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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重归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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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3-02-25   

重归旧金山

            1

  旧金山中国城的外围,某街和某街交接的地方,就是著名的成人舞蹈区。只要来到中国城,任何一个饭店的服务员都能够告诉你怎样去找到一家脱衣舞厅。读者若是有幸来到那里,并且有钱而且有闲,不妨去长长见识。唯一困难的,也许只是怎么从那里出来。

  抛开中国人传统上对性产业的反感,成人舞蹈区还是很值得一看的。许多家各种名目的舞厅一字排开,巨大的霓虹灯广告横七竖八地挡在街上,上面画满美若天仙身材修长衣着简洁的金发女郎,向路人抛送着媚眼,令人想入非非。女郎的边上,自然少不了舞厅的名字和电话。如果你眼睛再好使一点的话,多半还能看到广告下方的小字:"相片纯系广告,这位女士不是本舞厅服务人员"。

  其实,无论舞厅的名字是什么,里面的结构都大同小异。中央一个方型的舞台,上面立着一个直达天花板的钢管,舞女就在上面跳舞。舞台周围是一圈一圈的座椅。坐在前面的,当然看的清楚一点,但是即使是最外圈的椅子离舞台也不远。所以也不会发生抢座位的事情,更不会象作者原先在大学时那样,为了一个图书馆里的座位打架。美国真是天堂啊!

  舞厅营业的黄金时间是晚上,彩灯闪耀下,一个个不同肤色的女郎在震天的音乐中轮番上场表演风情万种的舞蹈。台下,是许多双激动无已的眼睛。一曲终了,观众照例热烈鼓掌或者起哄,而舞女们也很有风姿地一边向观众们抛着煽情的飞吻,一边热心地收拾观众扔到台上的美钞。性和金钱如此赤裸裸地结合在一起,而又如此和谐,跑遍美国各地,你也很难再看到另一个地方了。

  也许纽约街头的妓女们除外吧,但她们至少是穿着衣服收钱的。

  十二月一个周末的夜晚,吴戈木然地坐在一家这样的舞厅里的时候,脑子里正翻腾着这些念头。

  "先生,您想看单独表演吗?"

  吴戈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短裙背心的女郎站在他面前。他知道这是舞厅的规矩。多交一点表演费,他们就可以到边上一间小房间去,一关上门,无论里面在做些什么,外面都看不见。舞女们喜欢单独表演,因为虽然表演费她们拿不到多少,小费却都是她们的,而且单独表演的小费通常比较高。

  "不用了,谢谢。"吴戈朝她笑笑。他向来觉得她们也是一些在苦苦谋生的人,并且因此有点惭愧,觉得自己破坏了对方一个赚钱的机会。毕竟,对于她们来说,小费是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那边那位先生已经替您付过表演费了。"

  吴戈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一团浓重的烟雾。烟雾中仿佛有个黑咕隆咚的大家伙坐在那里。再仔细看看,原来是个女人坐在一个男人腿上。那是这次带他来的朋友肖强。肖强注意到他的目光,向他挥挥手,又把视线转到那女子身上,显然已经乐不思蜀了。

  吴戈忽然感到一阵疲乏,台上半裸的舞女,周围兴奋的眼神,浓重的烟雾,嘈杂的声响,尤其是身边这个满怀期待的女郎,都让他感到极端的不习惯,不舒服。他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到对这里的厌恶。

  "也许我再也不会来到这里了。"他这样想着,同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梅丽莎。"女郎笑着说,显然觉得生意上门了。

  "梅丽莎,"吴戈重复了一遍,"那是我的朋友,他看我心情不好,今天带我出来散散心,但是我并不想做什么事情。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你明白吗?"

  梅丽莎的脸色变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那好吧。"她应酬地笑着说,"祝你太太好运。"

  吴戈忽然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他低下头,似乎是下意识地想看看胸口是否已经鲜血淋漓。

  "她已经去世了。"他尽可能平淡地说,一边站起来,匆匆穿过拥挤的坐席,走出舞厅。外面街道上变幻的灯光刺激着他,让他眼里泛出了一丝泪光。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深呼吸一下,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有多长时间没有来过旧金山的闹市区了?也许是一年半了吧?有一年半了么?

