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段琴
作者:钟晓阳
(一)
莫非的胡琴,说起来真是长长的一段事情。太长了,一切都没有的时候,先有了它,一切都消失了后,剩下了它,整个世界,不管是朝上还是朝下,总是往前去的,而且不断地翻新。独有那胡琴声,是唯一的一点旧的,长性的,在汹涌人潮的最底层,咿咿哑哑地呜咽人生的悲哀无绝期,一切繁荣虚华过去了,原来是那胡琴声,济沧海来,渡桑田去,朝朝暮暮,暮暮朝朝。莫非的事情,只其中一个日白云灰的早晨,或者一个日清云冷的夕暮,谁也记不得了,说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那年他五岁,一家三口从大陆出来,本待到香港,但在香港举目无亲,到了无处存身,刚好澳门有个亲戚,他父亲张明和他母亲夏荷香议定,权且到澳门寄居那亲戚家,由张明先到香港找安顿,再接他们母子去。那种岁月,计划是很多的,但权宜之计,往往变成短计长用,真正实现的没有几个。
张明离开澳门那天,荷香携阿非到码头送行,堤岸上灰灰地吹着滚滚长风,
阿非其他的全记不得了,就记得一天一地的轻灰色,风与地平线平衡,长长地刮地滚着,远处一个老头儿在卖气球,一个叠一个叠到高天,在灰苍苍的天地间显霸地着了一笔色。张明买了一个,送到阿非手里,怕他抓不牢气球要飞掉了,便把白线绕着他的掌子捆,小孩子的手掌肉唧唧的,又不懂得伸平,张明捆一圈便把他的手指微扳一扳,耐心得像是可以做一辈子,及捆好了又贴着阿非的脸亲一亲,温潮而带点烟味的呼吸,吹到阿非的脸上,湿湿辣辣的,又温暖又呛人。他仰望那气球,红的,险依依地立在空中,头都要碰到天顶,没有脚,却老觉得它立在脚尖上。那亲戚姓阎,远房的,当初肯收留张家母子,是因为家里刚死了人,空出死人房,一时租不出去,让给张家母子住,多少攒些房饭钱,张太太人又厚道,往往比所需的多给,又常买些糖呀饼干的给阎家孩子们。
头一段日子里,两母子靠身边的一点钱,安心在家里等信,一封、两封,荷香乡下人不识字,找阎家人代读,两次都是一切尚无着落,请她多等些时,她听听一张脸就挂了下来。
后来实在维持不住了,荷香出去找了个事情,中午阿非只得跟阎家人吃,晚上母亲回来,带回来的不是菠萝包就是餐包,一人一个,靠近窗边吃,外面天黑了,房里却是亮,窗玻璃上暗暗映出两个影子;鬼影一般,无声地馋相地吃着,荒荒岁月里凄凉的夜,眉眼都不抬。他渐渐知道父亲不会回来了,但他深深记得码头上灰扑扑的天空,和风,长长地吹不断。他愿意记得更清楚些,但他母亲不会告诉他。他母亲口吃,从来很少说话。荷香无处打听丈夫的下落,只一味写信,自己不会写,求阎家人吗?许多话不便出口,好几次,领着阿非到街上找摆摊子替人写信的,那是一条窄巷口,趋六十的穷酸老头儿,一抬小桌,一条木椅,旁边墙上挂满" 吉屋招租" 的红条子,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墨黑小楷。巷口边是一间老旧皮鞋店,橱窗里外尘花蒙蒙,陈列的皮鞋明明是新的,倒像穿旧了的,一股脚馊昧。阿非有时就趴在橱窗上看,一只只鞋子,大张着口,等着吃许多路程,而大部分是冤枉路。他看厌了就回去傍着母亲听她说些什么。那时是深冬了,阴青的阳光到处泼了一点,象征式的,结果仍是那么冷,有些打斜泼到巷子里,更显得它青森森的了,不大有人打那里出来,进去的人都不再出来。
母亲跟写信的说:" ……我现在在一家医院里当清洁工,钱很少,生活很困苦,住在人家家里,久了就不是很好,叫他一有了办法,就来接我们两母子,一家团聚……,现在天冷,你叫他保重……" 她说得非常辛苦,一句话要说老半天,不清楚又要重来一遍。阿非只见她两片厚嘴唇张颤着,讲出一腔的口水,风一吹,嘴更干得唇衣皴皴。他心里一阵惨伤,拉起母亲的手扶在自己脸上哭,手上的茧利利刮刺着。
那写信的问:" 你儿子几岁了?" 荷香加上手势说:" 快六岁了。" 老头子摇摇头叹息道:" 那么小就那么懂事呀!" 荷香泪汪汪地也哭起来,被阿非拉着的那只手拍拍他,摸摸他的头发。
信写完了,老头子清一清喉咙,朗朗念给她听:字字句句,变了个样儿:"
吾夫张明惠鉴:秋风送别,荏苒冬临。不奉惠书,时深结想,妾今任医院清洁之职,薪酬微薄,岁月贫忙,生活殊艰。且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倘有善策,请即来迎,共聚天伦,是所至盼。临风想望,不胜依驰,岁暮天寒,伏维葆卫……" 海那边的风沿地卷了来,哗哗地没个边际,信笺斥侧作响,墨迹于了,带点腥凉味,勾勾勒勒皆望向归期。读信人的声音,成了风的一部分,却没有捎来归期。
春去二分,荷香动念到香港去,张明的去向倒在其次,离了此地要紧。为了蓄钱,她晚上多兼了份工作,阿非两顿都托给了阎家,如此一来又多受了阎家的恩惠,荷香愈发的神经紧张,再三嘱咐阿非:" 人家饭桌上不要吃那么多,吃完了就回房里来,不要碍着了人家。" 说这么几句话,每次都耗老半天,偏偏隔个两三天便惦着要重复。其实阎家人待他们母子俩算得上小心周到,一向也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屡次邀他们同桌吃饭,或过节一同出去尽兴尽兴,都遭荷香峻拒。
荷香是自小敏感成性,及长又自卑极强,容不了一点细砂入眼,处处防着人家,防着自己。当初借居阎家,她自己就觉得是个赖字,如今落得这种局面,更是恨不得把个人世来断绝了,从此不相闻问。立意到香港去,一方面也是因为那边没有相识的人,她带着阿非,自可重新来过。
阿非果然听话,饭桌上连菜都不夹,捧着一只印花胶碗,净扒饭,扒得光光的显得贪,只扒一半便匆匆下桌回房。阎家人以为他小孩子小吃,给他减低饭量,谁知他是对着饭量吃的,一碗扒半碗,半碗扒一半,盛给他两粒,他也会酌量只吃一粒。阎家人觉得这小孩子怪得离奇,怕他这样下去要营养不良了,特在他的饭里拌些牛肉末菜叶子什么的,另调些油盐,阿非吃得香,到底是小孩子,一碗也就扒光了。
阎家的孩子们都比阿非大,日间上学,玩的时候也跟他玩不到一块儿去,倒不是讨厌他。实在是他们两母子叫人难亲近。有时候被父母逼得没办法,敲敲阿非的房门,总无应声,匙孔里窥窥,他却在里面睡觉。阿非那时日夜无事,发现睡觉最易排遣时间,白天睡晚上也睡,越睡越能睡,常常半夜醒来头脑昏沉沉的,星星已经在天上织了一大片网。这扇窗户终年看不见月亮,只有星星,织着时疏时密的网,夜初时织,夜迟时拆,什么也网不住。
荷香准备动身的时候,天气已经秋凉了。想不到倒在阎家待了一年。她揣摩着到香港一时并无落脚之地,不得已也要请阎家多帮一个忙,但这些日子来她一心多积点费用,给阎家的房饭钱比前短了些,说什么也求不出口,侥幸阎家也猜到有这一层,自动给她一个香港朋友的地址,叫她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那朋友。
