谈,大约是在吹嘘她的手艺和这一大桌的“中国风味”吧。看力力得意洋洋的样子,吴双有些同情地想:无知的人真的也是很快乐的呵,只要没有人戳穿她的无知。但是,当她把目光注视到桌上的菜肴时,她就止不住地难过起来。这哪是“中国风味”呀!这是“中国潲水”还差不多。国粹要是被人以这种自以为是的方式传播下去,岂不是可悲到了极点?!不过,吴双又转念一想,法国人连那么臭熏熏的长了白霉的奶酪都能如品香茗般咽下去,大约对于这种猪腰的臭,也是可以接纳的吧。
吴双看到,力力的那帮歌们儿狼吞虎咽地吃着,边吃边点头,脸上有很满足也很恭维的笑容。吴双看到他们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吴双想,也好,酒可以帮他们在肚子里消消毒。
吃完菜后他们又吃奶酪。
吃完奶酪又吃冰淇淋。
吃完冰淇淋后力力又忙着给大家煮咖啡。
吴双很懂事地在厨房里帮力力洗碗。其实她也没有别的去处。这个与她不相容的Party中,厨房是唯一的避难所。力力抽空到厨房里来向吴双表示感谢,她亲了亲吴双的脸颊,说:“你真像我的好姐姐。”
一句话,让吴双有股莫名的感动。感动于力力的领情。洗碗的时候,她就想到了中国古时的习俗叫“义结金兰”,既然力力把自己当姐姐,那我们就拜个姐妹呗。何况自己身在异邦,也需要有个人照应。何况她也看到了力力的这些“狐朋狗友”和力力的很多自以为是,力力也是需要有个人来提携她的。吴双自认为,自己在礼数方面,是绝对可以给力力做个好榜样的。
力力终于送走了全部的客人。屋子里终于冷清下来时,力力抱怨说:“累死我了。”
吴双问:“你常常搞这种聚会吗?”
力力说:“哪有呵?这屋子,我老爸是主人,难得碰上他出去一回,把主权下放给我,这是大姑娘出嫁——头一遭呢。不过,我倒是常去参加别人家里搞的一些聚会。你要有兴趣,以后我带你一起去。”
吴双说:“以后再说吧。”
力力说:“不过呢,和你出去,我比较有压抑感。你比我漂亮那么多,我担心你抢走我的朋友们。”
吴双想,就你的这些朋友呵,送上门来倒找两个钱我也不要,还用得上去抢?——虽然这么想,她却没有说出来。
吴双说:“我不希望你再在我面前说这么见外的话。我一直有个观点,就是,做夫妻,就不要去想般不般配;做朋友,就不要去攀比孰长孰短;做好夫妻和好朋友的决窍只有一个,就是相互忠诚。这是最重要的。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特别聪明;后来,你又帮我,我看到了你的善良,这都是很可爱很可贵的东西,比相貌好不好看重要得多。刚才在厨房里,你叫我是‘好姐姐’——要不,我就做你的姐姐,好不好?”
力力说:“结拜姐妹呵?”
吴双说:“不是结拜,是相认。就好像我们本来就是姐妹一样,只不过因为许多原因,我们分隔开了很远、很长的时间;现在,走到一起,就相认了。这不是缘份,是命数。”
力力说:“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呵?”
吴双笑了,说:“是不是有点不服气?你要这样想嘛,我只是比你会说中国话而已。要是说起法语来,我就完蛋了。”
力力说:“我很势利的哟!你要让我知道,认一个姐姐,有什么好处?”
吴双说:“我会很疼爱你,很关心你的。我现在还不太适应法国的生活,我不好说我会具体为你做些什么,但至少从今以后,你多了一个可以讲心里话的人,多了一个会给你出一些善意的主意和建议的人,多了一个和你用汉语对话、帮你提高母语水平的人嘛,对不对?”
力力突然很孩子气地问:“我要是真把你当成我全部的依靠、完全的靠山,你承担得起我的全部吗?”
吴双笑了,说:“不也就是这几十斤肉吗?你没有到一百斤那么重吧?几十斤,我还是挑得起的。”说完这话,吴双陡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高大了许多,心也更沉了一些。
作为姐姐,吴双理所当然地操持晚餐。她重新炖了一个猪蹄,炒了一个土豆丝,按中国做法,凉拌了一个拍黄瓜。菜不多,但这却是地道的“中国风味”。其实吴双的厨艺也不精,但她的做法很保守,即使最后不好吃,但起码不至于太难吃。力力吃得肚子饱撑撑的,打着饱嗝说:“有个姐姐,真好。”
晚上,她们俩挤睡在一张床上。

19

就这样,她们俩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直到力力的爸爸归期将至。在这期间,力力帮吴双在“大学城”找到了一处studio,就是一个有厨房、厕所的小单间,每月房租一千法郎。“大学城”是个清静雅致的小社区,接纳的是26岁以下的正式注册的大学生,这里的住宿费用因为有一定的福利性质而显得低廉。吴双并未到大学注册,所以这房子是以力力的名义租下来的。在力力爸爸回来的前三天,力力号召一帮小兄弟帮吴双搬了家。
因为有了力力的帮助,吴双在巴黎的生活不像最初那么无措了。因为Alliarce Francaise的严格施教,吴双的法语提高很快。吴双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军奋斗的攻城战士,在巴黎坚厚的城墙下,终于找到了一个小洞口,自己在慢慢地把这个洞口挖大挖大、再挖大,她已经快挖到可以让自己钻进去那么大了。她觉得,自己慢慢地在由一个旁观者变为一个侵入者。天地赋予她的灵气是她无尽的力量之源。
住在自己租的独门独户的房子里,吴双觉得自己开始营造一个“家”了。我是我的孤独王,但是,我是我城堡的主人。床是我的,桌子是我的,灯光也是我的——偌大的巴黎城,只有这个十几平方米的地方,是打上了“吴双”的注册商标;天地之大又怎么样,总之我占有了!
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起床不叠被子了。
她可以坐着、躺着,甚至光着身子接听尹行人打来的电话了。
她可以开着灯睡觉了。
她终于可以把从国内带来的十几张她和尹行人合影全部张贴在墙上了。梦里头是他和她,梦醒了到处还是她和他。真好,满墙、满世界的都是才子佳人,一如他们的家乡戏——“越剧”的主题。
她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多么地爱这个男人。她给自己写了一幅字,写的是:“让我们既能登堂入室,让我们也是柴米夫妻。”
她的生活越来越规律。学法语,想尹行人。这两件事交替着安排,吴双觉得,自己的生命,无限充实、无限寂寞。
一天夜里,她接到了尹行人的电话。尹行人说:“今天我逛街,发现新开张了一家‘好男人’餐厅,就在我们家旁边,我就进去了。这家餐厅特别别致,一进门,就有一个大横幅,写的是——‘天下男人都是好男人’。整个餐厅都是用照片来装璜的,满墙贴的都是一个女孩子的照片。在照片旁的一块牌匾上,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男孩苦恋着一个女孩,但这女孩出国留学了。这男孩就四处借钱开了这家餐厅,他要尽快赚到足够的钱,到美国找他爱的女孩子。我看到这个故事后特别感动,就想到了我和你。我要争取尽快过来看你。”
吴双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什么都齐备了,只缺男主人。”
尹行人说:“你说错话了,不是缺男主人,是缺我。男主人可以是任何男人,而我,是唯一的。”
吴双习惯了尹行人的这种语言方式,她顺着他的话头说:“对我来说,可以成为我的男主人的,只有你。来了法国以后,我常常想一个问题,就是我会不会失去你。如果因为要出国而失去你,我情愿马上就回国。你不可以让我失去你。”
尹行人说:“其实我是不放心让你一个人住的。”
吴双说:“那你就赶快飞过来陪我。”
尹行人说他已经向领事馆递交签证申请了。
这一句话,让吴双兴奋得一夜没睡着觉了,仿佛尹行人已经登上来巴黎的航班一样。
吴双想找人分享自己的喜悦。她找不到其他的人,当然是找她的“妹妹”力力了。正好第二天是礼拜六,她给力力家打电话说她要请力力去看电影。她和力力相约去意大利广场的那家电影院,据说新上映好莱坞的大片,叫《战争与爱情》。
这是一个很感人的爱情故事。说来说去,核心是一个成功男人在非常年代的关于一条腿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一个女人在她的衰年才讲述出来的,她要追溯到这个世纪初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故事发生在意大利。
她和他,两个美国年轻人。她是到前线救死扶伤的护士,他是自愿请缨为国而战的战士。他在战斗中伤了一条腿,于是躺到了由她救护的营房里。他的腿被枪伤得很重,许多弹片留在了肌肉里,而且不断有坏疽生成;主治大夫会诊后统一了认识,那就是说,在这种非常时期,为保一条命,必须牺牲一条腿。
手术前,她为他做最后一次护理。她看到那样多坏死的肌肉,而在他那张少有的俊俏的脸庞上,却仍然一脸健康的笑容。他请求说:“帮我保住这条腿吧。”
她问他多大。
他费力掩饰了半天,但还是很不经意地交了底,他才18岁。
她的心一揪。这个18岁的男人,明天,就只有一条腿了,他什么都还没经历,他什么也都还不曾知晓。
他以他18岁的天真恳求她承诺,无论如何帮他留下这条腿。
她问他:“是为了回去后能和乡下的女孩子跳舞吗?”
他羞赧地笑了,说:“我的舞,跳得不好。”
第二天,他躺在手术台,全身麻醉。她向主刀大夫请求,不要截肢。大夫说,战事这样紧张,没有可能为他实施第二次手术了。不截肢,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她说,我来担当。
他的腿取出弹片后恢复得很快,不多久,他就能拄着拐杖走路了。她的寝室,是他去得最勤的地方,他对她说,他爱她。
她不信。不是不相信他的诚意,而是不相信一个18岁的小男孩的未成年的誓言。何况,她大他许多。她是把爱情当成未来的人生的。
在他还处于康复期的时候,她被临时调往另一处前线。她来不及向他道别,于是,她把自己随身的一枚戒指,托人交给了他。
她也不明白,她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不久,他就拄着拐杖出现在她的新驻所了。她依旧紧紧张张地为伤员忙乎,他说:“我只有一天的时间,我已在城中唯一的旅馆预订了房间——你可以不来。”
她还是要去的。尽管她知道那个旅馆是个军妓集散地,但她还是穿过那些邋遢的妓女堆,敲开了他的门。
这一夜,已不用再多说些什么。她踮在他的脚尖上轻轻舞动,她说,这是最美的华尔兹。
他还是一脸羞赧,说:“我的舞,跳得不好。”
他的腿,是在她的力争下保全下来的。所以,他把她,看作是生命中的一半支柱和全部动力。
战争结束了,他被授予国家英雄勋章。在记者的一再追问下,他公开了自己的爱情。记者问,英雄的意中人芳名是什么呢?
年轻气盛的他,无比骄傲地回答说:“她叫我的太太。”
而此时,她离开了前线,必须重新就业。她已经不太年轻了,她必须尽快让自己安顿下来。一位有钱的医生会力邀约她共同组建一家医院,她应允了。
这时,她冷落了他。
他开始酗酒,开始发疯般地对自己的屋子、自己的物件进行毁灭性地摧残。他不愿相信,这个给了他一条腿、给了他戒指、给了他贞操的女人,竟然不给他忠诚,不给他永恒。
一年后,医院建好了。面对医生的求婚,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重找初恋。
在他的小木屋里,他们继续着很尴尬的对话。她等了他很久,想等回过去那些山盟海誓的诺言,但他什么也不说了。
于是,她说:“我知道我错过了最好的机缘,但是,今天,我还是回来了,我想告诉你,我爱你。”
这是他和她之间,她对他,第一次,说,我爱你。
这三个字使他痉挛,但他固执地认为,已经太迟了。
她含着眼泪告别了那个小木屋。他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说。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她一直捱到36岁,才结婚。她曾荣获国家最高荣誉奖——南丁格尔护士奖。
而他的一生,结了4次婚。获过一次诺贝尔文学奖。62岁时自杀。
她和他,都很优秀。
她的终年,92岁,她在回忆录中说,她生命中的70年,都是与他紧紧相连的,尽管,他们再没有见过面。70年里,她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他去抱一抱她,或者,临别的时候,他去把她追回来——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有一些年少时的爱情童话是可以当真的,事实上,我们总是把它们当真,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她把那个男人当成她一生的美丽与哀愁的故事的男主角。她永远记得他那惊人的英俊脸庞,以及那当初听来还籍籍无名的名字——
海明威。