  从前,李雨还在的时候,他们经常来到中国城,逛逛商店,吃点饭,更多的时候就只是闲逛。上一次来这里,似乎是一个朋友从明尼苏达过来找工作的时候,他和李雨带着那位朋友来看市区的夜景。李雨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心情了。随后,他又搬到了东海岸,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想离加州远一点。没有想到,这么长时间以后第一次回到加州,就让肖强硬生生地拉到这里,又在这样一个地方,让伤口就这样被撕开。

  心灵的伤口只会沉睡,却永远不会愈合。它们会静静地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在你以为一切都已过去以后,忽然崩裂,一直触到心灵的最深处,撕掉你所有的面具,迫使你再一次面对自己,直到崩溃。

  "怎么了?"肖强已经站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吴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只是不习惯而已。大概我现在的心情还不能接受这种东西吧。"

  肖强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对不起了,我只是想,毕竟都一年多了,你也该。。。"

  吴戈没让他再说下去,"我知道,其实我自己也是想试试看的。只不过,看来还是不行。要不你再进去接着玩吧,我在这附近逛逛。反正我对这一带也很熟悉。"

  肖强拍拍他的肩膀,"我还是送你回去吧。咱们不是明天早上还要一起开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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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3-02-25   
            2

  旧金山的早上八点相当于东部时间上午十一点。吴戈早早就醒了,但是却不想起床,仍旧躺在床上,无聊地望着天花板。从前他有一个奇怪的习惯,越是在家里,越睡不好觉。而每次外出住在旅馆里,反倒能倒头就睡,以至于李雨总说他天生就是在外面撒野的货色。吴戈却抱怨李雨老是说话,搞得他睡不香。两人老是为了这件事争论不休,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可笑。

  其实何止是这件事,回想起来,当初争论不休的那些事情又有多少是真正有意义的呢?只怕是一件也没有吧?

  不过再谈论这些也没有意义了。现在没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他也睡不好,即使在旅馆里也不例外。李雨刚刚出事的时候,他整夜整夜失眠,只能不停地抽烟,平均每天晚上一包。"平均"这两个字的意思是有人来看他的时候少抽一点,独自在家的时候多抽一些。后来就好一点了,渐渐地每天能够睡上四五个小时,现在只要躺下去的头十来分钟不想到从前的事,就能睡个好觉。但是只要有一点点心事,这个晚上就完了,就象昨天晚上那样。

  那还是起床吧。

  他打开电视,信手按着遥控器换频道,电视上忽然间出现了橄榄球赛的镜头,播音员正用亢奋的语气叫着"40码传球得分"。吴戈立即把电视关了。

  直到现在,他都不能忍受电视上的橄榄球赛,或者说,直到现在,他都不能原谅自己。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星期六。他星期五刚刚从奥斯丁出差回来,李雨想去逛商店,让他陪着。他嫌累,不想去,李雨不高兴了,说了两句,一摔门自己走了。而他就在沙发上呆呆地看橄榄球。

  李雨很久都没有回来。不过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她生起气来就喜欢逛商店,胡乱买一堆东西,再胡乱吃一堆零食,等到晚上回来,两人斗两句嘴,睡觉前再拥抱她一下就没事了。他这么想着,无聊地望着屏幕上球来球往,一边接了一个电话。

  那是警察局来的电话。

  吴戈不愿回忆以后的事情。很长时间以来他总是极力逃避着这一段经过,就象他回避着李雨出事的那个交岔口一样。他不能原谅自己,他觉得这里有太多悲剧性的巧合,只要他稍微做一点点事情,哪怕是多说或是少说一句话都可以改变最终的结局,可是他没有。

  如果当时他们一起出去,就会是他开车,他就根本不会在岔口那里才换道,而是早早把车拉到左边。。。

  如果当时他说话温和一点,没有和李雨吵嘴,她开车就不会那么心不在焉。至少,她应该会注意到后面那辆飞驰而来的卡车。。。

  如果他们没有争吵,他就会象平常一样送李雨出去,他从来都对李雨做事放心不下,他一定会提醒李雨系上安全带,这样,车被撞进路沟的时候李雨也不会。。。

  最起码的,就算这一切注定要发生,难道他就不能对李雨好一些,再好一些吗?为什么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竟然是争吵呢?他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且无法回答。

