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转眼之间,尹行人到巴黎就来了二十天了。二十天的耳鬓厮磨,也足以让这对小儿女找到老夫老妻般的平静。圣诞节要到了,新年要来了,满街都是张灯结彩的喜庆气氛,把他们俩也弄得蠢蠢欲动的,要过节了,过洋人的节了。是他俩第一次在洋人堆中过洋节、开洋荤。
他俩循着电视里狂轰乱炸的降价广告去买了很多东西。不是节日的礼物。只是自己中意的一些物什。飘洋在外,没有一个真上帝会在圣诞节那夜往你的床头挂上一条塞满礼物的长袜子。他们也不去玩那些花哨哨骗自己的把戏。节日将近,旅行社的生意冷清得很,成全了这一对要厮守着过节的情侣。因为在他们这样的处境下,如果有钱赚的话,一切风花雪月、儿女情长,都是要让位给钞票和法郎的。
那天下午,吴双发现家里吃的白糖没有了,她就独自外出去买白糖。吴双出门没多久,家里的电话铃就响了。尹行人以为是吴双。吴双常常会冷不丁挂个电话过来说她没带钥匙让尹行人千万别出门这样的废话。尹行人想都没想就接了电话,而且是用中国话说了声“喂——”
听筒里的人问:“你是尹行人吗?”
尹行人听出来了,是力力。久违的失踪了一般的力力。
力力说:“我刚才看见吴双一个人在街上走,就打个电话试试看,看你在不在家。”
尹行人问:“你一切都还好吧?你现在住哪儿呢?”
力力说:“和爸爸住一起。老爹的家总是一个避风港呗。”
尹行人又问:“那一切都还好吧?”
力力说:“没什么不好。我只觉得应该跟你解释一点什么。我和吴双是无话可说的了,但是我觉得我和你,有些话还是要解释一下的。”
尹行人笑了,说:“你怎么弄得那么神秘呀?”
尹行人又想起那天在报纸上看到说力力参加华裔小姐选美的事,就问她:“前段时间听说你参加选美了?结果怎么样?”
力力爽呵呵地就在电话那头笑开了说:“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连你也知道了啊?我拿了一个最上镜小姐奖,是那种鼓励奖性质的。挣了五百法郎。你要觉得这是一桩喜事的话,我可以请你吃饭。”
尹行人说:“吃饭倒不必了。那还是应该恭喜你嘛。”
力力问:“吴双什么时候回来?”
尹行人说:“应该会很快吧。”
力力说:“那我把我电话号码给你,你方便的时候再和我联络吧。”
尹行人问:“你再不回来住了吗?”
力力说:“我还能回来住吗?我还是有这点自知之明的。”
尹行人说:“这儿还有你的那么多的东西呢。”
力力说:“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要是能帮助你在吴双面前逞逞威风,你尽可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它们统统扔掉。”
尹行人说:“我不会的。”
力力又说:“那你要觉得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个纪念的话,你也可以偷偷藏起来。我是不介意的。”语气明显地有点暧昧。
尹行人赶忙象表态一样声明自己的立场,说:“你的东西,还是你自己处理比较好。”
力力很无所谓地说:“你方便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吧。我是很想让你代我向吴双问好的,但我觉得她现在是很烦听到我名字的。就这样吧。”
力力把电话挂掉了。
尹行人不蠢。他知道力力打来这个电话,那些埋没在话语之中的涵义是些什么。与其说她想找个机会向尹行人解释什么,不如说她是想挑明些什么。尹行人看了看随手记下的电话号码,他觉得这十个阿拉伯数字带有引火烧身的壮烈。
他又想到了力力选美的事。她被评为了“最上镜小姐”?真有趣。尹行人从卫星电视上看到过香港小姐选美的决赛实况,那些女孩子们要穿泳装、要穿礼服、要应付司仪刁钻的提问……力力参加的这个选美,是不是也这样的?她是不是也要脱得直剩下三点蔽体,以便评委来审视“三围”?
尹行人觉得,力力所做的事情,总是让人有些匪夷所思的。但这样的谜,是很诱惑男人去解的。
吴双回来了。关于力力来电话的事,尹行人一个字也没有提。他把记下力力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扔进了垃圾袋。不是随手扔的,是经过大脑思考以后才做的。
30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家里经常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只要吴双拿起听筒,说:“Hello,Oui?”对话就挂断了电话。
直觉告诉尹行人,电话那一头,肯定是力力。
力力想要惹是生非吗?