坐在电影院里,吴双的眼泪,无声地淌地下来。走出电影院时才发现,原来力力也是泪流满面。吴双知道,自己正沉浸在一段浓浓酽酽的爱情里,电影中闪闪烁烁的细节,能够勾起自己的许多深藏不露的隐秘,让自己情不自禁。但是,如力力这般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她怎么也会脆弱得对一部爱情电影就泪雨滂沱呢?
吴双问:“力力,你怎么了?”
力力说:“感动罢了。”
吴双说:“是呵,世上的很多男女,都会周遭这样的命运——他们彼此爱过,他们彼此错过。”
力力说:“但是,有些人,是被动地爱;还有些人,是主动地去错。”
吴双看出了力力的心事。邀她去自己家坐一坐,喝喝咖啡聊聊天。
这一天的力力特别沉静,仿若一个悲剧人物。吴双知道力力的心里盛不下太多的心事,不用启发,她也会慢慢地倒给你听。
果然,力力讲出了自己的苦痛。
原来,力力爸爸离开法国的那一段时间,不是回国探亲看力力的妈妈,是去度蜜月了。力力的爸爸找了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法国女郎给力力做继母。度完蜜月回来,继母和力力之间,摩擦不断,有些是身份上的冲突,比如继母与养女间的固有矛盾;有些是观念上的冲突,这就包括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了。力力举了一个例子,有一回,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晚饭,力力和她爸爸都用筷子,继母也用筷子,但是她怎么也夹不起来那小小的鹌鹑蛋。力力见状,就起身给继母取了刀叉来。继母不领情也罢,反过来还瞪了力力一眼,后来愣是把满碗的菜戳得稀巴烂之后夹起来了一个鹌鹑蛋,然后很得意地说:“瞧,我办得到,你不要瞧不起人!”一句话,把力力扎得浑身上下都疼。”
力力苦笑着说:“小时候,爸爸妈妈都出国了,我总是一个人在家,逢年过节和奶奶相依为命,那时候就觉得老天爷特别不善,欠了我一个妈妈。现在倒好,我长大了,一下子这么多妈妈,亲妈在国内,还有一个洋妈在身边……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我爸爸妈妈之间到底关系怎么样,因为我没有跟他们在一起生活过……反正都是成年人,离婚有离婚的理由。但是把我摆在中间,算什么?以前那个婚姻,我搞不懂;现在这个婚姻,我还是搞不懂。人家说有人把婚姻当儿戏,我觉得,他们根本就是一本正经的瞎胡闹。你们闹也就罢了,对了错了自己认帐就好了,把我搅在中间,算什么?……我现在要是回国了,还不知道我妈妈是怎么在过呢。她要是一个人过,可能就像个祥林嫂,天天念叨我爸的不忠不义;她要是又找了一个人过,那我还是一个电灯泡……我怎么天生就这么惨,缺少疼少人爱的,连亲生爸爸妈妈都不把我当回事。他们忙着追求他们的幸福,我连当个观众的安宁都没有。你说,我算什么?”
吴双拍了拍力力的肩,说:“别难过了,也许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糟。退一万步说,事情真是糟到这一步了,还有我呢。我说过,我是你姐姐,我会支持你,支撑你的。”
吴双想了想,又说:“如果你真的在那个家里住得很难受,要不,你给你爸说一声,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再说,当初这房子,也是以你的名义租下来的。”
力力眼睛一亮,问:“你真的可以收容我?”
吴双说:“什么叫‘收容’呵?那么难听。这是你的一个家嘛,我是你姐姐呵。”
力力说:“那我马上就搬过来。”
吴双说:“还是先跟你爸爸打个招呼,要不,我跟你爸爸解释一下,别让他担心。一个女孩子家,总不要让人觉得是离家出走,让大人们担心。”
力力说:“不用管他了。他从来不管我。他只管他的洋太太呢。那外国大妞,生来就是制我爸的。”
安慰好了力力,吴双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到了满墙贴的照片——她和尹行人的合影——她忽然意识到,麻烦大了。尹行人要来巴黎了。力力搬过来,尹行人来了住哪儿呢?他是这屋子的男主人啦,难到让他住旅馆去?
说不定,力力到时候会识相地搬走。吴双只能这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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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03-06-04   
20

如果说先前住在力力家里吴双还有“寄人篱下”的一些矜持的话,这次力力住进吴双家,吴双可是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按自己的生活方式与力力一起生活了。因为吴双在力力家的暂住是有偿的,而力力住在吴双家,完全是无偿的。吴双有足够的理由要求力力应该收敛与服从。但是吴双没有这么做。在巴黎有个窝不容易,如同在巴黎有个朋友不容易一样。她珍惜这个朋友甚于珍惜自己对于这个家的主权。吴双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她不能无所顾忌地在家里接听尹行人打来的电话了。有旁人在场,说情话都说得格外别扭,做作得像在演戏给人看。她在巴黎唯一的精神慰藉——和尹行人的电话恋爱——也因为力力的加入而扫兴很多。
尽管如此,一切阻止不了她和他的相互吸引。两个月后,吴双终于盼来了尹行人要来巴黎的消息。尹行人说他已订好了来巴黎的机票,并且带足了盘缠要给吴双来“加油”。吴双没弄懂这“加油”指的是什么,是说给吴双送钱来的这种经济上的加油呢、还是别的比较有些私房话的引伸含义呢?吴双甜蜜地记住了“加油”这个词,权当是两层意思兼而有之吧。
为了迎接尹行人的到来,吴双刻意把已经很温馨的居室又“温馨”了一把。她跑去买了许多的彩纸,然后剪成一面面的小旗,很招摇地陈列在屋子里,展示着旗身上的标语。或俗或雅的措词,尽是吴双的爱情宣言。
浅蓝色的纸比较雅致,所以上面的文字也格外洁素:“汝负我命,我偿汝债;以是姻缘。虽百千劫,常在生死。”
粉红色的小旗则有些张扬,一如吴双写下的那句话:“我所想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到老……”
橙黄色是比较俗媚的颜色,吴双便用俗媚来配它:“行人行人我爱你,好像农民爱玉米;尹行人尹行人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淡紫色的标语最含蓄,吴双想让所有的人懂得:“我的爱对你说——一个故事……”
……
五彩缤纷的彩纸贴挂出来,屋子一下子显得琳琅满目的,像是有过节的喜庆,又像是商场要准备新一轮的促销那样热闹。吴双特别满意这样一个用情用爱设计出来的“花花世界”。这还不够,她把剩下来的彩纸剪了壁画,抽象的、具象的,也都是花好月圆的主题;她还忙乎着折纸鹤,说是千千纸鹤,会带上千千心结一起飞……
在布置这个屋子的问题上,吴双是还有一些小打算的。她想用一种沉默的方式来逐客。她想让力力明白,她是想把这个小屋当作一个小新房的,——所以,力力应该别做电灯泡。
更何况,她让力力已经住了两个月。如果力力真打算长久离开父亲独住的话,这两个月的过渡期,也不算短了,力力应该有些新的安排才是。
毕竟,这只是吴双的屋子。
毕竟,这屋子实在也太小了一点。
何况,这屋子要从力力和吴双的“双人宿舍”变为尹行人和吴双的“爱的小窝”……
让吴双很无可奈何的是,力力看到了吴双的这些杰作后,只是很惊讶地“哇”了一声,说像进了家马戏团,光陆怪离的,让人眼花缭乱;除此之外,就没有了下文。
如吴双那般敏感的女孩,马上想到,力力是没打算撤离的。她很悲哀地想到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所以,在等待尹行人到来的那几天的“倒计时”里,吴双既是满心期待的,又是满心烦燥的。