  他无法回答,所以他试图逃避。逃避的结果是他辞去了这里的工作,搬到了东海岸的波士顿。选择波士顿的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仅仅是因为那是离加州最远的大城市。

  他送掉了所有的东西,卖掉了车,就像当年刚来到美国时那样,提着两个箱子飞到了波士顿,希望能够有一个新的生活。那里也的确有一个新的生活在等待着他。他忙忙碌碌地混了好几个月,搬家,认识新朋友,了解新工作,熟悉新环境。。。他努力地让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或者说,忙碌起来。忙碌的好处是他没有时间考虑别的事情。他对波士顿还是很满意的,至少他觉得,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心灵的伤口可以更快地愈合。

  他一直这么想,直到昨天。

  他拖着旅行箱走过旧金山机场的通道,熟悉的布局让许多往事扑面而来。他记得自己好几次在这个候机口等待李雨,等着她从明尼苏达过来,两人相聚一个短短的假期。他记得他飞到明尼苏达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又把她带回旧金山。两人下了飞机,回到家里,紧紧拥抱,李雨幸福地流着泪,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再也不分开了!

  吴戈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认真地看着自己。没有睡好觉,眼睛里满是血丝。除此之外,一切倒还正常。领带打好之后,镜中是个面容沉静,文质彬彬的男人。他忽然意识到,在李雨的葬礼之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西装了。

  "这样很好,"他想,"我需要向别人证明,证明。。。"

  他想不出自己应该证明什么,向谁证明,所以就用力摇摇头。潜意识偷偷抬起头来,无声无息地告诉他,其实他并不需要别人肯定什么或否定什么,他只是需要给自己一点鼓舞,告诉自己,他还活着,依旧坚强。

  走吧。会议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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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03-02-25   
            3

  吴戈和李雨的第一次见面没有多少浪漫色彩。李雨刚进大学的时候,吴戈正是学生会副主席。李雨的两个大箱子都是吴戈蹬着三轮车给送到新斋,又一路扛上三楼的。那时的李雨还只是一个瘦弱抑郁的小女孩,吴戈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以至于后来李雨说起来的时候吴戈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半个月后吴戈去新街口给导师买器材,导师说了万一东西太多拿不动可以打的。吴戈买了一大包东西出来,正在捉摸自己能不能扛着这包上公共汽车的时候,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孩忽然走到他面前,怯生生地问,"请问你是不是某某大学某某系的吴戈?"

  李雨那天正在新街口药店为千里之外身患肝硬化的父亲买药。买到了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大箱子,她自己根本抬不起来。她含着眼泪四处找电话,想请自己那些刚认识半个月的同学们帮忙。正在这时候,她看见有个人抱着大包正站在路上发呆。她忽然想到自己的两个大箱子都是这个人给送到宿舍的,说不定他也能帮自己把药给送到邮局呢。

  结果他们就认识了。李雨经常跑来找吴戈帮忙。吴戈当时也很忙。学生会有工作,在教研组里因才施教(实际上就是卖苦力),还要学习,经常整夜整夜不在宿舍。但是不知为什么,李雨每次找吴戈都能找着。同宿舍的人都笑话吴戈,说李雨是他的女朋友。吴戈却坚决否认。一方面是因为李雨相貌平平,另一方面是因为吴戈认为这是在为朋友帮忙,不能趁人之危。

  后来有一天晚上吴戈上自习,忽然看见李雨红着眼睛走进教室,把他叫了出去。很久以后,吴戈才知道她从第三教室楼开始,把三四五三座教室楼近百间教室翻了一遍才找到他。一出去,李雨就哭了。

  "怎么了?"吴戈其实已经猜到了。

  "我爸爸去世了。"李雨哭的已经不行了。

  怎么会想到要抱住李雨的呢?吴戈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只知道从那天起他们就在一起了,也再没有想到过什么"趁人之危"一类的话头。还是那个相貌平平的女孩,还是那个忙忙碌碌的他。只是从此,生命中就多了一分牵挂,也多了一分温馨。

  吴戈没有见过李雨的母亲。那个相片里慈祥的老妇人为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女儿耗尽了一生的心血,在李雨的父亲去世以后不久也走了。吴戈出国之前,和李雨一起回江苏去为她父母扫墓。他还记得自己转过头看着李雨,李雨也正在看他。在两个素净的骨灰盒前,他伸出手牵住李雨,心中暗暗向她的父母发誓,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的女儿,让她一生平安快乐。

  什么叫平安快乐?在天堂里安息么?