尹行人希望事实能给他一个否定的结论。
在塞纳河边的一家咖啡馆里喝咖啡的时候,尹行人和吴双,碰到了力力。力力和一个鬼佬在一起很大声地谈笑。鬼佬时不时地揪揪力力的脸或拍拍她的脑袋。看样子,是那种很亲密的关系。
吴双带着很重的感情色彩嘟哝了一句,说:“和鬼佬鬼混,能有她什么好果子吃?”
这时,力力主动走过来打招呼,她向吴双和尹行人介绍说:“这是皮埃尔,我男朋友。”
吴双说:“噢,你们好。”接着她又问力力:“你放在我那儿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来取?”
力力说:“大家不都是准备过节吗?我想这个时候不方便去打搅你们吧?”
吴双说:“无所谓,你随时都可以去把那些东西搬走。反正你也有我钥匙。”
吴双说完就准备结账走人。力力的那个男朋友不明就里,还唠唠叨叨地说什么时候一起到他家开Praty,他是很愿意和中国人交朋友的。
吴双没有理那个皮埃尔,径直转身走了。五秒钟的空当,尹行人冲力力做了个无奈的耸耸肩的动作。他紧跟着吴双走了出去。
出门后,吴双半开玩笑地问尹行人:“是不是有些意犹未尽呀?”
尹行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法国的咖啡就是很香,让人意犹未尽。”
31
圣诞前夜,是团圆夜。家家户户都圈上门窗,点亮圣诞树,和不存在的圣诞老人,唱着圣诞快乐的歌儿。
吴双和尹行人,买了馄饨皮和肉馅,两个人在家包馄饨吃。煮锅里的水沸滚滚的,热气腾腾。但除此之外,他们俩的家里,冷冷清清。
电视里放着梵帝冈的教皇圣保罗在圣诞活动中的祝辞。教皇太老了,有些站不稳,颤巍巍的;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吴双他俩一边吃馄饨一边看电视实况转播,他们一致觉得,圣保罗的形象有点惨不忍睹。
索性关掉电视。
然后关掉灯。
这个圣诞夜里,人家的家里有通宵闪烁的结在圣诞树上的灯光。吴双的家里,只有斑驳的月光射进来。
冬夜的月光,即使是亮,也是冷惨惨的亮。
32
一周之后,新年除夕夜。
吴双和尹行人跑到艾菲尔铁塔下,和四面八方挤过来的年轻人一起等新年钟声的敲响。他们去得太早了,才晚上九点多钟,他们就守在寒风中,看看铁塔、看看月亮。铁塔对面就是人权广场,广场的台阶下,有一个小型的儿童游艺场。于是,他俩走到那儿去捱时间。
游艺场的核心是座旋转木马。一茬一茬的小孩子们买了票坐了上去。木马起起落落转呀转,木马上的孩子们都欣喜地向人挥着手。
吴双说:“我从来没坐过这东西。”
尹行人说:“那就坐坐看。”
吴双说:“都是那么小的小孩子在玩的。”
尹行人说:“你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不就行了吗?”
吴双问:“你去玩吗?”
尹行人说:“我是带小孩来玩的大人。”
吴双坐上旋转木马,和一群稚童坐在一起,木马转起来,越转越快,真的好像在驰骋的那种感觉。她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视尹行人,她想让他看到她的喜悦和她的满足。
吴双这样的小女人,其实是很容易满足的。
从旋转木马上下来,他俩又无所事事了。吴双便提议说去香榭丽舍大道,说在凯旋门下迎新年的感觉肯定更有趣。法国本世纪几乎所有的盛事和庆典都是以凯旋门作见证人的,或许那儿更热闹一些?