21

尹行人来的那一天,力力吵吵嚷嚷要陪吴双一块儿去接,说是接风的时候人多有气氛。吴双倒不是拒绝力力的盛情,但她心疼那48法郎的RER的车票。去机场要坐专门的郊区火车,得要另外买票的,力力的这份票钱谁出都别扭——吴双掏腰包,她心疼;让力力掏腰包,好像说不过去。倒是力力一贯大大咧咧,到了检票口,滋溜一下贴到吴双的背后——逃票走人!火车开了以后,吴双一个劲儿地提心吊胆,怕遇上检票员。RER每一站的路线都很长,万一在哪一站上上来了一个检票员,这两站中的行程时间足够他把这节车厢里的每一个人的票都检验一遍。这是逃不掉的。万一撞上这事儿了,一百两百多少都得认罚。吴双那份紧张如同自己做了贼一般。她知道力力出门是常常不带钱包的,没准今天她又是一个子儿都没有。碰上检票员罚款,还是要吴双认账——给人这样擦屁股,冤得慌!
力力倒像没事人儿一样。与其说她习惯了这种有冒险性的生活,不如说她是随便惯了,什么都一派无所谓的德行。有时候真觉得力力像个流浪汉或者吉普赛女郎,好像明天就会赤脚走天涯的。她的心在天上,总是飘呀飘的,没个定性。她听见吴双问她:“你怕不怕碰到检票员呀?”力力爽爽地笑了:“碰上再说呗,操那么远的心干什么?别老杞人忧天好不好?”接着,力力就给吴双讲了一个笑话。笑话说的是微软公司和苹果公司各派两个员工去欧洲开会。在欧洲大陆的洲际火车上,苹果公司的员工发现微软的人只买了一张车票,他们很惊异,问,一会儿万一有人抽查检票怎么办?微软公司的人一笑置之。过了一会儿真有检票员过来了,只见那两个微软的人一齐挤进了厕所里。待检票员敲厕所门时,他们把门拉开一条很细很窄的缝,递出一张票——他们仅有的一张票——谁都不会想到厕所那么小的空间会挤两个大老爷儿们,所以他们顺利过关。苹果公司的人见状觉得学会了一招,在回程的时候,也如法炮制地两人只买一张票,但是这一次,他们发现,微软公司的人竟然连一张票也没有买!在欧洲的洲际火车上,并不是常常会碰到检票员的,很不幸的是,他们这次又碰到了。在两节车厢的衔接处,有左、右两个厕所,于是,两个公司的四个人以公司为单位左右各霸占了一间。当检票员去敲厕所门时,只听得微软公司的人在厕所里大喊:“车票都在那个厕所里面的人手上!”
笑话让吴双听得捧腹。她知道这类笑话都是许多电脑业同行对微软公司的小聪明表示极端不满的一种渲泄。人类的智慧,在什么情况下都有让你拍案叫绝的神韵!
一路无事。没见到任何一个穿蓝色制服、戴蓝色衔帽的人。
火车一到站,力力和吴双俩就飞奔出去。戴高乐机场很大,从火车站到接机口还有一段路呢,要上上下下地转好几个大弯儿才到。力力一边跟着吴双小跑一边说:“激动的心啊,颤抖的手,我说小姐呀你慢慢儿走!”把吴双逗得直乐。
吴双不知道一会儿见到尹行人自己该做何表现。拥抱?亲吻?泪流满面?好像每种感觉都是必须的,但即时发生又显得不太真实。中国人喜欢含蓄。难道含蓄得就见个面儿握握手就作罢了吗?像一切革命同志情谊一般,双手握出地久天长的共同理想?那也太那个一点儿什么了吧?又不是什么外交会晤。这么想来,吴双觉得自己的手、脚、关节都成了摆设,在迎接爱人的时候,竟然各个都派不上任何用场了!幸好还有一张嘴,还可以有语言——说话。但是说什么呢?想呀念呀情呀爱呀,太像舞台语言或者是枕头边的语言,有点怪诞。吴双觉得,还是那种淡得像一杯水一般的知交比较好打交道,说完“你好”之后就可以说天气,神扯一通,双方嘴都累了,也就可以暂停谈话了。彼此为爱人的人,可以偎在一起絮絮叨叨一生一世的人,久别重逢时,竟择不出可以交待给对方,又可以待给自己的几句体已话!如何说人类的语言精辟睿智,关键时候竟还是需要“此时无声胜有声”来嘲解言辞的苍白!
等待尹行人的时候,吴双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的思想之下,凝铸成了一尊守望的木偶。
尹行人终于出来了,木偶就活了,最先活泛的是一双眼睛,一股溪流般的液体奔腾着奔腾着就把那张修饰过的脸铺成了一条河道。尹行人推着推车走过来,拍了拍吴双的头,说:“想死我了。”吴双说:“我也是。”如果没有力力在旁,大概他们真的也会搂一搂、抱一抱、亲一亲之类的,因为身边的很多鬼佬们正在进行着这一类的工作。很有气氛。有力力掺合的现场,是另一种气氛。她很主动地跟尹行人打招呼说:“我是力力,久仰你大名了。从吴双那儿看你照片觉得你很帅,看见真人才发觉那不是帅。”尹行人问:“那是什么呢?”力力说:“那是帅呆了!”
“帅呆了,酷毙了,棒死了”——中国年轻人的新语汇,用来形容一切超潮流的时尚人物和摩登感觉,吴双曾在心底里用它来描述过力力。现在,力力把它们用在初次见面的尹行人身上,不是说不贴切,只是让人觉得力力的嘴贫得是够可以的了,不像女孩子,像是那种要去泡女孩子的油嘴滑舌的小生们。吴双已经习惯了,尹行人有点惊诧,惊诧的同时况还有羞赧。
因为有行李,从机场回家就叫了辆计程车。吴双和尹行人坐在车的后座。吴双悄悄说:“可能有一段时间,我们要三个人住一起的。”
尹行人用手指了指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力力的后背,然后用眼睛问吴双。
吴双点头。
尹行人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他抓过吴双的一只手,摊开手掌,用食指比划着在掌心写了一个“烦”字。吴双看懂了,把被写了字的手握成拳,如同握紧那个写的字一般,然后把手伸向尹行人的胸口,做了一个塞进去的姿势。“烦”在心里了,他们俩就无声地笑了笑。
到了宿舍。力力抢先去开门。吴双要付账,尹行人要搬行李,自然都是要慢几拍的,力力也不等他们。三个人一起出现在吴双的房间里时,才发觉,温馨是其次的;首要是局促。三个大活人外加两件大行李,似乎填满了屋子所剩无几的空间。要想挪出地来,只能是纵深发展了,或者堆到床上,或者堆到桌子上。人和东西,都要靠“堆”、靠“塞”来摆弄了。空间太小,连空气都知趣地要提前撤离那般。
尹行人注意到,屋里只有一张双人床。仅此一张床。
尹行人问吴双:“一会儿怎么睡法?”
力力抢先回答说:“要么你睡地上,要么我睡地上。”
吴双不说话。
尹行人问:“被子够不够?”
吴双说:“你要是不是特别怕冷,这被子就够了。被子有点薄。”
想到尹行人刚来,要倒时差,吴双建议说赶快吃点东西后就回屋子里呆着。尹行人要是扛得住,就多扛几个小时;要是实在犯困,也可以倒头就睡。
他们三人一起到对面的“麦当劳”吃了些汉堡什么的。吃完东西,力力知趣地说她要拜访一位老师,可能要迟一些回来,回来前她会给家里挂电话的。目送力力的背影,吴双和尹行人,长舒了一口气。

22

回到屋里,吴双让尹行人洗澡,她则铺床换床单。尹行人问她干嘛换床单,吴双说,“我不希望你睡的床上有别的女人的气息。”
直到两个人一起偎在了床上,才感到,真的是重逢了。是那种期待以久的重逢。是那种很真实的重逢。重逢应该是那种可以被触摸到的感觉,细腻的,细致的,细密的。两个人像结一样绞在一起,把重逢包扎起来。
尹行人问:“好好的我们俩的日子,干嘛又把她搅进来?乱搅乎嘛!”
吴双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呗。她也可怜,我又不能明白地撵她走——难道让她这寒冬腊月的去睡公园、睡地铁站呀?”
尹行人说:“实在不行,帮她租间房呗。”
吴双问:“谁出房租?让你我出?”
尹行人说:“折算买一个清静行不行?”
吴双说:“不行。我在这儿省吃俭用的,我不花这种冤枉钱。要出,你出好了。”
尹行人说:“你让我出这钱?那不是像是我养了一房小妾的感觉?”
吴双说:“那就结了,咱俩谁也别动这个冤枉心思。”
尹行人问:“但是这每个夜晚——多难熬啊。想到我们俩的夜晚里居然还有另外一双眼睛、一双耳朵,我觉得真可怕。我会被弄出毛病来的!”
吴双说:“这两天我再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她提一提吧。她说她也是在物色房子,万一实在找不到,就让她搬回她爸爸家里住好了,反正在她爸家或是在我们家她都是一盏电灯泡,就让她去她爸那儿费电吧。”
尹行人说:“你总是嘴硬心肠软,搞不好我都回国了,她还没搬走呢。”
吴双说:“其实我也有些烦她了,她的好多生活方式、状态我也看不惯。人和人在一起,处久了总有矛盾的。我一直是忍着,谁叫我傻呵呵地就应承着说当她姐了呢?”
尹行人问吴双,他来的这段时间,她有没有什么安排,比如说去哪儿旅游,比如说去哪儿购物。吴双说:“这些天里,我一直就在想一件事,就是我要缠着你、缠着你、缠着你!去哪儿都行,哪儿不去也行,反正我就和你在一起,让你把这些月来你欠我的、该我的时光,统统都赔给我。”
“你不去上课?”
“我申请休课。”
“就没有什么具体的安排?”
“我打算时时刻刻拽紧你,这还不具体?”
“不给我一星一点儿的自由?”
“你想干嘛?逛红灯区?看脱衣舞?找妓女玩?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去的嘛。每天准许你在进男厕所时是独自一人的。”
“你怎么让我感觉像是鬼魂附体了?”
“我是痴情女鬼,是倩女幽魂。不可以吗?就是附在你身上,像鼻涕一样。不过是很香艳的鼻涕。”
“法国怎么把你调教成这个样子了?”
“说明我们是不堪教化的嘛。”
“我看你这满墙贴的挂的弄得花枝招展的都是些情爱箴言,向我宣誓呢?”
“你嘲笑我。”
“不是。我也有一截东西,是写给你的,全是大白话。”
“背给我听?”
“背出来有点肉麻,还是看起来比较有韵味一点。给我纸笔。”
然后,尹行人拿着纸笔伏在吴双的背上写字。吴双说那种感觉像回到宋朝的“岳母刺字”时代,一撇一捺都是要扎进肉里头去的。尹行人便说,内容不一样,性质一样,能够在背上写的东西,都是最真的心、最深的情。
尹行人的诗作像崔健的歌词——

“我多想每天有烟也有你,
我多想天黑以后再下雨。
我多想所有的门都开着,
我多想出来以后还能再进去。”

四行文字,吴双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人都看得呆傻了一样。吴双看字的时候,尹行人就看吴双。那样的凝视下,巴黎的冬天是温暖的,冲撞到人的视线里的空气甜软得近乎奢侈。灯光是饰物,屋里的暖气是饰物,那些柔和的光和柔和的暖一点一点把人包围起来,身体泛出金属的灿烂的反光,眼睛里酿造出的是黄金般的辉煌的神彩。彼此吸引。彼此征服。于是,增加了屋子里的温和暖。增加了屋子里的柔和软。
爱像一床弥天的大被,铺盖着,铺盖着,在相爱的两个人身上。
不管有没有云。
不管有没有雨。
后来累了,就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吴双惊讶的是为何一直没有等到力力的电话——这深惊半夜的,她上哪儿歇去呢?
吴双心一惊,担心力力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她知道力力一定是想给他俩腾地方了,但是,这死丫头片子,一个招呼也不打,谁知道是吉是凶呢?
力力这样的女孩子,就连她的好意,你领起情来,也是悬悬浮浮的。
吴双想,这样的夜里,恐怕只有她,是真心地在替力力担着心呢。
她会去哪儿呢?吴双的脑子里一下子就蹦闪出许多个她看到过的在地铁的热风口裹一床破毯子的流浪汉的样子、在塞纳河边的桥下龟缩在一堆纸箱子中间的流浪汉的睡姿、在街心花园的长条凳上像条狗一样蜷缩着的失业的人的形象……力力会像那种样子吗?
吴双的觉一下子醒了,后半夜一直守着等电话铃响。其实她是知道的,力力不会打电话来的,她已经把这一个夜晚交待出去了。但是,吴双的心始终是紧揪揪的。
与其这样提心吊胆,不如就让她当电灯泡好了。真的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女孩子,总不是一把尘土,说挥洒出去,就任其随风飞舞的。
吴双看了一眼酣睡在一旁的尹行人。心里有一点愧慢慢地酿成了。
以后,三个人一起来劈分的夜晚。会有许多许多个。
吴双仿佛都能听到温暖被劈炸开来的毕毕剥剥的声音。刺耳得近乎得残酷。像刑罚。于相爱的两个人而言。甚于诅咒。
从中国到法国才榨出来的一点点温馨啦!就要被毁了,就要被毁了!
吴双抱紧了尹行人,想把温馨留得多一点。这样的夜晚,过了就没了的。