  有一段时间他害怕做梦。只要闭上眼睛就有各种各样的怪梦。很奇怪的是他梦见李雨的机会并不多。但有一次的梦让他久久难忘。他梦见自己回到了葬礼的现场,李雨躺在那里,身着平常最喜爱的衣服。他握住她的手,就象许多年前,在她父母的坟前做的那样。只不过这一次,她的手僵硬而冰凉。

  然后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他小心翼翼地抱住李雨,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出乎他的意料,她真的慢慢苏醒过来,甚至能朝他微笑。忽然间,他明白那只是短暂的回光返照,他的李雨正在一点一点地离开这个世界。于是他猛然惊醒,泪下成行。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放纵地哭泣。他是一个骄傲的人,骄傲到了决不能容忍自己的一点软弱的地步。他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流泪,除非是深夜,面对的是李雨的骨灰。

  他还记得去殡仪馆取骨灰盒的时候,长方形的盒子,分量并不沉。他忽然感到一阵惊惶,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相濡以沫的结发妻子,不能相信这一切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他很生硬地抱住骨灰盒,感到鼻子一阵阵地发酸。那是他青春的全部热情啊!

  全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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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3-02-25   
             4

  吴戈向来很不喜欢所谓的"正式服装",尤其是在开技术交流会的时候。在他C++程序员充满逻辑的脑子看来,明明是一帮领带都打不好的工程师,绝大多数又都不是美国人,还要人模狗样地穿上价钱四五百块钱又难得合体的西装"挤挤一堂"。投影灯一打,空调再好都会臭汗淋漓。大家都穿牛仔T恤岂不痛快。

  只是这里毕竟是美国,还得按人家的规矩办事。所以他还是坚持在强烈的灯光下回答完了最后一个问题。从讲台上下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背上全湿了。

  "吴戈!"一个人在走廊上叫住了他。

  那是刘钢,吴戈在一家叫做Global Computer Networks(简称GCN)的小公司苦熬绿卡时的难兄难弟。两人同时来到GCN,一起办下了绿卡,一起从Junior Engineer变成了Engineering Manager。又一起在。COM大潮中离开了GCN,跳进了同一家网站。后来吴戈去了东海岸,开始过一种自我放逐的生活,刘钢则一直呆在湾区,做他的股票期权梦。

  "你怎么也在这里?"许多深埋的片断因为这张熟悉的面孔而被唤醒,吴戈很高兴,但也多少有点伤感。

  "我刚才碰见肖强,他说你在这边。你怎么搞的。回来也不打声招呼?"

  "因为是肖强他们公司组织的,实际上是肖强主动找我的。"吴戈笑着说。

  其实,吴戈是抱着极其矛盾的心理回来的。他想回来看看,却又不愿见到太多。他希望回忆,却又怕伤害自己。在这些矛盾中,肖强给他打电话以后,他马上定了机票,但是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遇上了是缘分,没遇上也是缘分,随缘了---他这么自欺欺人地想着。

  看来他和刘钢还是有缘。

  "东海岸没有这么好的中国菜吧?"刘钢看着吴戈满满的盘子,笑嘻嘻地问,"连午饭都这么地道。"

  "纽约不错,波士顿一般,也还行。"吴戈试图捍卫东海岸的名誉。

  "那边中国人多吗?"

  "挺多的。波士顿外围有很多高科技公司,中国人不少。"

  "生活呢?"

  "什么生活?"吴戈小心翼翼地问。他现在对别人关于生活方面的问题很敏感,唯恐别人触及他的个人生活问题。

  "房价,物价,收入,所有的东西。"

  "物价还行,房价据说涨得也很快,我不太关心,所以也不清楚。其他和这里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那边工作好找吗?"

