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西搬空之后,房子就像被一只狼拖走了内脏的身体,显得空空荡荡。这就是
周渔的家,在黄昏后的阳光余晖中,所有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自从陈清死后,周渔
就不停地搬家,一年下来搬了五次。好像要用迁徙的河水冲刷每一块悲伤的石头,
可是石头还很多,其中有一块正卡在周渔的心中。中山起劲地指挥工人搬这搬那。
小心衣柜的柜角,他吆喝的声势俨然男主人。这个出租汽车司机追求周渔也差不多
一年了。女儿穗子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她事不关己地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荡双腿,
与其说她对搬家漠不关心,莫如说她对这个新来的即将成为她爸爸的男人充满怀疑。
中山拍拍手斜斜地跑过来,可以上车了,他说,老王坐大车,你们坐我的车。
穗子说,我不喜欢坐小车,我要坐大车。中山有点尴尬,说,你是不喜欢坐小车还
是不喜欢我?穗子看了中山一眼,径直走向大车。中山望了周渔一眼,笑了笑,我
是一头牛,不干点活就会生病,如果今天再不来帮你搬家,就要病倒了。
两辆车沿二环路奔驰。周渔从市中心搬到东门,又从东门搬到南门,再从南门
搬到西门,然后从西门又搬回东门。这一次跑得更远,搬到乡下去了。中山都跟在
身旁,他相信城郊花乡种植的鲜花能涤荡周渔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车往建新花乡开
去,沿途渐渐有织锦似的花圃展开在田野。中山问周渔,你闻到花香了吗?周渔摇
摇头,我什么也没闻到。中山也摇头,这一年,你什么也闻不到,除了坟墓的气味。
周渔立刻大喊,拍打着车门:停车!让我下去!
中山立即放低了声音恳求,好好好,我错了,我又一次玷污了你心目中神圣的
东西,求求你别喊了,别开车门,好吗?
周渔这才渐渐冷静下来,车子重新开动了。
中山长长出一口气:我这是自找的。
陈清是个英俊的家伙,眼下他的遗像正握在周渔手里。中山笨得像一头牛,他
不应该在周渔手握遗像时发出抱怨。陈清其实也不比中山英俊,中山还要强壮有力
一些,但陈清的遗像与众不同,他的遗像是他打网球跃起接球的一刹那。他对周渔
说,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拿这张照片作我的遗像。结果,这句话成了咒语,三个月
后,这个准网球运动员、市建筑设计院电工被电死在配电房里。
陈清天分不高资质平平,否则他就不会只考了个电力技工学校。有一天,对面
艺校京剧班的周渔经过技校操场时,立刻被一个人吸引住了。周渔被陈清吸引并不
是因为他在球场上的英姿,当时陈清在球场上高歌,唱的是《桑塔。露琪亚》。歌
声像南美悬崖上突然飞起的鹰,把周渔的心叼走了。周渔在球场铁网外面停下不走
了,手抓着铁网看着陈清。歌声渐渐低下来,陈清也看见她了。他们奇怪地对视了
好久,然后陈清有点紧张地看了一下他的同伴,径直走过来。周渔突然感到心已经
冲破胸膛,掉到草地上了。
陈清隔着铁丝网抓住了她的手指:你是谁?