23

天亮了。吴双和尹行人在床上留连到差不多十一点钟才起床。他们决定去拜访香榭丽舍大道去。小两口手牵手去坐地铁。就连在地铁上,两只手也没有松开。
尹行人对巴黎充满了新奇。看见地铁车厢里的小标语,问吴双,讲的什么呢?
吴双告诉他,是一个派对邀请。孤身女士邀请寂寞男士一起出游去的。
尹行人问:“那一起出去玩,是不是各付各的账?”
吴双说:“那当然了。”
尹行人马上追问说:“你怎么这么清楚?你参加过这类party的?”
吴双应答裕如地说:“这还用亲身体验后才下结论吗?这里的人对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的每一个子儿都要深思熟虑的,凭什么两颗寂寞的心聚在一起时就要有一个勇敢者去接所有的账单?”
尹行人说:“那倒好,便宜了那些寂寞的男人。”
吴双纠正说:“听说那些女人都是又老又丑或者是有些毛病或缺陷的,你以为让男人去沾的腥都是鱼翅一类的稀罕宝贝呀?有几番姿色的,大多跑到香榭丽舍大道上去勾男人了。”
尹行人说:“以后你要是背弃我了,我就到香榭丽舍大道上勾女人去。我失一回身,就是报复你一次。”
吴双嗤笑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像郭富城那么恶心?郭富城就号称他在35岁以前不失身,说这话让人喷饭。”
尹行人说:“那你就永远不要背弃我。生生世世陪我。不陪我的时候就等着我。等着我的时候就要想我。”
吴双说:“你怎么把我想对你说的话就抢先说了呢?那我还能说什么呢?”
尹行人说:“那你就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吴双说:“那我们结婚吧。我要把结婚当条绳子来捆你。”
尹行人说:“等我回上海把房子买了,我们就结婚。”
吴双问:“什么时候才能买得下房子呀?上海的房价那么贵!都快赶上巴黎了。”
尹行人说:“你这小笨猪,你还忘了一句,上海的股市那么疯!炒股暴富早就不是新闻了。”
吴双说:“我们还是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尹行人说:“我现在就坐在你身边,你还觉得不踏实吗?”

巴黎的地铁站台像一个艺术长廊,巨幅的广告招贴画色彩纷呈,每个站台在装潢设计上都有各自的讲究。尹行人看得眼花缭乱的。他对吴双说:“到巴黎来,就光是逛地铁就能有很多收获。”
吴双说:“是啊,在这里我就捡了一个妹妹回去。一个常常把十个手指甲刷成十种颜色的妹妹。”
尹行人问:“那力力是不是买了很多瓶指甲油?你不是说她很小气吗?”
吴双说:“以力力的智慧,只用买一瓶廉价的洗甲水就可以了。反正超市里有的是免费试用的各种颜色的指甲油,她就上那儿涂去抹去就好了。今天涂的,明天不中意了,就回家洗褪了颜色,再上超市抹去。她身上也常常喷很多奇奇怪怪的香水,有时候味道特别冲,能把人熏昏了过去。那也是揩人家超市的油。”
尹行人对此评论说:“这个女孩子蛮特别的。”
吴双说:“我开始也觉得她很有个性,后来处久了,发觉也翻不出更多的新花样来,就是把别人不屑说、不屑做、不屑想的事,她敢说、敢做、敢想了,加上她年轻,有青春活力,也就是这以回事情吧。她不太懂事,但偶尔懂一回事了,便会让你对她可怜得不行。像是动物突然说了人话一般值得人珍惜、值得人稀罕。她要是小时候多些人管束她就好了,其实她是魔鬼聪明的一个脑袋瓜子。”
尹行人说:“那你就管管她吧。”
吴双做出无能为力的样子,说:“我是那种管得了人的人吗?在家怕爹妈,走路上怕警察,没干坏事就常常缺底气,还要我去管人?管一个比我还通晓这城市、比我还通晓这鬼佬语言、比我还通晓胡搅蛮缠的精怪丫头?开玩笑!”
尹行人半开玩笑的说:“那就交给我来管她吧。”
吴双笑了,说:“你要想冲锋陷阵,我也只能在旁边看你赴汤蹈火了。我看这满巴黎城里尽是教堂,人的灵魂也未见得净化得和神多么贴近;你这个无神论者来这儿当救世主——不是我泼你冷水,你就等着看水中捞月的结局吧。”吴双心底里是有一丝不悦的。此时她的手,愈加紧地握牢着尹行人。

在地铁里转了一趟车,穿过地下天桥后又转了一趟车,然后,他们在“富兰克林”这一站上钻出了地面。冬日的阳光暖生生的,映着每一张拥到这条名街上来看风景看热闹的脸。凯旋门直挺挺地耸在了眼前,比照片中的要高大魁梧得多,但仿佛没有照片中的那股灵气。
尹行人问:“这就是香榭丽舍大道吗?”
吴双说是。
尹行人说:“我并不觉得它有多么的特别呀。除了特别的有名气以外。”
吴双想了想,说:“这里集中了法兰西的文化精髓,还有世界各地游人带来的多元文化的气息。”
尹行人看了吴双一眼,笑着说:“你的介绍太不朴实了,空泛,让人不着边际。”
吴双说:“那我就让你看一点儿实际的东西。”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狠狠地亲了尹行人一口。
尹行人就势环抱住她,很配合地又吻了一阵,像在拍电影一般。身边来来往往的是穿梭的人流,没有人驻足留意这对异国的小儿女。他们还是这么当街地站着,尹行人说:“我小时候看苏联电影,就记得拍到一男一女相爱的时候,镜头就从上往下摇了,摇到两个人的脚尖;然后,就看见女孩子慢慢地一点一点把脚踮起来——后来我就一直憧憬着这种踮起脚的感觉。我觉得,这才是标准的恋爱榜样。”
吴双问,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尹行人说,因为今天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有你讲的“多元文化”提醒了我。
他俩继续牵着手,迎着阳光,往凯旋门的方向走。
吴双问:“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没有遇见什么美丽的诱惑?”
尹行人说:“没有美丽诱惑我,倒是我常常想去诱惑一些美丽。只是你的电话线太长,隔山隔海地勒着我脖子,我没敢轻举妄动。”
吴双说:“你讲话一点都不诚恳,像个小瘪三。”
尹行人说:“那好,那我给你讲大实话吧。你不知道的,你别生气啊!——在我英雄年少时,有一个女生,她愿意为我失去生命;在我豪情满腔时,有一个女生,她愿意等我到下一辈子;在我穷困潦倒时,有一个女生,她愿意与我共赴黄泉……”
吴双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觉不觉得肉麻呀?”
尹行人不温不火地接着说:“是这样的。那个愿意为我失去生命的女孩子,她意志坚定地对我说:你要是再缠着我,我就去死;那个愿意等我到下辈子的女孩子,她温柔婉约地对我说:你想成为我男朋友,等到来生吧;那个愿意与我共赴黄泉的女孩子……”
吴双抢话说:“她眼眶泛红地说:你要是再不还我钱,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尹行人笑了,说:“你真聪明!”
吴双白了他一眼,说:“你真无赖!世间女子都是这样子的痴情法吗?”
尹行人说:“所以,她们无法让我驻足停留——我选择了你嘛!”
吴双说:“但我既不愿意为你失去生命,也不愿意为你等到来生,更不愿意和你做现代梁祝——我是很现实很功利的女孩子,我注重眼皮子底下的幸福。”
尹行人说:“所以说,你和她们不一样嘛,我就千里迢迢来投奔你了呀!”
吴双问:“那你眼里还会容下别的女孩子吗?”
尹行人说:“人的眼睛,连一粒沙子都容不得,怎么容得下一个女人呢?”
吴双很满意,点了点头。

吴双开始指着街两边的商店、银行、出版社逐一向尹行人介绍。尹行人似懂非懂地应承着。忽然,他指着街边一块木牌问吴双:“那是干什么用的?”
吴双走过去看了看,说,这儿有一家旅行社,新近招聘导游呢。
尹行人问,都有些什么要求?
吴双又看了看,说:要求是30岁以下的年轻女性,会讲英文和法文,有团队精神,肯吃苦,应变力强之类的。
尹行人说,那你为什么不去试试看?
吴双想了想说,对呀,试试看,挣点零花钱,再说,不花自己钱到处玩一玩也不错嘛。
尹行人说,别把自己玩丢了。
吴双笑着反驳他说,麻雀还在树上叫呢,你就仿佛吃到麻雀肉了。
他俩走进了那家旅行社,坐阵接待的人长的是一副亚裔面孔。开口交言了,才发觉这是一家台湾人办的旅行社。他们的经营对象是日益庞大的华裔旅游团队,尤其是从大陆到欧洲来考察旅游的人。吴双会讲普通话、上海话,英文不错,法文凑合,人也水灵,对方的脸上已经写上了满意的神情。吴双把电话号码留下来,兴致勃勃地走了出来,仿佛已经满载而归了。
旅行社的旁边就有一家书店。吴双走过去,捡了几本有关巴黎介绍的书就打算买。
尹行人打趣地说:“已经开始作案头准备工作了?”
吴双说:“谁让我们是那种很敬业的人呢?”
尹行人问:“打算把我撇一边去不管了?”
吴双说:“你是我的幸运星呀,你一来就吉星高照,从天而降捡了一份这么好玩的工作!其实我一直很向往去做一名导游呢。别的不说,据说当导游,一天的收入杂七杂八加起来有五、六百法郎呢!折合人民币七、八百块钱呢!”
尹行人说:“那我傍了个会挣钱的小富婆了。”
吴双说:“别这么不阴不阳地说话,你应该说庆祝我很快可以自食其力了。”
尹行人说:“女孩子,翅膀一硬就容易飞的。”
吴双说:“那你养我一辈子你又会觉得你养了一只母饭桶。”
尹行人说:“我不放心你为挣钱四处奔波辛苦。”
吴双接茬说:“我在家里无所事事、乱想心思,花钱永远是只出不进,这样你就觉得很踏实了?你真麻烦,动员我去找工作的也是你,动摇我去干工作的还是你。左晃过来、右晃过去,你累不累呀?难怪人家说,年轻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象你这样,上帝能不觉得可笑吗?”
他俩去吃了顿带血的牛排。据称是烤到七成熟。吴双一边吃一边做鬼脸,说天天吃牛排的女人不用涂口红了。尹行人说,估计买口红还是比吃牛排更上算一点,如果只是为了把嘴涂得血糊糊的话。吴双说,有你在我身旁的日子真好,说话都能有个来言去语,平时连个可以对话的主儿都找不到。尹行人说,不是有力力吗?吴双说:“女人总是和女人对话,多无趣啊。”尹行人说吴双在巴黎变得善于归纳总结下结论了,吴双解释说那是因为寂寞太多,只能靠冥想来打发辰光。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首摇滚歌词,然后异口同声地扯着嗓子唱起来——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接着,尹行人又换了一首摇滚,还是声嘶力竭地喊着:
“我们活着,就是为了相互温暖!”
脂浓粉重的香榭丽舍大道上,有衣冠楚楚者,有沿路行乞者,有呢喃调情者,也有这样粗犷的模仿中国西北高坡上的破锣嗓子的呐喊,把吴侬软语般的江南小调变幻成一种指天指地的渲泄,因为他们年轻,他们激情。
香榭丽舍大道上时常有举止言谈怪异奇特的人,这一对中国小男女,实在唤不起人们太多的注意力。巴黎,是包容力极强的一个场所,高尚与龌龊,郑重与随便,都可以在这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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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03-06-04   
24