她心想,最多只在那友人家住几夭,以后就算死了,连近都不要近;这些人,全知道她是个弃妇。结果让她一抵步就从报章上找到房子,避开了不用求任何人。
她马上四处奔波求职,那几天一直把阿非丢在家里,丢惯了,她也不觉得什么。
阿非的确也习惯了,有他度日的一套,睡觉是主要的一项,带他出去,他在车上横竖也是睡。
荷香觅得了一份全职一份兼职,皆是粗活儿。她自己知道,贱人贱用,她本身毫无技能,口吃,使她的求职条件更打了大折扣,虽然工作上并不一定需要她讲话。她有时候还是会想起张明。抵港第一天就去找过他,正如料想中的,人早已不在了。他为什么离弃他们母子俩,她没有往深处想。想到某一点为止,她还可以不生恨。世道离乱,一切原无凭依。可是再往下想,她不由得要起责怨。她不愿意。他娶了她,也有他的不甘。张明,和张明的一切,就像吃过的东西留在嘴里的滋味,不是吃的时候的滋味了,淡了点,复杂了点,叫人回味,然而不会想要再吃。
好在学校开学才不久,荷香便把阿非送进附近的小学插班念一年级,每天留钱给他中午买面包吃。她晚上赶兼职回不来,把阿非托给邻房的一个老寡妇。老寡妇和她女儿住,她女儿也是一天忙到晚的人,她自己反正闲着没事,后来干脆连午饭也带着阿非一块儿吃,天气好人思动的时候也带他下去走走,到对街的凉茶店里喝甘蔗汁,那多半是晚饭后了。阿非很孤僻,中饭吃完径自回房里做功课睡觉,但交黄昏的时候他是醒着的,坐在窗台上看日色趋暮。上班的人都陆续回来了,大门接二连三地开闭,荷香匆促间租的房子,没有怎样注意去挑,挑到这个,一整排全是租给人住的,用木板墙间隔,切豆腐一般。荷香的房门入门即是,门口垂着红底白雏菊花布帘子,下班的人都要经过,而每个经过的人都仿佛带着一股风,拂得帘子花浪荡漾,本来灰旧旧的,那一刹那连颜色都新鲜起来。阿非常常呆呆地看,希望快点有人经过,帘子又会泛起好看的花浪,好像每一朵白维菊,都可以长成美丽的寿菊。
他特喜欢晚饭后去喝甘蔗汁,隔个几天没去,会拽着老寡妇的衣角硬扯她去,老寡妇便笑呵呵地随他去了。印象中总是微风天,吹得他一鞋子的砂,一粒沙跑到他眼里去了,害他擦得泪涔涔的,一张眼发现全世界的霓虹灯都跑到他的泪水里来,化得浆滴液流,一塌糊涂。老寡妇告诉他这样擦没用,教他左手揭起眼皮,右手举起来道再见似的挥一挥。他试一试,居然灵验,自此一直迷信这治方。
阿非八岁生日那一天,冬天浓到最尽了,再浓就要结冰的。差不多下午六点,下班的人照样回来,窸窸窣窣地打帘前走过。一定是冷极了。他兴奋地往花帘望了又望。他母亲说今天买东西给他吃,会早回来。任何一个经过的人都可能是他母亲,停下来,掀起一帘的花步向他。他母亲终于来了,可是那样匆忙,唬一声撞过帘子,掀都懒得掀。塞给他一盒蛋卷,亲他一亲,掉头就赶去上班。她兼职的地方特别远,若从日间上班的地方直接去,一程车足够了,多出的时间她便吃晚饭;如今回了家,就要转两程车,这时间交通又挤,她不得不赶着点。阿非盼了一整天,所得的温存却这般短暂,一时大失所望,看着他母亲离去时的背影," 哇" 一声大哭出来。他不作兴哭的,这一次他却哭了。荷香人已经在外面,隔着帘子听见儿子哭,心里一痛,忙掀帘进去,一把抱起他来哄,这一来他哭得更凶了,也是太久没哭了,收都收不住,自己也知道吵,把嘴捂在荷香的棉袄上。
荷香做了一整天,累得一身乏,抱着儿子,哄又哄不停,想这一向确实太冷落他了,自己心里又何尝痛快过,看看钟,那边许是赶不及了,真是诸般不如意,想着只觉心里一压,再也忍不住,跌坐下来眼泪一行接一行地流,后来呜呜地着实哭起来,拼命把一张脸掩在阿非的破棉袄上。让外面的人当作阿非哭好了,可不能让他们听见她哭。那个月荷香就把兼职辞掉了,转向工厂里接些手工业回家做。
阿非也学着做,就再也没有去喝甘蔗计了。他的继父是突然多出来的,至少感觉上是这样。一乘车载着他和母亲到一个大胖子家里,就那么多了个继父。真是胖,裤腰带挤出一大球肚子,抓痒的时候手都伸得直直的,像是可以就这样伸到丈来远;且是个半秃头,头型整个地酷肖子弹,随时等待发射。他从头到脚趾,没有一点是阿非喜欢的,但阿非跟了他的姓,姓莫。
还是穷。住在山边的一个木屋区里。阿非搞不懂他母亲怎么选的,既然要再嫁,以他们当时的环境,选对象优先考虑的条件就是有钱。这么穷,都肯。他是后来才明白母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怎么穷,都还是个依靠。
他们屋后是一片小山头,一到秋天遍山开满金光耀烂的假向日葵,和向日葵一样生性向阳,只是小得多。他常和他弟弟——继父的儿子莫小荣——在那里放风筝,风筝断了一个又一个。风筝有它的自由,一根线,怎么拴得住。阿非和小荣处得不错,但小荣是群体人,喜欢伙同坊间的小孩玩,叫阿非去他又不去,自个儿寻个小草窝一坐大半天,等小荣摔倒了押他回家。黄昏了,一轮落日远远地缩成个咸蛋黄,家家户户的主妇都开火烧饭,一篷篷油烟直上西天,沸沸地炖着那咸蛋黄。风越过假向日葵吹来金薰薰的,漫山花叶打花叶、草叶打草叶的唏哩沙拉声。后来他母亲和继父感情不好了老打架,他就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拼着高高长长,唬唬啸啸的风声,听屋子那边砸碗掷盘的动静,都远得什么似的了,南巷北弄里一声递一声的狗吠,都像是很多里外的,给他一种恍惚人世的感觉。
荷香选中莫涣平,根本图的什么,自己也不甚清楚。反正盲从从地攀上了,
发现他原来没什么让她好图。最基本的,当小荣的父亲他还没当像话,甭指望他给阿非什么" 父亲的温暖" 了。他开货车,最大的乐趣就是赌狗赌马,玩纸牌和喝酒,每天晚上喝醉了就回家,脸倒不红,红在眼里,醉颠颠地往床上一歪就一摊烂泥似的睡死过去;他不喝酒也回家——回家拿钱出去喝。荷香做了几天手工业的钱,怎么少都是个生活费,白白让他拿去。她觉得这世界又诳了她一场,是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的了,愈发不言不笑,心都化了灰,而且已经尘灰落定。跟她是简直无" 架" 可" 吵" ,只可" 打".她乡下人原就手重,出来又都是做的粗活儿,打起来泼蛮不认人,非要杀死你不可似的,几次把涣平逼到屋子外," 砰" 一下关上铁皮门,正是她的绝情绝义。
阿非四年级那一年,对文字发生了兴趣。家里可看的,除了教科书外,就是瓶瓶罐罐上的招贴等,这些都看光了,他就看母亲买菜回来一截截打包用的碎报纸。那时他和小荣都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小学里念书。荷香买菜,通常是中午接了他们下课一并坐公车去,到家不下车,下一站即是市场,买完菜再坐一站车回家,阿非就一路紧跟着等母亲喊他扔报纸。那年快圣诞了,屋子里堆满了荷香接回来包装的圣诞老人,一个个小小的穿红衣戴红帽的圣诞老人,帽子尖穿着一条金细绳,可以挂在圣诞树上。礼拜天不用上课,小荣又是半撇人影儿都见不着他的,阿非拿个圣诞老人到山头上玩,已经包装了的,省得弄脏了。其实说玩,不过是拿在手里观赏罢了。这节候假向日葵还是有,可是萧条得多,终日无日可向,都显得头嚲嚲的。他玩了半晌,远远的望见母亲买菜回来,知道又有报纸看,立刻迎了上去,跟进屋里帮忙把菜一包包解开。他正在小心地拆解一包牛肉,报纸让牛肉染得软淋淋的,一不小心就会扯破。自从阎家给他弄牛肉拌饭,他就十分爱吃牛肉,荷香多贵都买。她本来蹲在阿非旁边,刚好把日光遮住了,阿非便落在阴影里,但他忽然眼前一亮,觉得哪里不对劲,猛抬头。只见母亲向后挨墙坐了下来,眼泪滥滥地淌,所过之处,都沿着皱纹流成一沟沟水。他愣怯怯地只管看她,劝慰无方。