周渔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清就慢慢地笑了:你这样——好像探监一样。
周渔也笑了:探监?探谁啊。
陈清注视她的眼睛:探我。
周渔不说话了。陈清说,你等一下,我爬到你那边去。
周渔转身就走。陈清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越铁网,摇摇欲坠的铁网晃荡着,球友
们起哄大喊: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当晚周渔就躺到了陈清的怀中。周渔相信一见钟情的奇遇。尤其是陈清在球场
上唱那首歌时悲怆的声调让她怦然心动,她不知道陈清好在哪里,但她能肯定自己
可以立即完全托付给他,或者毋宁说她从此难以离开他了。陈清并不强壮,个儿也
不算高,一米七二左右,但看上去很飘逸。他的学习成绩也平平,只是身边永远带
着个乐器,不是提琴就是一把小号,插在裤兜里,有时左手还提着一瓶啤酒。他有
一个本领,可以不换气把一瓶啤酒一次倒入喉咙。
他把周渔抱在怀里,他接吻的技术空前绝后。或许他深谙接吻对于女性的重要,
周渔和陈清接吻可持续十分钟或者更长,陈清就有那么多花样,把周渔深深吸入,
然后把她的五脏六腑一样一样掏空。周渔感到所有的灵魂都在嘴唇上了,愉悦和幸
福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卷上来又冲刷下去。她说,你除了接吻好像什么也不会!
陈清说,这还不够吗?为了你,会接吻也就够了。
周渔爱听这样的话。的确,周渔找不出陈清还有什么优点,或者作为未来丈夫
和家庭幸福的依据,除了唱歌,但这并不能成为他的职业。周渔感到他俩的相遇除
了爱情这个简单的原因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陈清说,对了,我还会打网球。
那时打网球的人还不多。不久,周渔果然欣赏到了陈清打网球的英姿。他身子
跃起双腿弯曲奋臂扣球的姿势,他横跃出去像鱼一样接球的姿势,种植在周渔的记
忆里。周渔荒废了在京剧班的学业,天天往技校跑,终于错过了分配到省京剧团的
机会,费了好大周折留在了省城。不过是呆在图书馆里,成了一名管理员。但周渔
在所不惜。她天天希望见到陈清,有时她的目的竟然具体到一次接吻,有时陈清有
事走不开,他们就躲到学校后门的墙角,紧紧抱着接一个很长很长的吻,然后周渔
就心满意足地哭着回家。那是幸福的哭泣。
事后周渔对中山说,那时,我只要一碰到他的嘴唇,就忘记我是谁了。
中山一听,立刻感到自己毫无希望。因为他认识周渔一年了,连她的嘴唇是凉
是热都不知道。
新居是建新乡农民盖的一幢二层小楼,周渔租了楼上的三间,还有一个大阳台,
阳台上摆满了鲜花。周渔是看中了这满屋子的鲜花,她不许房东把它卖了,房东笑
着说,我会帮你拾掇,但不会卖它,要卖还轮不到这些呢。周渔说,不用你操心,
我自己会拾掇。
中山指挥工人三下两下就把家具搬上楼,家具很简单所以很快就搬完了。中山
打发工人回家后,站在阳台上发愣。远处的落日正在渐渐消退它的光芒,好像他正
在消失的热情一样。工人一走,剩下他和周渔母女在一起,中山反倒不自在起来。
他始终没有找到做这个家男主人的感觉,或者说周渔没有让他找到这种感觉。他走
进屋里,周渔在铺床,但他看见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中山知道她又想起什么伤心事
了。
果然,她把头埋在陈清的遗像上。
中山走到屋外去抽烟。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死人能让一个活人悲痛不止达一年
之久,而且还不只是怀念,是完完全全浸泡在悲伤中。中山不明白陈清好在哪里,
当然他也没有证据说他不好,但这无休止的悲痛让中山感到心烦意乱。
一年前的一个夏天,中山正汗水淋淋地拉完最后一个乘客准备回家,他遇到了
周渔。这个被悲伤完全击倒的妇人租他的车到公墓去。
中山能记得这个东倒西歪的女人穿着一袭深蓝色西装,中山从没有见过这么蓝
的衣服,蓝得像深海一样,里面穿着洁白的衬衣。她的脸被悲伤洗劫得干干净净,
使她看上去不像个活人倒像个死去已久让人深深怀念的人。中山被吸引住了。周渔
上山时让他的车在山下等,可是中山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中山坐不住了,他来