  刘钢的这个问题让吴戈大吃一惊。让他更吃惊的是刘钢问这个问题的态度。凭他对刘钢的了解,他知道刘钢不是一般的好奇,而是在认认真真地琢磨跳槽的可能性。

  "工作机会不少,但是现在裁员很多。"吴戈不想打击刘钢,但是他的习惯是丑话说在前头。

  刘钢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慢慢地说,"别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还在moneyburns.com工作吗?"吴戈问,随即他就想到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因为他记起来刘钢曾经发过一个email,说自己换工作了。

  "我换了,换到一家搞企业软件的公司,管一个外围应用程序的项目。但是现在形势不好。我们这个项目有可能保不住。我得想个办法。"刘钢忽然转过头,"你们单位怎么样?"

  吴戈只有苦笑,"不招人了。这我很清楚。你是这个月第三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了。而且我们上个月把外面雇的consultant都干掉了。"

  刘钢也笑了,"现在看,反而是你及时跑到这种传统企业去是最明智的。当时我们可都替你可惜呢。"

  吴戈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是提醒他自己离开的原因好呢,还是应该胡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安慰他。最后决定还是给他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比较合适。幸好刘钢大概也发觉到自己这话触着了吴戈的痛处,不再说些什么,低下头开始奋勇地对付一个大螃蟹。桌上暂时安静了一阵。

  吴戈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一年来和整个社会的主流隔得太远了。股市,房价,裁员,等等,都曾是他和李雨最关心的话题。这一年来,他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确切地说,他躲避在这个世界的一个角落里,完全没有体会到外面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象一个蝶蛹一样,躲在自己精心编制的冷漠外壳之中,直到今天,才惊异地透过刘钢无意间撕开的一道缝隙观望,对外面的世界好奇而充满恐惧。

  其实他知道刘钢的话是对的。当时如果不是李雨的事,他肯定也会留在这里,那么今天,他就要面对着同刘钢一样的危机。这一带到处都是象他们一样的工程经理,一抓就是一把。他又有什么资格就一定能比别人更稳定呢?

  "你们公司好像还行吧?手头还有很多现金呢。"吴戈想要打破桌上的沉重气氛。

  "看你怎么定义'还行'这个词了。"刘钢不胜感慨地说。"去年,问起来公司好不好,说得是公司股票怎么样,价钱多少,起码是什么时候上市。今年,公司好不好的意思就是公司裁员多少,什么时候轮到我头上。我们公司手头还有很多现金是不假,但是现在花钱都小心得不得了。买机票要到网上买便宜的,住旅馆不能住好饭店,只能在Days Inn或者Holiday Inn这种地方住。和当年moneyburns差太远了。"

  真的。吴戈还记得当年moneyburns.com那些人是怎么花钱的。他要去奥兰多出差,公司竟然买了张两千块钱的机票。一个新来的员工没找到房子,公司为他租了两周海边旅馆的房间,一天四五百。每个员工,不管会不会,人手一张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证。。。

  钱就这么出去了,却从来没有人想过怎么去挣回来。但是这是那时的风气。谁越会花钱,谁越会吹牛,谁就越能得到投资者的青睐,谁就越有钱。岂止公司,那时人人都这样做,他记得公司里的一个印度人,买了两辆奔驰SUV,又用股票抵押买了一条帆船,每月在海湾里晃荡一天,烤烤肉,就算是物尽其用了。

  那时候他们自己不是也在瞎花钱么?周末去法国餐馆吃饭,一碗面条就是七十美元。李雨知道价钱以后,几乎吓出心脏病来。还有,Napa Valley几百元一小瓶的葡萄酒,海湾里的冲浪。。。

  疯狂的日子!而现在就是酗酒之后的头痛欲裂。

  说实在的,他到现在都不后悔花了这些钱。至少,想到李雨有过一段这样的生活,他心里能够好受一点。从前两人都在明尼苏达上学的时候,他给李雨买过的唯一一样东西是瓶十几块钱的香水,算是她的生日礼物。看到李雨满足的样子,他又高兴,又难过,从此发誓,一定要让她过上她梦想的生活。