等他们吃完牛排又辗转几趟地铁回了家之时,力力正坐在地上整理文件。吴双一推门进屋,力力就问:“要不要我给你们让地方?”
尹行人说:“不用,你忙你的吧。”
吴双紧跟着说:“昨晚上你去哪儿了?让我担心死了。”
力力说:“别为我担心,这么多年我在巴黎都混过来了,一晚上还混不过去啊?我还想告诉你呢,昨晚上那是明月如霜、好风似水、清景无限——真真一个花好月圆夜呢。我是欣赏夜晚,你们是享受夜晚,各得其所。”
吴双看见力力又开始贫嘴加卖弄了,懒得费舌又纠缠下去,说:“知道你没事儿就好,你以后少让人操心费神。当你姐姐也蛮累的。不管你私生活,起码也还要管你的人身安全吧。你这盏灯可不省油。”
力力做了一个很欧化的耸肩动作。她依旧坐在地上。尽管她既没有占用床上的位置,也没有挪用桌椅板凳,但是为数不宽的地面空间被她一屁股圈定之后,剩余的领土与领空,也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遥远了。吴双看了看尹行人,说:“你要是累的话,你就上床躺着歇一会儿吧,我去外面买点菜,很快就回来。”
他俩当着力力的面做了一个吻别的动作,吴双挎着小背包出了门。
她在超市里逡巡,敛一些红红绿绿的蔬果放到购物的提篓里,但心里总觉得很虚,好像被人抽走了底气一般。她很清楚症结所在。在她的小屋里,孤男加寡女的,可以让人展开多少浮想联翩的故事呀!
吴双提着东西连走带跑地回了家。门是虚掩的,没有锁。推开门,看见尹行人和力力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都是盘腿坐着,面对面的,说着话。
一股中国老陈醋的味道泛了上来。老陈醋的颜色甚至染上了吴双的脸。
她问他:“你没睡觉啊?”
他说:“还好,不是特别累。”
她说:“那我真该让你去买菜的。想蓄着你的精力,没想到你倒好,磨嘴皮子耗洋功呢。”她说完扭身进了厨房。把冰箱门开关的声音弄得特别响。冰箱里的瓶瓶罐罐晃晃悠悠地也跟着伴奏。
尹行人下床挤进厨房,从背后揽住吴双的腰,一半是亲吻一半是耳语地说:“我哪敢在第二个女人面前睡觉啊?其实我好困啊,但我一直扛着呢。都快要‘头悬梁,锤刺骨’了,你知不知道?”
吴双说:“你知道我很难过?”
尹行人说:“所以我不能让你更难过。”
她问:“你爱我吗?”
他说:“爱你爱到骨髓里。”
她问:“还有爱在皮肤里、爱在血液的别的女人吗?”
他说:“没了没了,皮肤、血液、脂肪,它们该干嘛干嘛去,不掺合爱情的。”
说完,尹行人又踅出厨房,在小屋里,他停顿了五秒钟,考虑把自己一百来斤肉放哪儿比较妥当一些。四下比较了一下,他还是盘腿坐在了床上。
力力问尹行人:“她生气了?”
尹行人说:“没有啊!”
力力又问:“你们没吵架吧?”
尹行人还是说:“没有啊。”
力力说:“你们男人真累。”
这时,吴双在厨房里问:“力力,晚上你在家吃饭吗?”——结合吴双适才的脸色,还有这种很夸张的问法,不用大脑也能想得明白这问话就是逐客的意思,如同古时候那些繁文缛节中的酸文人的一边给人敬茶一边问人家:“不多坐一会儿啦?”
力力看了眼尹行人,用下颚齿咬住上嘴唇,往刘海上吹了一口气,做出一派很潇洒、很无所谓的样子来,说:“那你们有事,我就出去好了。”
吴双又问:“你在家吃晚饭吗?”
力力说:“不了,我不饿。”说完又吹了一口气,刘海翻动了两下,又伏在了额头上,额头是桀骜难驯的额头,额头下面的眼神也是忤逆的。
力力出去了。
尹行人问吴双:“你怎么突然变得容不下她了?”
吴双否认说:“没有的事情啊!”
尹行人想起了力力刚才的一句话,他略加修改,递给了吴双。他说:“你们女人真累。”

25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吴双带着尹行人参观了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圣心教堂、拿破仑墓、先贤祠,爬了艾菲尔铁塔;又坐郊区火车RER游览了凡尔赛宫和欧洲唯一的一家迪斯尼乐园。吴双也有很多第一次开洋荤的感觉。比如在迪斯尼乐园里是一票制,买一张通票,什么都可以玩。吴双就跑去玩“过山车”,就是在中国经常从电影里看到的那种上山入地般兜圈的玩法。一趟玩下来,吴双心惊肉跳、耳背眼花的,她就随着人流往外走,谁知在一个岔道有两股人流,她随意地就跟一班人马往前行——哪知道这支队伍是入口,于是,吴双又欲生欲死地被“过山车”拉着转悠了一趟;第二次从“过山车”上下来时,她的脸也白了,手脚不自觉地发抖,人都要瘫了一般。吴双后来跟尹行人说:“还是中国那种到一个景点买一张票的方法比较好,检票员一个个都心明眼亮的抓逃票或者混票的人——我就省得被这么稀里糊涂地拖上过山车去折腾几次了。”要不是看吴双一脸又疲惫又憔悴的神情,尹行人真是想幸灾乐祸一番。
他们每天都玩得很晚才回家。到家时,力力都睡了。她很自觉地睡在床靠墙的一角,身子蜷成一只小猫的样子,并且永远是面壁着纹丝不动,让吴双他们真的可以找到“旁若无人”的感觉。吴双就挨着力力躺下,尹行人睡地上。尹行人说他睡地上总爱做恶梦,让吴双心疼得不行,恨不得钻进他的恶梦里,和他一起分担那种胆战心惊的恐怖。后来他们就计划去德国、比利时、卢森堡几个国家去转一转,一来长长见识,二来可以找一张让他们同榻着睡个安稳觉的床。
在他们决定远征,也就是尹行人到巴黎的第五天,吴双看到桌上力力写的一张留言,说是某人让吴双回电话。吴双回了电话方知,是旅行社正式通告录用她了。对方希望吴双尽早到岗,一则需要尽快了解熟悉业务,二则现在游客量奇大,导游亟缺。吴双问了问报酬。对方说,报酬以天计,出工的时候,吃住在外,每天支薪四百法郎。——四百法郎,吴双喜得冲电话听筒都禁不住眉开眼笑起来。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好像自己一晚上都抱着一个金袋子在数数,总也数不清。——金钱太能刺激人的幻想力和兴奋点了,尤其是在国外寸步移动都要花钱的时候。
吴双和尹行人远足的计划暂时搁浅。第二天,吴双去见工。吴双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尹行人和力力都还在睡着懒觉。尹行人起来和吴双作了吻别后顺便上了趟厕所,之后又继续倒在地上睡了。
吴双就那样,一个人,呼吸着清晨清冷冷的寒风,上路了。
原来,即使她和尹行人在一个城市里生活的时候,很多时候还是要把她孤立成一个孤单的影子的。就算再相爱的人,也不能紧密得像连体婴儿一般。

26

一下子,吴双忙了起来,为了每天的四百法郎进账。
一下子,尹行人闲了起来,因为每天四百法郎进着账。
力力自告奋勇说带尹行人出去走走。说是到巴黎来了,哪怕天天喝西北风,也一定要在街上窜,看风景去。
力力就带尹行人去逛十三区中国城。逛破烂烂、脏兮兮的温州街和温州街旁的妓女街。力力喜欢引人去体察巴黎的本质,一如她刚开始认识吴双时带吴双去逛意大利广场一样。巴黎在名胜古迹之外有很多同样被注册为巴黎的事和物,力力喜欢把这些鸡角沓旯里的东西拨拉起来,如数家珍地向人介绍。
天知道她为什么向尹行人介绍的,尽是一些丑的、陋的、或是盘旋于人体腰部以下的东西。力力津津乐道,尹行人也充满好奇。他俩走在妓女街上看那些已经上了年岁的、身材无限浮肿而又无限暴露的妓女,他们用妓女们听不懂的中国话对那些站成路灯状的妓女逐一点评,比如这个是“鸡妈妈”,那个是“鸡婆婆”……他们的对话很淘气很顽皮,像一对初入世事而又玩世不恭的小青年。
力力很得意地问:“你大开眼界了吧?”
尹行人默认。
力力又补充说:“不是大开眼界,是大开眼‘戒’,戒备森严的戒!清规戒律的戒!”
尹行人说:“算是深入资本主义内部了。”
力力说:“吴双当导游,带人看的、给人讲的,都是那些艺术圣殿啦,辉煌古迹啦,所以人家给她四百法郎;她要是带人来这些地方,人家要付四千法郎才行——了解这些地方,除了懂历史、地理以外,还要懂有脑、人心、人的性情——学问大着呢!”
尹行人说:“那我要给你这大学问家付导游费了?”
力力说:“哪能呢,我只是想告诉你,别用了我的人情又不懂得领情。”
尹行人说:“我不太懂。”
力力说:“我让你稀罕我呢!”
尹行人说:“我就更不懂了。”
力力说:“算了,要么算我开玩笑,要么算我在讲外语——你不懂也无所谓。就把我刚才说的话,当个屁——给放了吧!”
尹行人很诧异地看力力一眼,惊叹于她的语出惊人。不为她的话的含义,只为这字面语的粗俗。能把这样粗俗的语言挂在嘴皮边上的女孩子,当然不可小觑了。人家还是正儿八经学神学的呢。
神是这么教人说大白话的吗?
料想也不是。