她跟他说:" 见到你……以前的……爸爸……" 其实她声音都变了,阿非只听得她咕哝了一句什么,反正他母亲讲话他多半都是听不真的,想想没办法,还是拉起报纸自去看了。他蹲在门侧,看那张血渍渍的报纸,北风吹着哨子直溜,贴着报纸溜过他都是腥,到底风太大,不一会儿把报纸吹破了,他到屋里换一张,留了个神,母亲已经不在那儿了,在另一边的床上朝里躺着。他径自拣张扎菜的,菜上都浇过水,所以还是湿,只得绕到后头有屋壁挡风的地方看。他本来想留在屋里头,可是他母亲这样子,他有些怕。报纸许多字他仍旧不懂,看得奇慢。这一份似乎是关于各个不同的地方的,这里怎么四季如春,那里怎么使人叹为观止。
他看到" 风景如画" ,便游游移移地起了疑问。风景是真的,画中风景是假的;风景显然比画美,怎么反而" 如画" ,低了一级了!想着想着,不知有多久,屋里传来了米饭香。
他一整天都有点担心母亲,尽量不距离屋子太远。日西斜了;又是如常的一个黄昏,漫山的花草夕阳。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懂得了那个成语,同时受到很大的震动;太美了,原来就像假的一样,像是画在画上的,画中的夕阳,画里的山光水色,只属于一张画,不属于人间。
继父回来的时候,他是看见的。小荣吃过晚饭。到玩伴家看电视去了。平常阿非这时候总是在帮他母亲做各种手工业,但她今天似乎非常懒怠,并没有要做的意思。他不安得很,待在屋里更是怕,便跑了出来,时间还早,外面热热闹闹的,然而他觉得无比恐惧。因为他看见他继父回来了,那么早就回来,总不会有好事情。平带他们打架打惯了,阿非也懒得管。但他母亲今天实在异样。或许也不是,只是他不知怎么就是非常忧虑。
打起来是隔了一会儿的事。他站得远,风又大,听不到什么,只透过窗子瞧见里面纷纷晃晃的影象。他忒愣愣地打个哆嗦,没命地往回跑,跑回去做什么也不晓得,只差几步远,他继父却狼狈地逃了出来,看见他,直指他的鼻子道:" 你妈是神经病。" 他跑得正是气喘喘的,传不防一只庞然大物横在他面前指着他骂,吓得魂都飞了。等他继父走了,他便跑进屋里去,这一来更是吓得命都没了。
他母亲一壁呜呜啼哭,一壁使劲扭一支消毒水的瓶盖。他认得是消毒水,橙黄色,喝了会死的,看出来是新买的,用来包装的鸡皮纸还裹住一半瓶身。因为新,盖子涩涩的一时扭不开。他心里发急,跳起来挽住他母亲的手大哭,哀求道:" 妈妈你不要死,你要留下来陪我,没有你我好惨。" 他母亲狠了心不理他,一把蛮劲地扭,阿非眼看着扭松了,大急,用尽全力扳她的手指,又用身子撞她,这一撞,她让身后的椅子绊了一绊,整个人往后仰,待她稳住了,瓶子已经脱了手,跌得一地碎玻璃,橙黄色的药水静静地流。她气极,抄起脚边的扫帚迎面照着阿非的头劈去,极重的一下子,劈得他趴倒在地上。他非常痛苦,伏在地上捂着头起不来,哭得声都哑了,朦胧中只见他母亲在扫碎玻璃,看都不看他。忽然,他手指上感到一阵透心的冰凉,是那消毒水流了过来。淹过他的手指,橙黄色的静静流着的消毒水。他慢慢地挪过身子,撮着唇遍地吸,吸得满口泥沙,又循着水源吸去。他母亲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了,手里的扫帚笔直地蠢笨地倒下去,带倒了墙角的一箱圣诞老人,散得一地都是。她把他架起来夹着往外跑,隔着厚厚的棉袄,他感到她的手在抖,抖得好厉害。
那种痛苦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幸好他喝得少,命是保住了。母亲接他出院,
两人逆着风走一条长长的路,铺得十分平坦光滑的灰净净的路,那条路不知怎么那么长,走不完似的,人也很少,寒风凛凛地打着旋吹,把路上的砂石干叶子托了一程又一程。他母亲把他的头拢到自己腰间,拥着他,另一只手一味揉搓他的头发,脸上哀凄地流着泪。她拥得他那样紧,使他走路都有点艰难。老要提防踩着她。他抬头望一望,觉得冬天的天空好长好长,心里很是感伤,揽紧了他母亲,决定永远不要离开她。
第二年她母亲就死了。喝同一种牌子的消毒药水死的,母亲的死,他想起来就恨。他和死亡,她毕竟选择了后者。怎么会呢?他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紧紧相拥着走过那么一段长长的路。她居然一死了之。二夏荷香一死,莫涣平着实反省了一下。他的前妻跟人走了,他续弦的妻自杀,也走了。照这般推理,大概是他的错。他和朋友合作经营一家货车搬运公司,四大乐趣中戒掉两样:赌狗和玩纸牌,认真地创业兴家起来。创的业,兴的家,死者看不到了,他未免遗憾。
她的死,换来他的觉悟与功利,算是可耻的了。历此一变,心情老了,想一想,不做点事,难道还酗酒输钱下去不成。当然,他以前家里有这么一个,他有他的理所当然:一个没有家庭温暖的中年男人,终日借酒浇愁,以赌遣怀;所谓贤内助,助的就是男人的事业,他一事无成,一半是她的不称职。如今家里的死了,要理由也要费点周章另寻。他是混惯了的,怎么改装都脱不了那点混混味儿,而且向来处于被动,一旦凡事要采取主动,就像坐惯船的人要掌舵,东南西北不分。
他团团转了好些时候,自己有些组织了,便着手组织人家。支使人也是一门学问,初入门的人,不是火候不够,就是过了火,变得竟日吆吆喝喝的,简直像头狗,跟着人家的尾巴无事白忙。公司托赖他友人的经验,逐渐上了轨道。他又怕人家蚀了他的钱,或者夹带私逃。就为了守着他那一点东借西贷的钱,他竭力当一个勤奋负责的人,昼夜不分一把算盘折腾来折腾去,耳头上夹一枝铅笔,抖起来了的样子,算帐的时候,一脸的沉毅精警,一分钱的差池都逃不过眼底。他不管电子计算机如何神效,他只是鄙夷,哪儿及得上算盘的活波干脆,算起帐来,一粒粒滚圆的木珠子在指头下剔哩他啦响,脆绷绷的,放在嘴里咬仿佛都会" 喀啦" 一声碎掉,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满足。他渐渐知道钱的更多好处。在以前(在现在也是),钱能买酒,能赌。现在,他发现钱也能让他抖起来,叫人看得起他,他开始用经济观点去看事物。他赌马,因为马有一马当先,马到成功。而狗只有狗血淋头。他喝酒,因为喝酒是每个事业型的男人的响亮招牌,招牌拆不得,酒当然也戒不得;它就像广告,在商业竞争社会中有宣传效果。当一切有了经济学上合理的解释后,他便于安心中增添无数的乐趣,活得心安理得,他不能不认为自己在人生道上大有长进。不光是有长进,而且有了小小的成就。唯一没有成就感的地方就是对他的儿子,尤其阿非,叫他也忍三分。他母亲的死多少是因为自己从前太叫她失望,他想必很恨他吧,涣平想。由于这点歉疚的心理,他待阿非如同待客,以往虽然也不曾亲近过,至少间中还挤挤一张桌子吃顿饭,现在家里少个煮饭的,三父子一年到头分头吃,或者阿非带小荣吃,涣平和阿非,更是捎杆子都打不着了。