  于是,一拿到绿卡,他就迫不及待地去了moneyburns,有一段时间,他们真的觉得自己是生活在天堂里的一对。别人都羡慕他们的幸福。他们也羡慕别人的生活。在这样的相互攀比中,他忽然被甩入了地狱。

  就象李雨的姐姐李晴说的,"你们这种生活方式,最后会出事的。"

  她大概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她的亲妹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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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03-02-25   
            5

  门铃的响声显然在房间里引起了一片不小的骚动。好几个声音叫着"来了来了!"随后是砰砰的一片脚步声。然后门开了,房间的男主人,李晴的丈夫(也就是李雨的姐夫)侯建设出现在门前。

  "哎呀,你总算来了。怎么都不提前说一下,我们好准备准备。现在什么都是乱糟糟的。"侯建设用一种吴戈永远无法模仿的命令般的语气说,"进来进来。"

  "这次时间很紧,我也是下午才知道晚上没事的。"吴戈笑嘻嘻地解释着,一边走进屋子,"再说我明天下午就要走了。"

  侯建设说的一点也不夸张,房间里乱糟糟的,满地是儿童用品。李晴刚刚生了第二个孩子,又是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十三岁,开始懂点事了。现在侯建设的父母也过来照顾母女俩,六个人挤一个两室一厅的单元房,的确太挤了点。

  "我们和Amy(二女儿)住在这个卧室里。"侯建设挥着手向吴戈介绍,"晓云(大女儿)住这个小卧室。我父母平常在厅里住。你坐这里吧。"他一手把边上一张椅子上的儿童汽车座椅拎到一旁,一边提高嗓门叫道,"李晴,吴戈来了。"

  "不着急,她在喂奶呢。"侯建设的母亲从厨房里探出脑袋,对吴戈笑着点点头。侯建设长的和她很象,性格也一样,都是直来直去,对朋友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的那种人。吴戈很喜欢侯建设,要不是侯建设老是想拉他进教会,两人肯定早已是铁哥们了。

  "晓云,晓云!"侯建设又开始叫大女儿,一边飞快地收拾着屋子,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似乎在抱怨侯晓云出来得太慢,又似乎在为没有提前收拾好房子而向吴戈抱歉。吴戈则笑着点着头,终于找到一个插话的机会,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没话找话地问道,"你父亲呢?"

  "我父亲去参加教会老年班的活动了。"侯建设总算腾出一个足够三四个人谈话的地方,转头过去,又叫了一声,"晓云,出来见见姨父。"

  吴戈不由自主地一哆嗦。"姨父"!再没有比这个词更让他难受的了。这个词让他回想起两家之间的关系,让他想起同李雨的争吵,等等等等。

  他知道李晴从来就不喜欢他。这种厌恶早在那一年李晴从堪萨斯来明尼苏达看他们的时候就种下了。那一年冬天他刚刚毕业,四处找工作。其中的一次是去费城面试,回来的时候在芝加哥转机。正好是十二月二十九号,人满为患。航空公司许诺说,谁愿意坐第二天的飞机就给二百块钱补偿,他觉得时间刚好,又有外快,就同意了。没想到第二天来了暴风雪,所有的航班统统取消。他在芝加哥一直困到一月二号,错过了李雨精心安排的两次活动。李雨非常生气,因为吴戈换飞机没有同她商量,吴戈却觉得那只是因为天气的问题,他的本意不也是为家里省点钱么?起码在芝加哥的吃饭住宿都是航空公司包了的,有什么可生气的?

  两人都觉得自己有理,又都为对方的不理解而感到委屈,结果就大吵了一架,有好几天的时间互不理睬。那是他们第一次吵得那么厉害。更该死的是,李晴就在旁边,而且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从此以后李晴就一直不喜欢吴戈。还经常有意无意地宣传侯建设的好处。李雨受了影响,也常常向吴戈抱怨。以至于吴戈一直很讨厌那位从未见过面的侯建设。这种情况直到李晴和侯建设也搬到旧金山来才有所改善。吴戈发现侯建设是个不错的人,李雨也发现侯建设虽然为人不错,却不象吴戈那么能干。权衡之下,李雨觉得自己的选择还算不错,也就不太听李晴的话了。毫无疑问,这在李晴的脑子里,也是算在吴戈账上的。

  "来拉?"李晴终于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怀里抱着白白胖胖的小Amy。她的气色倒还不错,只是有点虚胖。可能产后都难免有一点吧?

