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说,她对衣服最深的记忆是插队落户那两年。
她的小学中学时代全部赶上文革。那时,全国上下都在贯彻“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十二年制的中小学教育,变成了九年。一会儿改冬季入学,一会儿改夏季入学。改来改去的,总共上了十年学就高中毕业。不满十七岁的大姐就插队落户去了。
插队的地方在黄河滩上,一个有六七十户人家的小村庄。
那个村子里的房子大都是草房,泥巴做墙,麦草覆顶。
交通也十分不便。村里没有学校,小孩子上学要走四五里地去一个大一点的村子。上初中走得更远,要去十里地外的公社(就是现在的乡)所在地的镇上,高中就要去三十里地以外的县城上了。
村子里文盲很多,有个把初中毕业的,甭管成绩怎样,在那个小村子里就算是有学问的人了。
从城里高中毕业来插队的大姐,自然算是有学问人中的有学问人。
说是要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但大姐作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却没有住在农民家,而是被安排住在大队部里。
大队部的房子可算是村里最气派的房子。青砖砌墙,房顶又是一水儿的瓦片,货真价实的三间大瓦房。
一天农活都还没干,支书,大队长们就来找她谈话,说是村里的娃娃上学走好几里地,太苦了。大姐人还没到的时候,他们就商量好了,自己村里办个小学,大姐就是老师兼校长。
当老师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总比面朝黄土背朝天风吹日头晒的当农民强吧?
学校就是大队部,三十几个孩子分成两个年级就是学校的全部学生。那三间瓦房就成了大姐的住处兼工作的地方。
个中的甘苦就不提了。
但大姐说,这么些年,她怎么都无法忘记的就是孩子们的衣服。
一二年级的孩子,大的七八岁,小的五六岁。
夏天里上学,女娃娃一律都是光着上身,穿一小花布裤衩。
男娃娃则从头到脚,一丝不挂。身子可以光着,书包却不能没有。每个人都有各色粗棉布缝制的书包。就是那种四四方方的口袋上有两根带子,装两本书,一本草纸裁了用线缝起来的本子,和一截或长或短的铅笔头。那书包可以吊在脖子上,也可以挎在肩上,孩子们背着这样的书包,或走或跑,书包拍打着光屁股蛋子啪嗒啪嗒响。
大姐曾一家一家的探访,试图说服家长,能给孩子们一个小裤衩上学,遮遮羞。家长们则一个个振振有词,小小瓜蛋儿孩子,懂什么羞不羞的。上学又不是走亲戚,光身子舒服还省布。
大姐在那里教书的第二年夏天,县里和公社管教育的领导到村里检查工作,也就是听听大姐的课。
那时年轻,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家家。她倒是不担心自己课讲得怎样,唯一让她担心的是孩子们光屁股上学,让她脸上臊得慌。
提前几天就挨个儿到学生家里去交待,请务必务必在那一天,要孩子们穿条裤子再去上学。
检查工作的日子到了,孩子们陆续上学来了。女娃娃们老样子,光脊背穿条小裤衩。而千叮嘱万交待的男娃娃们,穿裤子的一个没有,倒是有一半穿上了裤衩,以示听了老师的话。
可那都是什么裤衩阿?什么样的花色和尺寸都有,让人怀疑这裤衩都是从哪儿找来的。另一半,老样子,一丝不挂,吊搭着一个书包就上学来了。
大姐为了面子上好看一点,重新排座位,让没裤衩的坐在里面,有裤衩的坐在外面。并且叮嘱孩子们,回答问题时,有裤衩的可以站起来,没有裤衩的不可以站起来。
检查工作的人都来了,坐在后排。
课讲到一半,黑板上写了几道算术题,大姐问谁会,孩子们齐刷刷地举起手,大姐原本是想挑一个有裤衩的女生,可坐在中间一个没裤衩的男生忘了老师的交代,急不可耐地站起来,站起来还不算,拨开旁边的同学就往讲台上走,孩子们开始嘀嘀咕咕地笑,那孩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回到座位上,抓了书包,吊在脖子上,遮着裆里,重又走到讲台上。
面对黑板那孩子把书包吊到后面挡着屁股,写了算术答案,再把书包吊到前面遮着裆部。后排的客人们都憋不住笑了。但那孩子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重新回到座位上。
大姐说,她只在那里呆了两年就回城参加高考了,接替他的是一个本村的初中毕业生。
很多年过去,她都不记得那天最后都做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检查工作的人都说了些什么,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个上讲台作算术题的孩子,拿书包遮档的模样。
大姐说到最后神情点黯然,当年的那些娃娃们如今也都人到中年了,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孩子们上学是个什么模样?
(完)
[ 此贴被阿辉在03-14-2010 10:34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