荷香的死,阿非精神上受相当大的打击,他素向在校的成绩仅落得个平稳而已,自此更是彻底荒废学业,挨完小学就没念了,到一家纺织工厂当童工,倒倒茶,跑跑腿,打打包,倒是把日子无知无觉地过了下来。这时他们搬了家,环境也好了,他回头想想。不由得感慨母亲的福分浅;环境再好,他只有家破人亡的感觉。
厂里为了提高员工福利,举办各种工余活动,新年团拜便是其中之一:大除夕那天,许多员工在食堂里各展其才,表演多项节目,最后一项,是一个老人家拉二胡,阿非不认识他,至少在厂里做了这些时,从来没见过。他腿上的奇型乐器阿非也是第一次见到,但是那琴音,他听起来那样熟悉,好像是梦里听过的。
他陷入沉思中,边想那个渺渺的梦。拉的是一支节奏轻快的欢乐的曲调,然而明明弦外是荒凉之音,他只觉无限寂寞,心口紧绷绷地痛,不能不大吸一口气。
老人家拉完了,众工友热烈地鼓掌喝彩," 房伯好,再来一支" ," 房伯好,再来一支" ……房伯终于推辞掉了,食堂里立即闹哄哄的,所有的人三五成群谈天去了,有人端出吃的来,众人呼啸一声,去抢去了。
阿非极想和房伯讲两句话,不拘什么,就问他那乐器叫什么名堂好了。他鼓足了勇气,鼓足了又泄,泄了又鼓,耗了半晌,只得跟自己说:" 问一句话罢了,大不了是个死。" 当然和死扯不上关系,但他认为死都不怕,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果然有效,他一往直前地上前去。房伯已经把乐器搁在旁边的桌子上,阿非指着它道:" 那是什么?" 房伯说话慢,一句是一句,句法短,每句的尾音,都仿佛很感慨似的:" 这个嘛,这个呢,是胡琴。" 便没有了,阿非暗暗着急,情急智生,冲口道:" 教我拉行不行?"
(二)
房伯略显诧异,把阿非上下看了看。阿非那时站着与他坐着一样高,但穿的裤子还是小学上学穿的宝蓝卡其裤,裤脚吊吊的,露出一截然骨棱棱的瘦脚踝,使他看起来有点稚气。
" 你真的想拉胡琴?" 房伯问。阿非用力点一点头。他也是这一刻才发觉原来自己很想拉胡琴。" 好难的哦。" 房伯提高声调说。
阿非先瞪着他没反应,房伯咧嘴笑了起来,拍拍阿非的肩头道:" 好吧,房伯——就教你拉胡琴吧!" 是这样拉起胡琴来的。房伯在那个工厂大厦当看更,上班时间恰恰和阿非相反,两人约妥了,每天晚上阿非到厂里来找房伯,房伯哪天不用上班,会预先告诉阿非。涣平不是没问过,:" 每天晚上到哪儿去了?" 阿非说是学拉胡琴,涣平没什么概念。搞不懂一个人好好的为什么需要拉胡琴。
阿非凑上一句:" 不用钱的。" 涣平满意地走开了,只要是不用钱的,就亏不到他的头上来。
看更的,本来就是人到即可,有劫匪的时候让劫匪绑一绑,便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所以都有自己的小房间,夜长无事小寐片刻,或者看看电视,但那时候电视节目很早就播完了。阿非就在那小房间里拉。房伯纯粹是教他拉胡琴,不着重理论。小孩子,教也不明白。
那房间在里的地方,像个秘密暗室,有一种上了年纪而不爱洗澡的人的气味,小桌上常摆着的有虎标万金油,吐痰用的小铁皮罐,古老的眼镜袋,跌打酒,和一只漱口盂,里面浸着一排假牙。房子没有窗。到了夏天苦闷郁热,小电扇叽里呱啦叫,影响操琴情绪。房伯便把阿非遣到大厦楼顶去拉,房伯在楼下,听得反而更清晰一些。冬天,阿非有时候还是宁愿上去拉,拉拉月亮就出来了,水溜溜冰清清的一个,就在对过,伸手便可摘取;那么冷,冰箱里端出来的一般,飞浮着的几缕淡云,是冰箱里的冷气与空间的热力因接触而凝成的白雾。云重的时候,天空低低长长,灰云迤逦宛如天上多筑了一条路,可以从天上走到人间。
一个大风有月亮的晚上,阿非猜疑起来。不知道像房怕那样在楼下听这琴音是怎样的。一直离得这般近,不知道远远地听会是怎样的。他下去找房伯,叫房伯上楼顶拉,他在下面听。房伯答应了,阿非跑到楼外来,找到一个僻暗的墙角。
那里竖着一栋木箱子,他便挨墙坐到阴影里。胡琴声响起来了,工厂大厦,
都不怎样高,他听得清清楚楚,望望楼顶,看不到人。风凄凄,月高高,胡琴声骑着风幽幽恻恻地传来。他忽然眼泪叭拉叭拉地流,原来他操奏的,就是这种呜咽似的琴声,绝顶哀凉。他一直为这人世哭着,哭着,离离合合,恩恩怨怨,唯有他一人最伤心。
房伯和阿非当初都没料到这师徒缘分会持续那么多年。像是私底下的妥协,
教的一样教,学的一样学,总似场面草草,不及外面缴学费拜师的正规。阿非为了学胡琴,始终待在那工厂里。方便的时候,索性在房伯处一觉睡到天亮便直接上班。房伯当初以为阿非小孩子心性,觉得新奇好玩,难保不会生倦,他且收阿非为徒,教教他,也算是消磨长夜的一个好法子。想不到阿非竟是风雨无阻。一年的夏天,那时阿非还比较小,下午扯起了五号风球,正在上班的都疏散了,还没上班的都不用上。房伯却在家里坐立不安,别是阿非这孩子死心眼儿照去不误吧;阿非自己也工作,应当晓得。然而他究竟不放心,心里唠叨着:" 别是真去了" ,终于撑一把伞冒着风雨回厂去,好在交通并没断尽。
他远远地就看见瑟缩在窄楼檐下的阿非。大厦的铁闸门锁了,阿非进不去,
浑身淋得湿透。房怕忙赶了过去,大声地道:" 哎呀,傻孩子,明知道呀,五号风球,就不要来了。" " 我怕你会来。" 房伯不禁失笑。他老人家,要他小孩子来担心呢。
房伯住的是旧式店楼,屋宅大,人丁兴旺,儿子媳妇孙子叮叮咚咚一大堆,
看见老人家这样一个风雨夜带个孩子回来,都有点莫名其妙。房伯一声不响,替阿非换上他孙子的干衣服,给阿非两块苏打饼,冲一杯好立克,然后把他让进自己的房里。第二代人,揣测约莫是老人家提过的那孩子,他们听说,多半是老人家抱怨自己没有承继人的时候,说他们不懂胡琴,又不虚心求教,拿新收的徒弟来比他们;一比,更下去了。第三代人,蹑着脚尖在门外躲躲闪闪地侦察,招得老人家开门撵,话没出口,哄一下子都鼠窜四散了。房伯想这么大风雨的晚上,阿非跑出来,也没个人管一管,蔼声问他,你爸爸呢?你妈妈呢?一声一声,你爸爸呢?你妈妈呢?房伯一开始就问过,一问阿非只顾着哭,那么长的事情。叫他怎么说,从何说起呢?这次他粗略地说一说,这个不知哪里去了,那个死了,这样这样,房伯往他脸上仔细相了相,都知道了,不禁叹息。他一家子,没个懂胡琴的,阿非却是天生与胡琴亲,让他自己碰着了。
房伯临退休的那天晚上,把胡琴送给了阿非。阿非抽抽噎噎只是哭,房伯把他拉到面前,他现在站着比自己坐着高了,又叫他坐在床上,自已连人带椅子移过去。房伯两手扶着膝盖,微欠着身子跟阿非道:" 阿非,你不值得哭的,不值得为这点小事,哭的,做人的事呢,聚就聚,散就散,由它去嘛!你争不来的。
胡琴的事呢,其实完全讲经验。只要你,肯苦练下去,就不枉房伯,一场心血呀!