  吴戈笑着朝她打了个招呼。他忽然发现大家的心态都比以前平和多了。他还记得李晴知道李雨出事以后疯了一样冲过来对他又抓又打的样子。李晴觉得这完全是他的责任,是他没有照顾好李雨,尽管是李雨自己开车出的事。

  其实吴戈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不能允许别人这样说,哪怕那个人是李晴。也许,正是因为他是这样想的,才会害怕别人这样说吧?

  私下里,吴戈觉得,也许李晴最不能容忍的其实是他和李雨的快乐。侯建设比吴戈大十多岁,在国内是副教授。一个偶然的机会到了美国,又稀里糊涂拿了六四绿卡,就留下了。可是他一直干着自己的本行,博士后做了好几个,路却越走越窄,虽然后来把老婆孩子都接到了美国,家里的生活却始终不好。李晴英语不好,找不到好工作。侯建设好不容易下决心改了行,搞起了计算机,刚跑到旧金山,又赶上不景气。这样的情况下,看见吴戈又当经理又拿股票,心理不平衡是很正常的。至少吴戈觉得这是李晴不喜欢他的重要原因。基于自己的猜想,吴戈也毫不客气地对李晴报以相应的蔑视。在这样的对峙中,双方的成见越来越深,而李雨就在其中左右为难,毫无办法。

  成见最后在李雨的葬礼上爆发出来,并且延续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内,李晴是用恶狠狠的目光看吴戈的。吴戈离开加州去波士顿的时候,侯建设去机场送行,李晴没有。侯建设说:"她有点事。"然后开始绞尽脑汁地解释,而吴戈则认真地点头,仿佛相信那些解释都是真的。

  无论如何,这些都过去快一年了。吴戈惊喜地看见李晴的眼光中并没有敌意。他本能地猜到那是因为Amy,是因为这个新的生命在母亲的心中生根发芽,占据了母亲的心灵,融化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和对他的敌意。他的眼睛转向Amy,那小生命正在用同样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她倒不怕生。"吴戈笑着说。

  "没有这回事,"侯建设马上表示反对,"她很认生的。"

  "让我抱抱好不好呀?"吴戈张开双臂去逗Amy。令所有人吃惊的是小Amy竟然乖乖地让吴戈抱在了手里,既不哭,也不闹。只是不停地打量着吴戈。

  吴戈忽然有点尴尬,这是他第一次抱一个孩子,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轻轻把Amy从两胁上托着捧起来,这样Amy就正对着他的脸,而他也正看着Amy的眼睛。

  一双和李雨一模一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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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03-02-25   
             6

  吴戈默默从床上坐起来。他知道今晚又睡不着了。起初他以为那是因为旅馆的床有点不适应,或是因为稍微有点热。但是他又不能解释自己莫名的激动。想了很久,他才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小小的Amy,和她那双酷似李雨的眼睛。

  他和李雨都很喜欢孩子,但是一直太忙,或者说有太多的借口,所以一直都是两个人过。李雨说过许多次,想要两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还买了不少杂志书籍回家研究怎么生孩子比较好。车祸之后,吴戈曾有过许多自相矛盾的想法。有时他庆幸自己没有孩子,否则他实在想象不出,自己怎样才能养育一个没有母亲的婴儿。但有时他又希望有个孩子,这样他至少可以看见李雨的生命在延续,而不至于象现在这样,想念她的时候,伸出双臂,握住的却只是一团空。

  但是他今天真的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李雨在成长,看见一个新的生命怎样改变了李晴的心理以及她和自己的关系。他看到了造化的神奇,看到这个世界怎样新陈交替,生生不息。他为李晴感到高兴,唯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其实也在改变,他终于可以用愉快的心情来回忆他与李雨共同拥有的日子。因为在潜意识中,他开始劝说自己,李雨并没有离开他,而且永远在他心底。

  他想到同肖强的对话。肖强问到了他的个人问题:"难道波士顿那边没有好姑娘吗?"