人权广场到凯旋门,只要沿着克莱白河街一直走就能走到,十到十五分钟的路程而已。他们情愿绕远道,先到协和广场,再过大小皇宫之后迎向凯旋门。这是香榭丽舍大街的路线,路两边火树银花地点缀着人造的雪枝与彩灯,像一个个忠实的守岁的仆佣。古老的建筑隐躲在树的后面,霓虹闪闪,射灯通亮,那是一种沉默的喧嚣。仿若热闹,其实是落寞的。不落寞的,只是越来越多的从四面八方汇集涌来的组成一片热闹的人们,他们拿着酒瓶、酒杯,或走或停或倚在路旁的马路牙子上。香榭丽舍大道特意在此时封了街,只准行人步行,断断不让车马入内。没有车辆只有人流的香榭丽舍大道在新年的除夕夜变得古朴起来,就像多少年前画在油画中的那样,人来人往之外,还是人来人往。吴双和尹行人,夹在中间。
抬头望天,天早已是黑透了。再望身边,也是越来越黑压压的一片片了。人群已经扎成了堆,步行已由不得你选择路线了,如果你是在马路当间走,人流簇拥着你就必须顺着类似直线的方向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的可能,也没有往旁边穿插或退后的可能了。
每个人都被包围了起来。
每个人也都参与着包围住了这街和这夜。
吴双紧紧牵着尹行人的手,这样的时候,人是容易走丢的。
因为你身边的人,一浪一浪地冲挤着你,像要决堤的水。
水里溢满了人们在过节时想装疯助兴的激情。
吴双对尹行人说:“看看,这里比艾菲尔铁塔热闹吧,有人气,有动感。”
尹行人说:“在这里走路真累,好像身后那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是被我拽着在走那样。”
吴双说:“他们其实是在推着你走呢。”
尹行人问:“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吴双又重复说了一遍刚才的话,说话的时候,她开始扯着嗓子了。
这时候,不仅挤,而且吵。许多人的声音被聚集起来的时候,一个人的声音就被冲散了。
他们离凯旋门已经很近很近了,确切地说,他们已经走到了凯旋门所在的星形广场上了。但是人群阻隔,他们和凯旋门正中间的那团生生不息的无名火之间,好像还是隔着千山万水一般。
吴双说:“我们别往前挤了。找个栏杆什么的可以靠着站的地方停下来就行了。走到前面也没多大意思。”
尹行人说好。
吴双又说:“这么多人,我怕我们会走散。要是万一走散了的话,我们就在地铁站的6号地铁站台口碰面,不见不散!”
尹行人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更紧地抓住吴双的手。
人群中间,只有他俩是一条船上的摆渡客,不能走散的。
此时的巴黎,不同于人们印象中的花都了。平常的整座城市,它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整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不冲撞你。
半个多世纪前,那个浪漫绝顶的诗人徐志摩说巴黎,“到过巴黎的人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也都给重酥了的——有的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是软绵绵的巴黎……”
半个多世纪后,吴双在这样人海翻滚的夜巴黎中,不觉得这个城市柔曼温存,不觉得这个城市缠绵优雅,她只觉得生生的被挤压着,被所谓的节日气氛挤压着,眼里已经看不到这个城市了,只看见的是——
人!
人!!
人!!!
陌生的人!!!!
她和尹行人的手松开了。不是故意的,是被几个酒气熏天的人横切着过来硬生生地给掰开的。尹行人一下子把手抬到了空中做成一个目标,让吴双去抓。
但是吴双已经抓不到了。
她看到那支手像旗帜一样在人头之中挥舞成一个方向,她可以循着跟过去,但于她而言,仅仅成为一个方向。
吴双突然感到了一种悲凉。在追寻那只手的招唤时,心一阵一阵凉下去。
原来,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标前行的时候,也是可能被隔断的。明明是那么切近,但就是无法重合。后面一阵一阵涌上来推动的力量,像是把你往他那儿推,但结果可能是把你们越拽越远。
事实上,你们还在表里如一地朝一个方向走。
吴双的耳边,响起了倒计时的数数声。排山倒海的。“Dix,neaf,huit……”
每数一个数字,就有一阵潮涌般起哄的声音。
而那只挥舞的手,突然间就淹没在这声音里了。
“五、四、三、二、一……”
钟声敲起来了,焰火也放起来了。身边的男男女女拿着酒杯碰着,管你是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没有酒杯的,就相互拥抱;除了拥抱,就是亲吻。人群中间,好像必须靠触摸与碰撞才能使达新年的祝愿,就好像蚂蚁与蚂蚁之间的那种交流一样。吴双还没缓过神来,她就被人拥抱了,脸颊被人亲过了,不是那种法式礼仪的脸颊亲脸颊的绅士亲法,是那种用带着酒气的嘴唇沾了诞水的亲,让吴双脸上有点辣辣的被灼伤的感觉。世界仿佛疯了一样,人都在群魔乱舞一般。
有人把喝空酒的空酒杯抛向空中。
紧接着又有人把一拉罐的酒罐扔向人堆。
搞不懂这是个要庆祝新年的人,还是混水摸鱼要搞破坏的人。
像是疯人院今天被人推倒了院墙。
吴双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这堆疯狂中,她害怕起来。
她知道,尹行人就在很近很近的近处;但是,他不在她的旁边。
她拼着命地往路边挤。她要找个可以靠的栏杆,不能这么被人挤着左右晃荡。万一要是被挤倒了呢?说不定会被人踩成肉泥的!