27

吴双辛苦了三天,送走了一个团,又赋闲了。当导游不是天天要忙的,有团接的时候,可能一天接一天,忙得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没团了,自然就闲了。旅行社也不花闲钱养闲人。吴双揣着一千多法郎回家时,像个凯旋而归的勇士。她说她要请尹行人出去“搓”一顿,吃法国大餐、意大利餐或者日本餐随尹行人的便,总之她要用她的劳动所得庆祝一番,犒劳一番。于她而言,在巴黎挣点钱儿,不容易呀!
巴黎的天黑得早,尤其是冬天。下午四点多的时分,暮色就开始抢占地盘了。吴双回家的时候,天还没黑,还可以坐在家里借着日照光线看看书,收拾收拾屋子。直到她不得不开灯照明了,直到从窗里往窗外看已是浓黑一片了,尹行人还没有回来。吴双知道,他肯定是和力力一起出去逛去了,不然他没有那么好的闲心满巴黎流浪一般地晃荡。可是天都黑了,还能逛哪儿去呢?巴黎的商店打烊早,不像上海南京路,九、十点钟还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巴黎夜晚的热闹是被埋没在夜色中的,表面上,只有一个古老而又现代的都市像孤独的城堡一般寂寞着。party、赌博、嫖妓……不论能否上正席的成人游戏,都在砾瓦的包围之中以自己的方式隆重上演,他们不和路灯、星星、月光来分享他们的喧嚣。——难道,尹行人和力力,也躲进了砾瓦中,像其他巴黎人一样,快乐着他们的快乐?
吴双的肚子开始饿了。同时提醒大脑中枢神经的,还有那种叫做难过的感觉。
尹行人是到巴黎来找吴双的。
难道他会在吴双的守望中把吴双弄丢吗?
把尹行人一个人扔在上海,那样多漂亮女孩子的上海——吴双一点也不担心。
好了,现在尹行人在巴黎了,这是一个他一不小心就会迷路的地方——还是一个漂亮女孩子都没闲空儿的地方——吴双倒担心起来,担心他被人偷走了,从她生生的守望中眼巴巴地给偷走掉。
就凭力力?
凭她那吉普赛女郎一般的不羁?
凭她那不学无术的小聪明?
要是输给力力了,那就真的不值呀。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停地看着手表,捱着时光。快到九点钟了,两个人终于说说笑笑地进了门。
尹行人一见吴双,就说:“你已经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和前两天一样,要吃过晚饭以后很晚才到家呢。”
吴双冷冷地说:“今天没人管我的晚饭。我一直饿着呢。你们去哪儿了?”
尹行人说:“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黑森林’公园,我们到那儿看夜景呢。”
“你们好兴致呀!黑灯瞎火,跑公园看什么风景?”
“哎呀,你不懂呀,黑森林就是那个人妖公园呀。很多做了变性手术或者没做变性技术的男人,穿着妓女的服装,在路灯下拉客,可好玩啦!”
——吴双听尹行人这么一说,把过头看力力,问:“你就带他去这种地方?”
力力不以为然地说:“这地方有什么不能去的?”
吴双又问:“你有没有帮他充当翻译,帮他和人家谈谈价钱?”
力力听出了吴双的弦外之意,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双说:“没什么意思。我好奇。想知道。”
力力说:“你无聊。”
吴双说:“你才无聊呢。带他去那种下三流的地方!亏你还是个女孩子,怎么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事情都敢干呀?连这种像拉皮条一样的活儿你也干!你觉不觉得恶心呀?”
力力说:“我只是带他去看一看,你别上纲上线,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吴双说:“他是我的男人!我不要你带他去看古怪、看稀奇!”
看这两个女人针锋相对的,尹行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听见力力说:“我第一次发觉你是这么可恶、这么庸俗的一个女人!心眼这么小,说话这么难听,想问题想得这么下流!”
然后,力力掉头摔了门就走了。
屋子里,战事暂停但依旧硝烟弥漫。用来灭火的是吴双的眼泪。
尹行人不知道是该出去追力力呢,还是留在屋子里慰抚吴双。他在原地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走到吴双跟前,说:“你怎么这么任性呢?”
吴双说:“我是引狼入室。”
尹行人说:“我们吃饭去吧。”
吴双说:“我没胃口。”
尹行人说:“那我就喂给你吃。”
吴双问:“你是不是对所有女人都这么会献殷勤?”
尹行人很老成地反问道:“你不会因为你爱的这个男人懂得怜香惜玉,你就草木皆兵了吧?”
吴双说:“我快要揭竿而起了。”
尹行人岔开话题说:“我们还是揭锅盖找饭吃吧。我也饿了。肚子里头敲锣打鼓的。”
吴双问:“你们没一起去吃晚饭?”
尹行人说:“你不是说巴黎人都是晚上八点以后才吃晚饭的吗?为了向他们靠拢,我硬撑着呢。”
吴双建议说:“天这么晚了,我们不去外面灌西北风了,就在家里自己做着吃吧。”
尹行人马上附和说:“好啊好啊,在家里吃饭才有小情小调呢。”

轰走了力力,这小两口在家里格外舒展,许多天来第一次有是在自己家里的感觉。他们一同下厨,一同洗碗涮锅,一同沐浴更衣,一同铺床就寝……巴黎好像变得很小很小了,只是在他们这十几平米的小屋里。其实,对于这两个相爱的人而言,所谓“身在巴黎”,不也就是相依为命地抱守在这间巴黎的小陋室里吗?其余的东西都是空洞洞的,自己的房间、自己的灯光、自己的爱人,才是实在的可以把握的。
吴双有一种收缴了失地的成就感。她简直想自诩成赶走了倭寇的英雄。
这一夜,她没有去想力力的下落了。她觉得,力力有自己给自己操心就够了,犯不着贴上别的许多人。
倒是让动了恻隐之心的尹行人有些放心不下。和力力相处的这几天,他看到了力力的率情率性、大大咧咧,他觉得每个女孩子都应该是被人牵挂的,力力也不该例外。但他没敢讲出来。他怕以此引爆了身边的这座火山。他想,像力力这般想得开、放得下的女孩子,可能明天给吴双陪上几个笑脸就又把一切摆弄得风平浪静了。只要吴双不和力力计较,力力也是可以厚着脸皮重新回来的。
但是也许吴双会一直计较下去的。吴双好强,有时候不惜会用大炮去轰苍蝇来巩固自己的胜利果实。
天要下雨……由她去罢。
尹行人的脑子绞了一些个绳结之后,也懒得化解了,一并沉入梦乡。
常常,大脑比身体更容易疲累。

28

两天过去了,力力都没有出现过。在吴双和尹行人外出的时候,她也没有回过这个家。吴双是个很仔细的女人,屋里头只要有蛛丝马迹的动静,她都能够觉察出来——哪怕空气中多了一些别的什么人的气息,她似乎都分辨得出来。终于,她自己和尹行人挑开了这个话题说:“力力是不是失踪了?也不着家啊。”
尹行人说:“这又不是她的家。”
吴双说:“她也没有别的家了啊。”
尹行人说:“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吴双马上很警觉地说:“你倒是很了解她啊。”
尹行人说:“你说话怎么针针带刺啊?”
吴双反唇相讥说:“怎么了?伤到你的痛处了?”
尹行人说:“你不要无中生有行不行?”
吴双说:“那要是已经有了的事情,我讽刺一下,打击一下,行不行?”
尹行人问:“那你说已经有什么啦?”
吴双反诘说:“你自己心知肚明。”
尹行人说:“我就是不明白。”
吴双说:“那我也可以装作不明白。”
尹行人央求说:“你不要给我打哑谜了,好不好?”
吴双一点也不领情说:“你比我更清楚谜底是什么,你装什么纯情、扮什么无辜?”
尹行人问:“你怎么说起话来像街上的泼妇?”
吴双不屑地说:“泼妇总比荡妇好。但有人还偏对荡妇感兴趣。搞不懂为什么人总会鬼迷心窍。”
尹行人说:“我们说过,我们俩是爱人,要相互陪着过一辈子的。不要一开始就这么彼此戕害行不行?把伤人伤到极致的话都能够说出来,是要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引吗?”
“我也不想这样。但我觉得有些话要说明白一些比较好。免得日后的日子,总在一滩浑水中搅不清楚。”
看吴双火气那么大,尹行人懒得再来言去语地纠缠下去了。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法庭上会经常出现“休庭”的情况,就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总需要休停一下,冷静一下,缓一缓,也许,休一休之后,情况会不一样一些。人有时候,是需要把一些场面定格一下,歇一歇,再继续;下一幕可能就会精彩许多——人生不是制好的录像带,有固定的结局;每一种发展都有可能。要给自己选择的时间和机会。
尹行人顺手拿起了手边的一张中文报纸读了起来。在第四版上,有半版是刊登了“华裔小姐预选赛获奖名单和玉照”——有二十位佳丽进入复赛。尹行人无心地浏览起来。在第十四名的位置上,他看到了力力。照片和名字,都属于他认识的这个力力。
要是没和吴双因为力力的事吵架,他一定会立马把这个新闻讲给吴双听的。但此时他不敢。他不愿去干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事情。
他仔细又看了看照片上的力力。其实也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女孩子。不算绝顶漂亮,但也是很上像的。照片回避掉了她本人的一些瑕庇,但那些有神采的地方,还是清晰毕现的。
去参加这种选美活动的,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一些真有玉洁冰清容貌的女孩,不一定会中意这种抛头露面、被人评头论足的活动。所以很多时候,入围者,不是容貌绝佳者,而是自我感觉绝好者。在这样一群女孩子中间,力力还是有些可以与人拼一拼的本钱的。
吴双走了过来,看到尹行人手上的报纸,她只是瞥了一眼大标题,并没有细看内容详情,她看到那夸张醒目的几个大字组成的标题时,就嗤之以鼻地说了一句:
“哼,这些女人,又不美,选什么美?恶心自己不说,还恶心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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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3-06-04   
29

