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催人老,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摇啊摇,我们的哪吒小捣蛋如今在哪里做着逍遥神仙?娶妻生子了没有。肤如凝脂
依旧,华服羽衣如常?那首歌谣里唱:天上过一日,地上已千年。
古诗里讲道,只羡鸳鸯不羡仙。那是说爱情的,有了爱情,神仙的日子都不稀罕。我没那么浪漫,我
就羡慕死了神仙,抛开别的不说,只说他们不变的容颜。远的不说,就说那嫦娥姐姐,这都多少年
了,还是姐姐,而不是姥姥,老祖。
我小的时候,一抬头看月亮,看那月亮间似有似无的轻纱树影。就嚷着,嫦娥姐姐,嫦娥姐姐。一恍
眼,哥哥家的孩子,小白小黑小花小臭们,和我一样一抬头,指着月亮嚷,嫦娥姐姐嫦娥姐姐。现在
小白小黑小花小臭们也长大了,他们的孩子也要出生了。他们也会一抬头吧,指着月亮嚷,嫦娥姐姐
嫦娥姐姐。
这一茬一茬看月亮的人儿在变,只有那一轮月亮静默依然。
而我的脸上已悄然纤陌纵横。你说,这到哪说理去呀。你说,我能不羡慕神仙吗?
绕了这么多,现在,书归正传。当然这也是一个关于容颜的故事。
就发生在寻常百姓家。是我们小区里一对老小的事情。
其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发生。一切都是在悄然中发生改变的。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个小区很大,他们具体住几号楼我也不知道。只是每天看见他们双双出现在
我窗外的活动区的树荫下。婴儿车的车轮与水泥地面磨擦,发出咔咔拉拉的声音。每逢这个声音出
现,我就知道是他们来了。穿过浓密斑驳的枝叶间,在楼上阳台的角度看他们,实在是很在趣。这一
老一小,一看就是祖孙俩。肯定不是保姆,保姆不会是如此充满疼爱的肢体语言,奶奶的举手投足间
无不渗泻着爱。孙子坐在婴儿车里,奶奶一刻不得闲,一会儿将小床支撑起,一会儿又将小床放下,
一会儿将遮阳蓬盖往上掀掀,一会儿又往下放放。身子一刻不息粘在小车上,嘴里不停得发着咯咯
声,头不停得抖成鸡琢米。有时干脆绕着婴儿车像马戏团里的猴上窜下跳,抓耳挠腮。直逗得她那大
活宝嘎嘎直乐。再看她,早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没换眼的功夫,就见那大活宝已经偎她怀里了,偎怀里也不消停,一会儿朝天举,一会儿往地抛,一
会儿筛筛子,一会儿立正平移。大夏天的,奶奶只穿了一件短袖花衬托,就见她黑森森阴沉沉得一后
背,那是汗湿的。
养病的日子很漫长很无聊。有微风吹起的时候,我也会下楼走走。都是小区闲散分子,很容易搭上
话。而且一走近,没说话呢,就感觉老奶奶是个很爱说话的人,性格开朗。其实老奶奶一点儿都不
老,五十多岁的年纪吧。身板阔大健壮,脸盘白净舒展,没有一丝皱纹。要不是有这孙子作活证据,
说她不到五十都得有人信。孙子嘛,看起来只有七八个月的样子,一问果然是。
奶奶说着浓重的方言,我这个走南闯北,号称是辨方言专家的,也没听出奶奶是哪的人。她说的话我
有一半听不懂,只能靠猜,但大致意思是明白的。
我们的谈话无非围绕着天气一类的闲话,奶奶是个有方寸懂事理的人,她从不像一些老太太一样,没
头没尾唐突得问些私密的问题,她好像很懂得城市生活的规则。这一点虽然让我很舒服,但又有一点
儿说不出的难过。感觉我们之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使我们之间客气而又陌生。
天气渐渐得转凉了,我的生活开始忙碌起来。偶尔得在小区里看见她,也只是低头而过。
再然后,在小区里看不见她,冬天来了,想必大孙子得在屋子里猫冬了。
就在昨天,突然得,我们在我所住的楼门里狭路相逢,天气相对的温和,大孙子看来哭闹着不想在屋
里呆,她没办法,把个大孙子捂成了熊猫才肯带出来。转来悠去,转到我们的楼门里,她正趴在墙上
看物业贴得告示。
说实话,要不是她的眉眼,我真的认不出她来了。眼前的这个老奶奶简直和夏天的那个判若两人。又
黑又瘦,一张脸成了一面核桃皮。再看那大孙子,夏天还躺在摇篮里坐都坐不稳,直像晃秋千呢,现
在,眉眼开了,皮肤硬了,身子直了,粗实了,像一根小铁住戳在小奶奶的怀里。我一下子悲从中
来,傻劲脱缰而出,:“阿姨,你才了,你昨说老就老了呢。”
小奶奶僵了僵,看得出来,她有点儿伤感,但她一定也知道自己的变化,肯定有人跟她说过。她笑
着,这就对了,我老了,我孙子大了。
我关着楼门带着哭腔:“那也不能那么快呀,太快了。”
她说:“老得快,要老很快。”
衰老,真的是摧枯拉朽那根藤吗?
大孙子长高了,长大了,骑单车了,成男人了。小奶奶腰弯了,背驼了,朽掉了,成了泥。大孙子每
天走过小区的林荫道,还能听得见2009年夏天响在这道上的婴儿车的轱辘声吗?还记得小奶奶衰老前
最后的容颜?
我会说,我能替他记得,而我又能记到何时呢?
大孙子一抬头,指着圆圆的月亮嚷着,嫦娥姐姐嫦娥姐姐。
他可否懂得,小奶奶也曾像他一般年纪,也曾像他一般指着月亮,嚷着,嫦娥姐姐嫦娥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