唉!房伯老了,都不知,还有多少年命罗,你一路跟着我,有朝一日,会看着我去的。我不愿,你看着我去的。你看着你妈去的,够了,不要再看着亲人去罗,哭死你呀!" 阿非泪眼中间觑觑房伯。他毕竟当自己是亲人了。自己在世上,毕竟也有个亲人。阿非不由得感到一丝辛酸的安慰。
此后阿非在自己的房里拉胡琴,窗子向东,日升月上,不是催人醒就是促人眠。他拉胡琴是在晚上,房里不开灯,闭一闭眼,恍惚间又回到房伯的小房里了,无数个漫漫长长的夜,胡琴咿咿哑哑地响过长街,夜行人会听到。他不知道没有房伯他会怎样?涣平在的时候,会负手踱到他背后,站一站。
多年以后,他背后站着的,换了凤回。
(三)
莫非郁郁寡欢,无心事业,换过好几份工作,由于学历太低,都是最低最
低的,供最多人使唤的。他一心一意在胡琴上。他在一个业余中乐团里当二胡手,从陪它打游击到现在有固定的排练场地。新旧会员换过好几批了,莫非一直拉他的胡琴,乐团中没有不承认他拉得绝好的,每年的春季演奏会,准有他的独奏项目。
莫非二十岁那一年,春季演奏会刚过,乐团来了新扬琴手张凤回,乐团里,
谁都比莫非大;凤回也比他大,大三年。
她第一次来,微带腼腆,坐在扬琴前调音,听听、登登、听听、登登……莫非望望她,映着窗光,她的人整个人显得朦胧,如同在梦境里。头发非常少,脏了、黏腻的一疙瘩,没型没状地披下来,到中途微微拱起,才又披到肩上。约是平常扎马尾惯了,一时发性难改——头发太少了,扎起来也算不得马尾。她穿浅灰色樽领毛衣,浅灰布裤,漆黑的白球性,简直寒酸。陋巷里邋遢的穷女孩子,打得一手好扬琴。远看去,飘忽稚嫩的一抹影子,纤怯怯地映在一大片窗光上,像一只灰鸽子。
他变得爱看她,十分自然地,拉着胡琴就想起要看看她还在不在。在的。他低下头又继续拉,腾出心来听听她的。久了,她便觉得,似乎有些感动,走过他身边时放得特慢,时时定睛看看他,要他看她,他又漠然。
乐团排练的地方,是在一个社区活动中心的二楼。那天下雨,新装的玻璃门,照着外面浩浩的雨影水光。莫非冒雨来的,正待推门进去,却在玻璃门上看见张凤回也来了,立在那儿等他推门。他没有立刻动,愣愣地望着。玻璃门上,悄悄地飘浮着两只幽灵。他贴得近,放大了的;她是小小的,他的影子;仿佛是他的幽灵泼洒了一点在地上,种出另外一个来。
时间好像很长了,其实不过是一瞬罢了。上去了,居然只有他们两人。外面雨势愈下愈大,简直是一盆盆倒,完全没线条。房里没有别人,两人都有点失措,鬼魅似的晃来晃去,细细地呼吸着,仿佛呼吸着的那口气是偷来的,不敢声张。
莫非想这算是什么,心里发烦,跑到外面走廊看壁报板上的海报。柔道班、
摄影班、丝花班、中国舞蹈班、土风舞班、太极拳……统统都在招生,永远都在招生,永远都不满额似的。
然后,房里传来了扬琴声。一匹匹小瀑布似的,打在石上,水花四溅,珠玉晶莹。他仍旧负手看着壁报板,然而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房间向走廊的一面是一列百叶帘子,他眯眼望进去,看不见她的全人,只见最上一蓬黑的是她的发,往下,她一蓬蓬的脸,一蓬蓬的暗绿衬衫,支离破碎的,但整齐的。
乐团里一个吹笛子的来了,跟他点头招呼,径自进去,莫非可以听见他向凤回道:" 奇怪,才开春,就下那么大的雨。" 他又不知说些什么,两人笑起来,她那质薄的笑声,远远的,但拐几个弯还是传来了,笑成他生命中的圈圈点点,给他加注脚,给他附说明,红一点黑一点,蹦着舞着得意极了。莫非懊恼起来。
雨天关系,出现的团员不到一半,草草练一练便各自散了。莫非没有伞,雨又实在大,便站在玻璃门里等。玻璃门外围着一大堆檐下避雨的人。又不是突发的一场雨,倒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些不带伞的人。不过雨真大,伞也不管用,有那提着湿滴滴的伞来避雨的。有那么蠢的人,既然要避雨,怎不干脆进来避。好一会子,他才记起来门口就是公车站,这些人一定都是等公车的,雨天车挤,站在门外,可以争取第一时间,车一来,便一冲而上,他突然" 啐"-声,气恨起来,这问题就有那么缠心,研究个老半天。大概总是因为凤回就在另外一端。不敢往她那儿想,想而不得结果,落得惘然而已。
她头顶着墙凝视门外。一个避雨的小孩子转脸看她,她朝他咧嘴笑笑,小孩子木木地看向别处去了。她忘了门外是看不大清楚里面的,尤其加上那几乎刺目的雪白的雨光。那小孩子一定只看见了自己。
莫非希望就这样站下去,她在他眼前,他会珍惜她。但站下去,又怎样?站一辈子,又怎样?他心绪沉沉一跌,决绝地推门冒雨走了。
明年春季演奏会的项目编发了下来,莫非是独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
张凤回伴奏。他知道了甚是兴奋,应该早想到的,以往替他伴奏的,多是扬琴手。
他想是不是应该跟她打个招呼,互相介绍介绍。还没能决定,凤回那天走过他身边时倒已经停下来问他:" 我是替你伴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吗?" 他有点模糊,分不清他是强调这个" 你" 呢,还是那两支曲子;而他是应该说" 是,是替我" 呢,还是应该说" 是,是那两支曲子".他问得聪明:" 你是张凤回吗?" 一方面暗示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一方面表示她说的都对,因为只有张凤回这个人才会问这样的话。
凤回还是答了他:" 我不就是了。" 仿佛他不知道很不可理喻似的。
她拉过一张椅子来,斜斜地面向他坐了,道:" 你来了很久了吧?" 莫非虽觉奇怪,还是看看表道:" 二十分钟左右。" 凤回笑道:" 嘿,不是呀,我是问你,来了这乐团很久了吧?" 他道:" 两年吧!" 她又问:" 拉二胡很久了吧?