转眼之间,尹行人到巴黎就来了二十天了。二十天的耳鬓厮磨,也足以让这对小儿女找到老夫老妻般的平静。圣诞节要到了,新年要来了,满街都是张灯结彩的喜庆气氛,把他们俩也弄得蠢蠢欲动的,要过节了,过洋人的节了。是他俩第一次在洋人堆中过洋节、开洋荤。
他俩循着电视里狂轰乱炸的降价广告去买了很多东西。不是节日的礼物。只是自己中意的一些物什。飘洋在外,没有一个真上帝会在圣诞节那夜往你的床头挂上一条塞满礼物的长袜子。他们也不去玩那些花哨哨骗自己的把戏。节日将近,旅行社的生意冷清得很,成全了这一对要厮守着过节的情侣。因为在他们这样的处境下,如果有钱赚的话,一切风花雪月、儿女情长,都是要让位给钞票和法郎的。
那天下午,吴双发现家里吃的白糖没有了,她就独自外出去买白糖。吴双出门没多久,家里的电话铃就响了。尹行人以为是吴双。吴双常常会冷不丁挂个电话过来说她没带钥匙让尹行人千万别出门这样的废话。尹行人想都没想就接了电话,而且是用中国话说了声“喂——”
听筒里的人问:“你是尹行人吗?”
尹行人听出来了,是力力。久违的失踪了一般的力力。
力力说:“我刚才看见吴双一个人在街上走,就打个电话试试看,看你在不在家。”
尹行人问:“你一切都还好吧?你现在住哪儿呢?”
力力说:“和爸爸住一起。老爹的家总是一个避风港呗。”
尹行人又问:“那一切都还好吧?”
力力说:“没什么不好。我只觉得应该跟你解释一点什么。我和吴双是无话可说的了,但是我觉得我和你,有些话还是要解释一下的。”
尹行人笑了,说:“你怎么弄得那么神秘呀?”
尹行人又想起那天在报纸上看到说力力参加华裔小姐选美的事,就问她:“前段时间听说你参加选美了?结果怎么样?”
力力爽呵呵地就在电话那头笑开了说:“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连你也知道了啊?我拿了一个最上镜小姐奖,是那种鼓励奖性质的。挣了五百法郎。你要觉得这是一桩喜事的话,我可以请你吃饭。”
尹行人说:“吃饭倒不必了。那还是应该恭喜你嘛。”
力力问:“吴双什么时候回来?”
尹行人说:“应该会很快吧。”
力力说:“那我把我电话号码给你,你方便的时候再和我联络吧。”
尹行人问:“你再不回来住了吗?”
力力说:“我还能回来住吗?我还是有这点自知之明的。”
尹行人说:“这儿还有你的那么多的东西呢。”
力力说:“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要是能帮助你在吴双面前逞逞威风,你尽可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它们统统扔掉。”
尹行人说:“我不会的。”
力力又说:“那你要觉得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个纪念的话,你也可以偷偷藏起来。我是不介意的。”语气明显地有点暧昧。
尹行人赶忙象表态一样声明自己的立场,说:“你的东西,还是你自己处理比较好。”
力力很无所谓地说:“你方便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吧。我是很想让你代我向吴双问好的,但我觉得她现在是很烦听到我名字的。就这样吧。”
力力把电话挂掉了。
尹行人不蠢。他知道力力打来这个电话,那些埋没在话语之中的涵义是些什么。与其说她想找个机会向尹行人解释什么,不如说她是想挑明些什么。尹行人看了看随手记下的电话号码,他觉得这十个阿拉伯数字带有引火烧身的壮烈。
他又想到了力力选美的事。她被评为了“最上镜小姐”?真有趣。尹行人从卫星电视上看到过香港小姐选美的决赛实况,那些女孩子们要穿泳装、要穿礼服、要应付司仪刁钻的提问……力力参加的这个选美,是不是也这样的?她是不是也要脱得直剩下三点蔽体,以便评委来审视“三围”?
尹行人觉得,力力所做的事情,总是让人有些匪夷所思的。但这样的谜,是很诱惑男人去解的。
吴双回来了。关于力力来电话的事,尹行人一个字也没有提。他把记下力力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扔进了垃圾袋。不是随手扔的,是经过大脑思考以后才做的。

30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家里经常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只要吴双拿起听筒,说:“Hello,Oui?”对话就挂断了电话。
直觉告诉尹行人,电话那一头,肯定是力力。
力力想要惹是生非吗?
尹行人希望事实能给他一个否定的结论。
在塞纳河边的一家咖啡馆里喝咖啡的时候,尹行人和吴双,碰到了力力。力力和一个鬼佬在一起很大声地谈笑。鬼佬时不时地揪揪力力的脸或拍拍她的脑袋。看样子,是那种很亲密的关系。
吴双带着很重的感情色彩嘟哝了一句,说:“和鬼佬鬼混,能有她什么好果子吃?”
这时,力力主动走过来打招呼,她向吴双和尹行人介绍说:“这是皮埃尔,我男朋友。”
吴双说:“噢,你们好。”接着她又问力力:“你放在我那儿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来取?”
力力说:“大家不都是准备过节吗?我想这个时候不方便去打搅你们吧?”
吴双说:“无所谓,你随时都可以去把那些东西搬走。反正你也有我钥匙。”
吴双说完就准备结账走人。力力的那个男朋友不明就里,还唠唠叨叨地说什么时候一起到他家开Praty,他是很愿意和中国人交朋友的。
吴双没有理那个皮埃尔,径直转身走了。五秒钟的空当,尹行人冲力力做了个无奈的耸耸肩的动作。他紧跟着吴双走了出去。
出门后,吴双半开玩笑地问尹行人:“是不是有些意犹未尽呀?”
尹行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法国的咖啡就是很香,让人意犹未尽。”

31

圣诞前夜,是团圆夜。家家户户都圈上门窗,点亮圣诞树,和不存在的圣诞老人,唱着圣诞快乐的歌儿。
吴双和尹行人,买了馄饨皮和肉馅,两个人在家包馄饨吃。煮锅里的水沸滚滚的,热气腾腾。但除此之外,他们俩的家里,冷冷清清。
电视里放着梵帝冈的教皇圣保罗在圣诞活动中的祝辞。教皇太老了,有些站不稳,颤巍巍的;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吴双他俩一边吃馄饨一边看电视实况转播,他们一致觉得,圣保罗的形象有点惨不忍睹。
索性关掉电视。
然后关掉灯。
这个圣诞夜里,人家的家里有通宵闪烁的结在圣诞树上的灯光。吴双的家里,只有斑驳的月光射进来。
冬夜的月光,即使是亮,也是冷惨惨的亮。

32

一周之后,新年除夕夜。
吴双和尹行人跑到艾菲尔铁塔下,和四面八方挤过来的年轻人一起等新年钟声的敲响。他们去得太早了,才晚上九点多钟,他们就守在寒风中,看看铁塔、看看月亮。铁塔对面就是人权广场,广场的台阶下,有一个小型的儿童游艺场。于是,他俩走到那儿去捱时间。
游艺场的核心是座旋转木马。一茬一茬的小孩子们买了票坐了上去。木马起起落落转呀转,木马上的孩子们都欣喜地向人挥着手。
吴双说:“我从来没坐过这东西。”
尹行人说:“那就坐坐看。”
吴双说:“都是那么小的小孩子在玩的。”
尹行人说:“你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不就行了吗?”
吴双问:“你去玩吗?”
尹行人说:“我是带小孩来玩的大人。”

吴双坐上旋转木马,和一群稚童坐在一起,木马转起来,越转越快,真的好像在驰骋的那种感觉。她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视尹行人,她想让他看到她的喜悦和她的满足。
吴双这样的小女人,其实是很容易满足的。
从旋转木马上下来,他俩又无所事事了。吴双便提议说去香榭丽舍大道,说在凯旋门下迎新年的感觉肯定更有趣。法国本世纪几乎所有的盛事和庆典都是以凯旋门作见证人的,或许那儿更热闹一些?
人权广场到凯旋门,只要沿着克莱白河街一直走就能走到,十到十五分钟的路程而已。他们情愿绕远道,先到协和广场,再过大小皇宫之后迎向凯旋门。这是香榭丽舍大街的路线,路两边火树银花地点缀着人造的雪枝与彩灯,像一个个忠实的守岁的仆佣。古老的建筑隐躲在树的后面,霓虹闪闪,射灯通亮,那是一种沉默的喧嚣。仿若热闹,其实是落寞的。不落寞的,只是越来越多的从四面八方汇集涌来的组成一片热闹的人们,他们拿着酒瓶、酒杯,或走或停或倚在路旁的马路牙子上。香榭丽舍大道特意在此时封了街,只准行人步行,断断不让车马入内。没有车辆只有人流的香榭丽舍大道在新年的除夕夜变得古朴起来,就像多少年前画在油画中的那样,人来人往之外,还是人来人往。吴双和尹行人,夹在中间。
抬头望天,天早已是黑透了。再望身边,也是越来越黑压压的一片片了。人群已经扎成了堆,步行已由不得你选择路线了,如果你是在马路当间走,人流簇拥着你就必须顺着类似直线的方向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的可能,也没有往旁边穿插或退后的可能了。
每个人都被包围了起来。
每个人也都参与着包围住了这街和这夜。
吴双紧紧牵着尹行人的手,这样的时候,人是容易走丢的。
因为你身边的人,一浪一浪地冲挤着你,像要决堤的水。
水里溢满了人们在过节时想装疯助兴的激情。
吴双对尹行人说:“看看,这里比艾菲尔铁塔热闹吧,有人气,有动感。”
尹行人说:“在这里走路真累,好像身后那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是被我拽着在走那样。”
吴双说:“他们其实是在推着你走呢。”
尹行人问:“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吴双又重复说了一遍刚才的话,说话的时候,她开始扯着嗓子了。
这时候,不仅挤,而且吵。许多人的声音被聚集起来的时候,一个人的声音就被冲散了。


他们离凯旋门已经很近很近了,确切地说,他们已经走到了凯旋门所在的星形广场上了。但是人群阻隔,他们和凯旋门正中间的那团生生不息的无名火之间,好像还是隔着千山万水一般。
吴双说:“我们别往前挤了。找个栏杆什么的可以靠着站的地方停下来就行了。走到前面也没多大意思。”
尹行人说好。
吴双又说:“这么多人,我怕我们会走散。要是万一走散了的话,我们就在地铁站的6号地铁站台口碰面,不见不散!”
尹行人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更紧地抓住吴双的手。
人群中间,只有他俩是一条船上的摆渡客,不能走散的。
此时的巴黎,不同于人们印象中的花都了。平常的整座城市,它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整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不冲撞你。
半个多世纪前,那个浪漫绝顶的诗人徐志摩说巴黎,“到过巴黎的人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也都给重酥了的——有的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是软绵绵的巴黎……”
半个多世纪后,吴双在这样人海翻滚的夜巴黎中,不觉得这个城市柔曼温存,不觉得这个城市缠绵优雅,她只觉得生生的被挤压着,被所谓的节日气氛挤压着,眼里已经看不到这个城市了,只看见的是——
人!
人!!
人!!!
陌生的人!!!!