吴双逃生一般地拨开人群朝路边挤。她看到一个电话亭,于是像抢救命稻草一样扑向那个电话亭。亭里没有人。吴双侧着身子挤进那扇玻璃门,然后,她终于在这笼子一般的亭子中长舒了一口气。
她是看见了电话就想抓起来打的那种女孩子。以前,电话那一头有尹行人,可以听她哭诉,可以听她欢笑,可以陪她打发难捱的时光,可以装做他就倚在她身旁一样……但是,现在,她要打电话,也是找不到尹行人的啊。
她透过电话亭四壁的玻璃门张望。玻璃之外,还是疯狂。
她感到有人在敲门。一个男人要进来打电话。
这个电话亭容不下第二个人的。吴双立马抓起电话筒,佯装打电话的样子,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固守在这个得之不易的城堡里。
在电话亭里呆了一阵子。吴双想着总不能永远困在这玻璃笼子里吧。还是要冲出去。
去地铁站!她和尹行人约好的。六路车的站台上。
很多人都在朝地铁涌。地铁的入口像一个漩涡,卷着黑压压的人流往下陷。
走下地铁入口的台阶,这里也像一个超级乱世。所有入口、出口的门都打开了,没有任何关碍地迎接着要回家的这些疯人们。还是有些等不及的黑人去翻越入口与出口间那狭小的栏杆。有全副武装的警察在维持治安。有和家人走散的小孩在哇哇大哭。
吴双走到了六路车的站台上。她在候车的男男女女中找尹行人。
没有。
他不会迷路吧?吴双想。
来了一辆车。几乎是全部的站台上的人都挤上去了。巴黎的地铁,好像很少承载这样大密度的流量。地铁在站台上停了几分钟后才蹒跚地开走,如同在扛重物前先略作休息来几分钟的深呼吸一样。
站台上剩下孤零零的吴双。
很快,新的候车的人又像蝗虫一样铺盖满了站台。
还是没看到尹行人。
吴双一直等到十二点半。眼看着最后一班的六路车呼啸着开走了。
吴双的心一下子被人掰开了一样。分成两半。一半是绝望,一半是紧张。她想不出来尹行人会到哪儿去了。她同时还想不出结果的就是自己不坐地铁该怎么回家。
十二点五十分。吴双从地铁中走出来,回到地面上。她听到背后有铁门拉动的声音。回过头看,是工作人员在锁门呢。吴双心一惊,心想,我要是再晚一步出来,我就会被锁在里面了。
幸亏她没有死守着要和尹行人在站台上“不见不散”。
33
晚风很冷,吹得吴双的背脊骨透心的凉。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家。
尹行人没在家中等她。也就是说,他还漂零在外面的街上。
两个小时后,吴双听到了敲门声。
尹行人冻得鼻青脸肿地进了门。他说他是走回家的。
吴双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她说你怎么这么傻呀?
尹行人说:“和你走散之后,我一直想找你。地铁里人那么多,我找不到哪儿是六路车的站。你知道的,那儿有那么多路车,我又不熟,就像转迷宫一样在里面转呀转的……”
吴双说:“傻孩子,回来了就好……”
尹行人累瘫了倒在床上。他说:“以后,咱们再别去凑那些热闹了。宁可冷清。真是累死我了!”
吴双伏到尹行人身旁问:“你给我的新年祝福呢?”
尹行人闭着眼睛说:“我在这么冷的夜里一个人走了两个小时,就是为了回到你身边来,这样还不够虔诚吗?”
一句话,又把吴双说得心潮澎湃的。她为他宽衣,为他脱鞋,为他去捂热冷冰冰的脸;她把他当成她的宝贝,她的宠物;她对自己说:“新年了,我们都要更虔诚一些。”
33
抱着这样的一个男人,吴双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是不能缺少男人的了。心就是被掰成了两半,也得有个男人来打扫残渣呀。
后来,天下起了冰雹。噼哩叭啦的砸得乱响一气。像过年的鞭炮。
她和他,在睡梦里都没有醒过来。那么沉酣的美梦,是他们给自己的新年贺礼。
34
我很想描绘一下(当然是我假设着描绘)其中的细节,但我怕描坏了它;说过分了会折损了它,说太谨慎了又辜负了它。
就让它沉在梦里吧。那是他们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