" 都是先假定后印证的。
" 唔,很久了。" 他说。" 怪不得你拉得那么老练。" 她说。
莫非不禁惭愧。毕竟是她先承认注意过对方。
她接下去道:" 我叔叔说过,二胡嘛,是要拉得婉转才好,只一个劲儿地悲痛欲绝,还是不够。我当时不明白,听了你拉的,就懂得了。" 因为是发表意见,稍觉羞涩,但眼睛依然盯着他。
那么多年了,他还没听过那么知音的话,反而没话说,只是问:" 你叔叔也是拉二胡?" " 不是,他打扬琴,我的扬琴就是他教的。他也弹古琴。" 莫非" 哦" 一声,两人都沉默下来。
凤回微校一校椅子的角度,又问:" 你工作?" 他顿感悲凉。就这些了,就这些资料性的话!他觉得人与人第一次见面,总离不开这些资料性的报告:什么名字?几岁了?哪里人?读书还是做事?读书的话,在哪里读?做事的话,在哪里做?冗长而累赘,还不如各填一张履历表交换。但结交一个人,难免要先知道这些,也是一种无奈。他不正面答,却道:" 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学生?""你不像。" 她说。
莫非以为她看他老气,闷闷地不做声。谁知凤回却说:" 正在读书的人,毕竟简单,拉二胡不会拉出你这样的情绪。" 又是一番知音话。他莫非今生是要感激她了。
" 你是不是在做事?" 他问。
她说是。他没有跟下去问她是做什么的。他素性不大愿意提起自己的工作,
怕问了她,引得她反问自己,落了自己的圈套。
可是拦不住她了:" 我是当看护的,你呢?" 他想她这样横冲直撞的,自供自招,颇为不好应付,含糊道: "我——我是没一定。" " 没一定?" 她诧异道。
" 我是说,我这人没长性,老换工作。" 他是给自己留面子,意思是就算他正在做的工作下等,也只是暂时性的。
" 那么你现在是做什么?" 她不放过他。
他想拖延下去也不是事,显得婆婆妈妈,便豁出去道:" 我在机场替人提行李的。" 说得又急又快,还是难堪,也不探索她脸上的表情,皱着眉假装不在意地四下里看。他是个心灰意懒的人,应该不在乎别人怎样看他的。也许因为她是凤回吧!
幸好这时要开始排练了,凤回站起来伛着身子向他道:" 迟一点再跟你约练习时间。" 要走了,却也反身把手递给他笑道:" 希望和你合作愉快。" 他握着那只手,无限心仪。只见她突然举脚一踹,把那张椅子踢回原位。离演奏会日期足足有大半年,本来不忙彩排,但莫非和凤回很快就约了时间练习了:他们决定了由凤回晚上到莫非家里练。那时涣平十个晚上有九个半是不回家的,宿在外面那个女人那儿。小荣刚考进了港大电机系,搬到港岛那边和同学合伙租房子住,因此也不在家。凤回索性把自己的扬琴寄放在莫非家里,平常集体练习用的那个是乐团的。
凤回第一次去,不认识路,莫非到车站接她,替她提着黑箱子盛着的扬琴,
像是接客回家住。他抬抬头,天朗月高,是个有风日,许多薄云忽忽飞过月亮,
使它看起来有点不稳当。要坠要坠的。莫非的家,要走一段上坡路,再加一排窄窄密密的梯级,他们两个,走走总也不到,像古时的人,从一个县份赶到另一个县份,要一个多月。
莫非把凤回让进房里,她一眼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把二胡:" 咦,你的?没见你用过呢,好旧的样子。" " 是教我二胡的老人家送我的。" 莫非道。" 拿到乐团去走来走去的怕碰坏了,都是在家里才用。" " 你今晚就用这个好了,让我也听听。" 他依言把二胡摘了下来,又替她置好扬琴,两人便不再多话,调音练琴,邻着坐,近近的,他看清楚了她,头发洗净了,扎着,衬出清挑挑的一张脸。几绺短发梳不上去,挽在耳后,摇忽忽的稀落,像被琴声吹动的。
他们同意先练《牧羊姑娘》,因为两人都熟,配起来很上手。凄凄怨怨的调
子,讲的完全是一段身世,少小老大,与君细道,仿佛回到古时诗中的"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因都过去了,许多的事,一句话便轻轻带过,心情凄怆而冷漠,讲到细节上头,亦是平顺柔和。凤回一旁低低地哼起来,人非常素净,纤细的手有力地起落着,在这样一个月晶晶的晚上,他和她,奏着这样的调子,实在叫人联想到江湖卖艺者,天南地北,有那么一条胡同,寂寞而荒凉,两边人家的院墙伸出的枝枝叶叶,投下一片清清深深的影子,他们走过,在一户人家的阶前坐下,他琴弓一曳,奏胡琴声,旁边的她,轻敲檀板,唱出一段飘零身世。凤回以后就自己上来,一星期两三次。
她不来的晚上,莫非便心神不定,意兴懒怠,明知道她不会来了,有意无意,还是要侧着耳头听听门铃有没有响,有时只不过在他心里响起来,他倒一溜烟冲去开门,有一回,门铃响了,他疑心又是自己的幻觉,反倒很镇静地继续拉二胡,但门铃接续响了几下子,他试探着去开门,几乎不相信是她。她明快地笑道:" 练惯了琴,不练在家里闷得慌。" 他看着她,眼里都是笑。她睨着他也是一笑,算是默认了,以后她便天天都来。莫非和凤回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在她眼中,是个二胡手;她在他眼中,是个扬琴手,并没有别的身份。他感到生平未有过的快乐,极不欲失去,却明知不可能,因而快乐得始终有点不真实。每回送她到车站,他总是怅怅的。她明天还会来,可是有一天,她是不会再来了。他永远也看不见她。有时凤回饿了,就在街尾的士多买东西吃,照例一包柠檬夹心饼,一支维他奶,冷热随气候而变化。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她颈间的发,那短短的梳上去的发,使她看起来像个幼稚的未启蒙的小女孩,他看着,有点认生,她瞟瞟他,慧眼昭昭,好玩起来,拈起肩上的一根发,比着跟他说:" 阿非呀,你的心眼儿,就像这根头发一般儿细。" 阿非呀,叫得亲,他又安定下来。入夜猛地下起大雨来,天气骤凉,莫非见了这雨,和一地的闪光流动,心情愈发萧索。她还是要走,等一会儿,又一车通明地载她走了。永远是这样子的,永远是他眼看着别人一个个都走了,从他身边经过的,从他面前转身离去的,从他背后拐过他走上前去的,整个世界,属于他和不属于他的,像水一样潺潺地流走了,最后剩下了他。
坡路将尽,士多黄濛濛的灯光已经可见,凤回道:" 你回去吧,不必送了,
这么大雨。" " 你把这伞拿去。" " 不,那你不没了,早知道刚才不让你下来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用你这伞,怎么会没想到。" 他道:" 你拿去吧,我回去,淋不了多少路。" " 淋多淋少,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浑身湿透,会感冒。" 伞下的人不妥协,伞外的雨哗啦哗啦在催他们。
莫非昂首望望天空道:" 我看这不过是过云雨,下不长,不如先回我家里去,等雨停了再走,雨不停,你还可以用我这把伞。" 凤回心想,既然是回他家里去,根本可以马上借他的伞走,就不用等雨停了。但她并没有说穿,点头称好。