她和尹行人的手松开了。不是故意的,是被几个酒气熏天的人横切着过来硬生生地给掰开的。尹行人一下子把手抬到了空中做成一个目标,让吴双去抓。
但是吴双已经抓不到了。
她看到那支手像旗帜一样在人头之中挥舞成一个方向,她可以循着跟过去,但于她而言,仅仅成为一个方向。
吴双突然感到了一种悲凉。在追寻那只手的招唤时,心一阵一阵凉下去。
原来,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标前行的时候,也是可能被隔断的。明明是那么切近,但就是无法重合。后面一阵一阵涌上来推动的力量,像是把你往他那儿推,但结果可能是把你们越拽越远。
事实上,你们还在表里如一地朝一个方向走。
吴双的耳边,响起了倒计时的数数声。排山倒海的。“Dix,neaf,huit……”
每数一个数字,就有一阵潮涌般起哄的声音。
而那只挥舞的手,突然间就淹没在这声音里了。
“五、四、三、二、一……”

钟声敲起来了,焰火也放起来了。身边的男男女女拿着酒杯碰着,管你是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没有酒杯的,就相互拥抱;除了拥抱,就是亲吻。人群中间,好像必须靠触摸与碰撞才能使达新年的祝愿,就好像蚂蚁与蚂蚁之间的那种交流一样。吴双还没缓过神来,她就被人拥抱了,脸颊被人亲过了,不是那种法式礼仪的脸颊亲脸颊的绅士亲法,是那种用带着酒气的嘴唇沾了诞水的亲,让吴双脸上有点辣辣的被灼伤的感觉。世界仿佛疯了一样,人都在群魔乱舞一般。
有人把喝空酒的空酒杯抛向空中。
紧接着又有人把一拉罐的酒罐扔向人堆。
搞不懂这是个要庆祝新年的人,还是混水摸鱼要搞破坏的人。
像是疯人院今天被人推倒了院墙。


吴双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这堆疯狂中,她害怕起来。
她知道,尹行人就在很近很近的近处;但是,他不在她的旁边。
她拼着命地往路边挤。她要找个可以靠的栏杆,不能这么被人挤着左右晃荡。万一要是被挤倒了呢?说不定会被人踩成肉泥的!
吴双逃生一般地拨开人群朝路边挤。她看到一个电话亭,于是像抢救命稻草一样扑向那个电话亭。亭里没有人。吴双侧着身子挤进那扇玻璃门,然后,她终于在这笼子一般的亭子中长舒了一口气。
她是看见了电话就想抓起来打的那种女孩子。以前,电话那一头有尹行人,可以听她哭诉,可以听她欢笑,可以陪她打发难捱的时光,可以装做他就倚在她身旁一样……但是,现在,她要打电话,也是找不到尹行人的啊。
她透过电话亭四壁的玻璃门张望。玻璃之外,还是疯狂。
她感到有人在敲门。一个男人要进来打电话。
这个电话亭容不下第二个人的。吴双立马抓起电话筒,佯装打电话的样子,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固守在这个得之不易的城堡里。
在电话亭里呆了一阵子。吴双想着总不能永远困在这玻璃笼子里吧。还是要冲出去。
去地铁站!她和尹行人约好的。六路车的站台上。


很多人都在朝地铁涌。地铁的入口像一个漩涡,卷着黑压压的人流往下陷。
走下地铁入口的台阶,这里也像一个超级乱世。所有入口、出口的门都打开了,没有任何关碍地迎接着要回家的这些疯人们。还是有些等不及的黑人去翻越入口与出口间那狭小的栏杆。有全副武装的警察在维持治安。有和家人走散的小孩在哇哇大哭。
吴双走到了六路车的站台上。她在候车的男男女女中找尹行人。
没有。
他不会迷路吧?吴双想。
来了一辆车。几乎是全部的站台上的人都挤上去了。巴黎的地铁,好像很少承载这样大密度的流量。地铁在站台上停了几分钟后才蹒跚地开走,如同在扛重物前先略作休息来几分钟的深呼吸一样。
站台上剩下孤零零的吴双。
很快,新的候车的人又像蝗虫一样铺盖满了站台。
还是没看到尹行人。
吴双一直等到十二点半。眼看着最后一班的六路车呼啸着开走了。
吴双的心一下子被人掰开了一样。分成两半。一半是绝望,一半是紧张。她想不出来尹行人会到哪儿去了。她同时还想不出结果的就是自己不坐地铁该怎么回家。
十二点五十分。吴双从地铁中走出来,回到地面上。她听到背后有铁门拉动的声音。回过头看,是工作人员在锁门呢。吴双心一惊,心想,我要是再晚一步出来,我就会被锁在里面了。
幸亏她没有死守着要和尹行人在站台上“不见不散”。

33

晚风很冷,吹得吴双的背脊骨透心的凉。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家。
尹行人没在家中等她。也就是说,他还漂零在外面的街上。
两个小时后,吴双听到了敲门声。
尹行人冻得鼻青脸肿地进了门。他说他是走回家的。
吴双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她说你怎么这么傻呀?
尹行人说:“和你走散之后,我一直想找你。地铁里人那么多,我找不到哪儿是六路车的站。你知道的,那儿有那么多路车,我又不熟,就像转迷宫一样在里面转呀转的……”
吴双说:“傻孩子,回来了就好……”
尹行人累瘫了倒在床上。他说:“以后,咱们再别去凑那些热闹了。宁可冷清。真是累死我了!”
吴双伏到尹行人身旁问:“你给我的新年祝福呢?”
尹行人闭着眼睛说:“我在这么冷的夜里一个人走了两个小时,就是为了回到你身边来,这样还不够虔诚吗?”
一句话,又把吴双说得心潮澎湃的。她为他宽衣,为他脱鞋,为他去捂热冷冰冰的脸;她把他当成她的宝贝,她的宠物;她对自己说:“新年了,我们都要更虔诚一些。”

33

抱着这样的一个男人,吴双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是不能缺少男人的了。心就是被掰成了两半,也得有个男人来打扫残渣呀。
后来,天下起了冰雹。噼哩叭啦的砸得乱响一气。像过年的鞭炮。
她和他,在睡梦里都没有醒过来。那么沉酣的美梦,是他们给自己的新年贺礼。

34

我很想描绘一下(当然是我假设着描绘)其中的细节,但我怕描坏了它;说过分了会折损了它,说太谨慎了又辜负了它。
就让它沉在梦里吧。那是他们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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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3-06-04   
旁白:
我和吴双的对话,
(在叙述故事之外)

其实,我真的觉得尹行人和力力之间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也是我所害怕知道的。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想获得全部,想知道全部,但是世事总是不如人意的。
我还能怎么样呢?
如果我是在武侠小说里,我会杀了他,从此隐遁山林;
如果我是在言情小说里,我会悄然而去,留给他一个凄美的背影。
很不幸我生活在现实中。如果不愿敷衍下去就只有忘却。
——吴双


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纪末的时代里,很多时候我们充满疑惑,不知所措。关于爱的话题年年岁岁都要轮回几次,永不落伍一般。我想,我们唯一可以选择的——爱与被爱中的作为——便是思念和回归。这两者是不一样的。思念中的人也许明天就会出现,和你同欢笑、共忧伤;同寝居、共流浪;而回忆中的人和事只存在于回忆中,苦念而不可得,何其苦哉?!
所以,忘却是医生最喜欢开给人的一贴药方,他们的处方笺都写得烂了,但是也总找不到新的药方。
黄连就是这么苦了世世代代的。
爱情里,恨,是最不必的。委屈了自己。抬举了对方。
还有,猜疑,是最无智的。
有或者没有的事,会因你的思想而改变吗?
不想也罢。
因为,历史不可以改写。但是,历史绝对可以不写。
——我


我哪里是那么豁达、那么慷慨的女人?
我常常自问:你不是总追求完美吗?有点艺术气质可不可以?!知道绝望之美吗?懂得飞蛾扑火吗?相信凤凰涅磐吗?说一堆谎话哄一哄自己开心,有什么不可以?
遥想绝代才女张爱玲,在疯狂地爱上为千夫所轻的胡兰成时,亦不过是最终上演“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旧戏文。把生命看作是爬满虱子的旧戏袍,说一句:“所谓爱,只是一朵花开了又谢了的过程;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璀璨的东西就熄灭。”又能怎么样呢?张爱玲早就把话说在了前头,我们后面的人还想跟着学她,怨得了谁?
我是懂得的。
只是不甘寂寞。
只是不死心。
——吴双


在我看来,张爱玲也许配徐志摩更恰当些。他们的才情,他们的浪漫,彼此都不会浪费和辜负。人与人应该是类聚的。偏要找另类,那是怨不了谁。
你见过艳丽的心没有?
你见过艳丽的心事没有?
其实都是存在的。
只要你甘于寂寞。
只要你死心踏地。
起风了。
我常常觉得,风捎来的消息,都是不确切的。
——我


力力后来就从我的生活中隐遁了。但我从我们家的电话清单上看到了力力父亲家的电话号码。我把那张清单撕得粉碎。然后就对自己说,撕得精彩。
尹行人陪我过了圣诞节和元旦。后来就回国了。春节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在巴黎困守的。有人约我去阿尔卑斯山滑冰,但我计算了一下,太贵了,就没去。旅行社没给我派活儿去干,所以,春节的时候,我什么进账都没有。一分钱的压岁钱都没人给我。
我在家里用红纸给自己做了一个红包,装了一张面值是500法郎的现钞在里面。这个红包一直放在贴身口袋里,陪我从初一过到十五,算是一点体己钱。
可能是我的讲究太多了一些吧。
在我感觉中,巴黎的春节,是一种辉煌的冷清。
——吴双


人嘛,总是要有些牵挂和寄托的,那是一种习惯。我能理解的。
就好像是古时的那个叫王维的诗人,他迷恋一支《渭城曲》。西山阳关去赴任时,他是带着歌女们去走阳关三叠的。此曲一唱几十年。直到最后一个歌女唱得咳血而死。他嘱人把这俗尘女子埋在了沙里,立了一块碑。碑上刻的还是《渭城曲》。
背负一支家乡的韵曲和背负一只聊以自慰的红包,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能做这样事情的人,也不是简单的人。
——我


我很想打退堂鼓了。在所有的事情上。
当逃兵其实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没有人推我一把。哪怕是推动我逃跑。
——吴双


做出抉择是需要理由的。你当初选择出国时那样披荆斩棘,因为你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来说服别人和说服自己。
过去的那些理由全都灰飞烟灭了吗?
哪怕留一条下来,那也可以成为信念。
谁都不想灰溜溜地回国。
我要是你,我肯定会继续往下扛岁月。
——我


我真害怕我到头来一无所获。
——吴双


我们本来就是一穷二白的。充其量到最后还是一个一穷二白。有什么不可以想见的?
我们在国内打拼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除了收获皱纹与不堪外,真的兑现理想的,又有几个人呢?
你是一个有灵性的女孩子。只要别在经程中泄漏了你的尘气与陋相。
你比别人,不会过得更辛苦一些。
我等着听你后面的故事。
——我

苇儿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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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03-06-05   
这帖子俺几次看都因为孩子捣乱没看完,今天却跑去了另一页,这不又找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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