  肖强很认真地关心他,却没有想到自己也还是个王老五。

  "没有象李雨那样的。"吴戈只能这样回答。

  "你错了,"肖强很不高兴,"你是在欺骗自己。我问你,即使是现在的你,遇见十年前的李雨,你们能够结合吗?你想用和你共同生活了十年的李雨的标准来评价一个绝对陌生的女人,这可能吗?"

  吴戈不能回答。他知道肖强是对的。他是在逃避,逃避自己的创伤。但是他还想抵抗。

  "我没有这个心情。"

  "心情是你自己的,机会却不在你的手里。你记得当初在大学里你是怎么对我说的吗?我几乎退学的那一次?你说我不能因为一时的心情忘记长远的目标,你说这些困难都只是一时的麻烦,只要坚持下去,做好准备,就一定会走出来。你自己忘记了吗?"

  吴戈无言以对。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话都会让肖强拿回来劝说自己。他们俩是大学同班同学,有一门课的考试是做一个大程序,肖强因为让另一个同学抄自己的程序几乎被开除。后来吴戈拉着他找了许多老师,甚至晚上十点跑到副校长家里。最后肖强吃了个零分,但是学籍是保住了。后来他反正上不了研究生,索性一咬牙,考托考G考出了国。交培养费的时候还找吴戈借了一笔。他为此对吴戈感激万分。

  "有人给你介绍过朋友吗?"

  "没有。"吴戈撒了个谎。其实有不少人或明或暗地向他提到过这个问题,大多数情况下他直接就说自己没有心情,最多被人硬生生地拉去,见了一面也就结束了。

  半个月以前,有个朋友把他邀请到了自己家里,在那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叫做许彬的女孩。那个女孩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她好象对吴戈也还满意。只是在那之后,吴戈一直下不了决心去找她,迈不开这第一步。

  他没有告诉肖强这些,只是和他说了些无聊的事。然后肖强送他回去。他们在旅馆门口告别,旧金山平和的夜色下,肖强淡淡地说:"你要多保重。"

  吴戈心里涌起一阵温暖。他了解肖强,知道肖强和他一样,骄傲而自尊。他知道这其实是肖强表达感情的最强烈的方式。但是他也只是淡淡地回答:"你也要注意,一个人在外面,心情好是最重要的。"

  肖强忽然笑起来,好象有点不好意思,"对了,刚才忘了告诉你了,我父母在国内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圣诞节我就要回去结婚了。你也最好抓紧。"

  原来如此。吴戈想到肖强当时的神态,嘴角忍不住流出舒心的微笑。难怪肖强会说出那么成熟稳重的话。难怪他会那么关心自己的生活---原来又一个大好青年跳进去了。

  "小Amy。"吴戈又躺下来,朦朦胧胧地想,"应该问问她爸爸,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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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3-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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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机场吴戈遇见了一个女人。她有一双小Amy那样的眼睛,衣着整洁简朴,一如当年的李雨,齐耳的短发又象是那个名叫许彬的女孩。他们彬彬有礼地对视,然后微笑。吴戈感到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喜悦,仿佛终于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平静。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那女人说,语调抑扬,有如天籁之音。

  于是他们携手走过机场长长的回廊,穿过往来交织的人群。他们最后来到登机口前,吴戈走上了飞机,而那女人却忽然消失。但是吴戈并不恐惧。他知道她已经融入自己的血液,并且再也不会离开。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感到孤独,因为那女人将与他同在。和她在一起,他找回了从前的自我,又能够勇敢地面对未来。

  吴戈忽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刚刚在飞机上做了个梦。飞机正在盘旋,马上就要在波士顿机场降落了。他的视线穿过舷窗。这时已是凌晨三点,波士顿市区依旧灯火灿烂。飞机下面,波士顿湾在泛着鳞光。

  "再来一次吧。"他想,"也许这一次可以是永远,谁知道呢?"

  他取出自己的掌上机,认认真真地写下一行字,又把它加进了第二天的日程里。


  那行字是:"给许彬打电话"。

  飞机轰鸣着扎入跑道,就象久别的游子奔向母亲。剧烈的阵颤中吴戈已经迫不及待,企盼着一个全新的未来。

  (全文完)

  12/15/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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