一把伞下,两人贴得近,莫非趁势把闲下来的那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毫无反对的意思。他抚着她温软的身体,无限依恋。她不会是他的了,他毕竟会失去她;但万一她已经是他的了呢,万一她无可改变地属于他的了呢。他望望自己的家,一点灯光都没有,忽然觉得万分恐惧,停下来,声音都变了:" 不——不如我们找一个茶餐厅坐坐。" 凤回奇道:" 不是说回你家去吗?" 他勉强笑道:" 我——好像有点饿,想吃点东西。" 她微怔一怔,旋即笑道:" 也好,我也有点冷。" 她发觉自己居然语无伦次,一路发着愣。那茶餐厅一段偏暗,下着雨,更是没有顾客。莫非和凤回觅个卡位坐定,要了冻柠檬茶;两人点的,都有点自相矛盾,凤回出了口:" 你不是说饿了吗?" 莫非想她一晚上的" 不是说什么吗" 、" 不是说什么吗" ,非要逼他现出原形不可似的,几乎恼她。为了掩饰,便叫了炖鲜奶。
旧式的茶餐厅,橱柜里邋里邋遢地摆些蛋糕卷蛋挞一类的,地上铺着小小一块的小磁砖,白绿相间。客座是一块玻璃扛在两管钢条上,或者镶上木,上搁两副碗筷。一低头,透过玻璃,两双腿的姿态,赤裸裸地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第一次在非练琴场所面对面坐着,又是这样的桌子,不觉都有点生疏,又有点窘。愈加动都不敢动,万一踢着对方,怎样的脚法怎样的角度,全都一目了然,实在不能不叫人感到尴尬。她穿了一条暗绿缀小红点的短裙子,下意识老把裙裾往下抿,两顶膝盖可怜兮兮地紧并在一起。
冻柠檬茶来了,莫非随口问道:" 不是说冷——" 刚一出口,方省悟自己前一刻还在恼这句法呢,收又收不及,语尾突兀地挫一挫,回荡在空中,分明有蹊跷。
她若无其事地说:" 进来了又有点热。" 他翻眼朝她脸上看看,果然是有点红。
沉默一顷,他的炖鲜奶也来了。他说:" 你也来一点。" 她翻起手边的小碗,莫非替她舀了两匙。吃着,气氛放松了些,两人讲了些合奏上配合的问题。莫非未免怏怏的,倒是他的胡琴和她的扬琴交情较深。
" 我快蓄够钱买扬琴了。" 她开心地笑道。
他想扬琴又不是什么太贵的东西,就算他父母不给,她一个月工钱尽够了。
不过他听她说过是搬出来租房子住的,所以不能上她家练琴,许是房租上用度大。
" 你嫌这个不好?" 他问。
" 不,这是我叔叔的。" 她" 格登" 一声,把吃空的碗搁到一旁,又道:"
我还是先告诉你,暑假里我叔叔要这扬琴有用,我要把这个还他,那时候我也应该买来了,钱差不多了。" 他记得她提过的唯一亲人,就是她叔叔,比她父亲还亲似的。多半是她父母和她叔叔婶婶一起住,要不然她叔叔也教不了她扬琴,但也难讲,不住在一起,一样可以教她扬琴。
这样考量着,他便问:" 你跟你叔叔学扬琴学了很久了吧?" " 唔,我自小他就教我,有一阵子他没有工作,天天教——也是他自己的儿女不感兴趣的缘故。
" 莫非想那就是了,不一块儿住,哪能天天教她。她和她叔叔有这番师徒恩义,亲一些,也是常情。
凤回又笑道:" 昨天我到叔叔家去,他还笑我呢,说我借他的扬琴,就像刘备借荆州,有借没有还。" 莫非又摸不着头脑了,照他那么说,她叔叔另外有一个家,而这个家却并非她的家;但转念一想,他不禁暗笑自己糊涂。那么多年了,她的家庭难免有些变化,她的叔叔想必和她父亲分了家。他这厢心思疾转,凤回的话便没有听尽,又明知道她还说了些什么,便冲口道:" 你说什么?"
(四)
她" 嗤" 一声笑起来:" 你在想什么?" 他应变道:" 我是在想,你和你叔叔倒挺亲的,我要是也有那么一个亲人就好了。" 这一带,把凤回的身世带了出来。原来她八岁逃难那年就和父母失散了。那时她父母是和她叔婶一块儿逃的。
她父母儿女多,照顾不来,她是女孩子,比较无足轻重,便把她托给了叔婶,她上头三个哥哥都跟了父母。失散了后,她便跟着叔婶,想尽办法,也没有和父母联络上,辗转打听,说是淹死了。她叔婶本来有一个儿子,出来后,多添了一个女儿,连她,一块儿供养大,有一段时期也相当困难。她叔婶虽厚待她,但她自知隔了一层,不好长久依赖。她学护士,也是因为能有一技之长。一有能力独立,她便搬出来往,每星期回去探望叔婶,而且常带钱。她叔叔当面不收,她婶婶也会背地里收。莫非向来不愿意说及自己的身世,难免涉诉苦之嫌。说重了,人家以为你夸张;说轻了,自己觉得搔不着痛痒,其实谁的背后没有一段身世?乖蹇的、安乐的、飘零的、平淡的,还不是一样活下来了。走在街上,自己和别人并不因为身世不同而有任何区别。一切一切,只有自己最知道。他记得他看过的一篇墓志铭,说的此人姓甚名谁,于某年某月某日,生于某县某市某村,几岁失怙,又几岁失恃,家境如何,于某时去过某地……因何而殁,卒于何年,年岁多少。
他觉得这样很好,干净清白,不杂一丝情绪。背后的辛酸哀乐,只有死者最知道,说了白说,不提也罢。然而凤回的身世,她此刻细细道来,倒像在说别人的,也许说的最是她自己,因她是唯一的清楚明白的人,因此最是无动于衷。莫非对她,此时又多添一份同病相怜之感。他接触到她的目光,相信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
谈着谈着,两人都忘记了外面的雨,张一张,不知什么时候却停了。
暑假凤回的叔叔要用琴的时候,她自己的琴仍没有买来,但照样到莫非家。
莫非喜欢她站在背后看他拉,使他觉得是相厮守。他取笑她道:" 你的扬琴呀,天长地久的事。小荣不知道怎么想。" 小荣暑假搬回家住,偏偏扬琴没有了,房里两个人,只有胡琴声,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那晚上小荣敲门道:" 我上朋友家,今晚上不回来睡。" 莫非应了,凤回低笑道:" 有女朋友了吧?"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她带点存心调侃地道:" 都是你,把这儿盘踞住了,要人家另觅巢穴。" 他笑道:" 一山不能藏二虎,一个房子,当然也不能藏两个女朋友。" " 哟,什么时候学得那么有自信,谁是你的女朋友?" 揭的正是莫非的痛处,起来抓住她的手一叠连声问:" 是我女朋友你认不认?是我女朋友你认不认?" 像是好玩,心里却急,一朵小火在那里簇簇烧着,簇簇烧着。
是她逗起来的,后悔不迭,顾左右而言:" 你的窗子向东。" 说毕惊讶地笑。
莫非看一看,可不月亮已经出来了,他还是问:" 你认不认嘛?你到底认不认?" 她抽出手,矫捷地逃到门边,一手搭在门柄上,掉头生气地跟他说:" 不来了,再来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他赶过去把她扳过来摁在墙上,一摁摁在灯掣上," 啪" 一声,灯熄了,他乘机便吻了她。她反手" 啪" 一下子把灯开了,他又" 啪" 一下子把它闭了。
那晚上的月亮水清清的浸了一地,脚底透凉,窗上的那对帘子,因为主人的习惯,是常年敞开的,以至于除了看见它是白底墨绿的外,上头著的什么图案花纹,便很难看得清晰。不久,莫非把帘子拉严了,帘上却是一大朵荷叶,覆满整扇窗子。暑假过后,小荣不在了,涣平倒又返营长驻,看样子是和外面的相好赌气了,喝完酒就回这里来,凤回走得晚的话,难免打照面。
涣平半睁醉眼地说:" 张小姐打扬琴啊?" 凤回" 哎" 一声,就过去了。莫非送她到车站,快到春季演奏会了,两人都显得若有所思。以前还远着,可以当它不存在;现在已经不远了,踢一踢它脚都不用伸直。感觉上是一个段落,再来的是什么,需要另一番筹划。十月了,还是热,可是有风,热辛辛的像一个酒徒的呼吸。
凤回想起什么说:" 你继父脸浮浮的,喝很多酒吧?" 莫非不答,她续道:
" 你也要劝劝他,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大好。" 他道:" 他老人家,能有什么消遣,稍微喝多一点酒,谁也舍不得拦他。" 她不得支持,语气弱了下来:" 但实在对身体不大好。" 又用不着你出殓葬费,莫非心里气道。自己觉得不对劲,反嚼一下,马上出一身冷汗,幸而没出口。这样的话。他也敢!迎面刮起了风,带起一群沙土,扑得脸上斑斑点点。她眼里沾了一粒,缓下步来揉;他走过去了才发觉,又回来,教她:左手掀起眼睑,右手说再见似的挥一挥。她" 哎呀" 一声,敲他一记,不依了,笑道:" 你耍我,哪有这样治的,完全不合理论,你这坏的。"
他辩道:" 不是嘢,我每次都用这法子,很灵的。" 她不理他,径自揉,
又道:" 羞羞啊,搁着那么大的脑袋做什用,这样都信。" 他讪讪道:" 你不信,当然就不灵了。" 她终于把沙子揉了出来,弄得脸上泪痕稀稀的,真是哭过都没人知道。快走到士多了,看见那士多,莫非心里便感到一股温暖。那么多的晚上,他是陪着凤回在那里喝维他奶的。
" 今晚喝不喝维他奶?" 他问。
她摇摇头。
又走一小截路,她才告诉他,明年不留在乐团了,因为要做兼职,兼顾不了那么多。莫非只是轻" 哦" 一声。
她又道:"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市侩,为了赚钱连扬琴都不打,但我也要为将来思想,打琴是赔钱,做事是赚钱。" 她瞥瞥他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
" 那我们便很难见面了。" 隔了好一会儿,她方道:" 根本不该见面的。" " 你后悔?" " 那倒不,但要当止则止。" 近来她总说这样的话,换着法儿说,不是" 适可而止" ,便是" 事不可为" ,现在又" 当止则止" 了,他听了心头便一块疙瘩。
" 你也要想想," 又劝他来了," 难道你就一辈子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不成。
每个人都要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才最最现实的。你现在还年轻……" 听
到这里,莫非本来牵着她的一只手就放松了。他受不了她这种教训人的口气,说着许多人说过的话。这不像他的凤回。
她没有说下去,把手抄在裤口袋里,加快脚步往车站的方向去。他追了两步便没有追,站在那儿看她远去,简直难受得发晕。一生中只有这么一次,就这样完了吗?他想着前一刻他怎样教她去眼沙,她怎样撒娇不信他。便是现在,已经像梦了。
到了家,涣平正蹲在骑楼里,把个原子粒收音机凑到耳根听赛马,太专注了,头壳都半吊了下来,像颗湿了的没有作用的子弹。居然意识到门响,扭头问莫非道:" 张小组走了?" 莫非点点头,以前他看见继父这副赌徒相,只有憎厌;此刻却是说不出的怜悯。人老了,还图什么?这也嫌他,那也嫌他,他还做人不做。
莫非回到房里,不多久,听到涣平自个儿笑起来,约莫是赢了。
转眼到了春季演奏会。演奏会后,大部分团员起哄吃消夜去了。莫非和凤回没有去,他要送她回家,说还没有送她回家过。她首肯了。起码十一点多了。他们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除了他们外,只有两三乘客。一排胶绿座椅在鹅黄的灯光下显得非常洁净清凉,椅上水银色的铁扶手却不止清凉了,摸一摸,冰冷的。
春天的寒冷的夜。
凤回似乎意懒懒的,头靠在莫非肩上瞌睡着了。他入神地望着她,侧头又望望窗外。风冷,窗关严了的;车厢里大放光明的缘故,窗上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只看见了自己一张轮廓深明的脸,和长长秀逸的眉眼。无论车子驶到哪里,都只是这样的一张脸,像一副画得俊整的黑白人物油画,画中光影交叠中的一张脸,冷然观望人世。
他蓦地一惊,仓卒推开窗户," 哗" 一下子涌进许多风,凤回哆嗦着打了个喷嚏,睁大了眼睛,突然" 哎呀" 一声," 糟了,过站了。" 拉着莫非便往下跑。
已经过了两站了,只好步行回去。那一带修路,都是大一块小一块的石头,
凤回穿着演出规定的服式——黑色落地长裙,更是走动不便,都靠莫非搀她。这一路车站疏,两站已经有好些路了,走了差不多一半,她轻声镇静地说:" 阿非,我们有了孩子。" 他还在搀她,拈一拈,明白过来了,非常震动,呆呆地看她半晌,猝然转过身去,扑在路边的铁栏杆上,攒紧了眉心,心里直喊:"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从小什么都没得到过,就是怕失去你,想不到就害了你。" 但凡有些歉意的话,他是从来不出口的,只在心里颠颠摇摇,仿佛在公车上摇了一程山路,整个人十分恍惚了。
凤回食指尖点点他道:" 我没有怪你呀!" 他说不出话来,她又说:" 待要不告诉你的,憋了那么些时,要不是这车子过了站……" 他想那么大的事,和他有切身关系的事,也要瞒他。她看透他心思似的,接道:" 告诉你也没用呀,还不是一样解决不了。" 分明看不起他,他低着头不做声。
她看他实在没救了,道:" 你不走,我可要回家喽!" 她转身就走,他追上前道:" 我娶你。" 她不觉气短:" 唉,阿非,做人要明理。" 她也不怪他。他才是刚知道。她自己刚知道的时候,也像这样的六魂无主。但日子久了,想得多了,成了例行的,已经熟悉不已。
" 你放心,我好歹会给你生出来。" 她说。
他意会到是不会把孩子打掉的另一个说法。他倒没有想到那上头,一经提醒,觉得倒不是不可行的,便说:" 你要是想不要孩子,我也不会坚持。" 她瞅瞅他道:" 来不及了,三个月了,要不是我扣着不多吃,恐怕连演出都不能了,看得出来。" 她下意识地摸摸肚子,的确是看不大出来。她顿一顿道;" 而且就算来得及,我也不会那样想。错在我们,孩子无辜,没理由要他牺牲。" 她那样说,倒像是谴责他那种念头似的,他还不是为了她。他只觉心烦意乱,又有万般委屈。
他是完全不懂她了。
凤回又自嘲道:" 这又是没父母的好处,要不然家里可要闹翻了。" 他想起来问道:" 你叔叔那边怎么交代?" 她叹一口气,显然这是个难解的结:" 不去就是了。只推说忙,按月寄钱去。我也不晓得可以瞒到几时……到家了,不同你讲了。" 说毕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他一个人立在寒风凛凛的街头,一心的乱,和迷茫,像做错事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