到墓区,看见一个悲恸欲绝的妇人在哭泣,她整个人被抛进了哭泣的海洋,公墓的
千万束白玉兰和百合花被风吹得齐刷刷地颤动起来,仿佛和她同声哀哭。中山被震
慑在那里。他就在那一刻爱上她了。他突然明白了,女人什么时候最美丽。中山从
墓园管理室买了一大束鲜花,飞奔到周渔身边时,他看见周渔好像已变成泪水,流
到他身上了。中山用力地抱她,她的身体却慢慢地移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中山问。
啊?周渔如大梦初醒,又像恍若隔世。
中山又问了一遍,周渔还是茫然无知。
你哭了好久。
我哭了么?……周渔呆呆地问道。
中山这才知道,悲伤能使一个人变成那样。
当晚,中山把周渔带回了家,他把她弄上床时,她已经睡着了。他为她脱去鞋
子,却不忍心脱去那深蓝的衣裳。那一夜,中山没睡,他不停地一边看着她,一边
吸烟。看到最后,中山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吸烟近乎是一种罪恶了,才知道自己完完
全全爱上了她。
他把最后一包烟扔掉,成功地戒了烟。中山对此十分惊愕,他戒了十几次烟未
果,这一天他却在一个瞬间把它扔了,从此他一闻烟味就像闻到了烂稻草。重新吸
上已到了这年年底。
中山守着周渔坐到了天亮。中山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人,
自己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但他能够朦胧地看见,他已经被卷入那个女人的悲
伤之中,悲伤竟也能使一个人那么美呵,他想,尤其是一个女人。奇妙的是,中山
守着熟睡的周渔过了整整一夜,这种感觉有点像守灵。虽然他知道这想法不好,但
只有守灵时,和躺着的人的感情才达到了最纯粹的境界。中山觉得是的,是这样的。
中山把这种想法告诉了周渔,周渔先是一愣,后来,她笑了。这是她自从丈夫
死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意味着,中山进入了周渔的生活。
我打算跟你交往不是因为我想结婚。周渔说,是因为我已经差不多死了,需要
一个人守灵。
中山原先以为周渔这句话是随意说的,随着时光渐渐逝去,他才感到周渔没有
在开玩笑。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周渔也不说话。可是她看上去并不像那种沉默寡言
的人。中山想,也许要给她一点时间恢复。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周渔依然如故。中
山收工来到她这里,时常带回一些菜,周渔爱吃的鳕鱼、穗子爱吃的香酥鸭。三个
人一起吃饭,话还是很少。幸亏中山也不爱多说话,他浑身是劲儿,收车回来还能
帮周渔干上一大堆活儿,比如打扫房间、换煤气、刷墙,给吊灯换灯泡。
你就歇歇吧。周渔常常说,看来她对生活并无太大热情。
日子总得过呗。中山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这是中山会说的惟一一句幽默话。他干完活儿,还是不会表达爱情,他的方式
是慢慢地走到周渔面前去抱她,这时候周渔不会拒绝,但他很笨拙,姿势非常别扭。
你把我弄得很痛。周渔说,压了我的头发。中山说,是你不理我。周渔回答,抱都
抱了,还不理你?中山就说,吻一个吧。周渔不干了。
吻有什么不同吗?中山问。你要把吻留给谁呢?一百年以后,你会的,会跟他
在一起。周渔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对,还不要一百年,我相信,很快就会在一
起了。
晚上六点,大排档里,中山和一个女的坐在那里呷啤酒。这个女人叫秀,也是
出租司机,追求中山两年了。她给中山倒满了酒。
你别再倒,中山说,你看你都倒溢出来了。
你很难请啊。秀说,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她瞟了他一眼,喂,最近进
展怎么样?
中山只顾喝酒,什么怎么样?
秀说,人家不爱你,你就别热脸贴个冷屁股直往上凑。
中山把杯一放:我就讨厌你这样说话。
好好好。秀说,我话不好听,可心肠热,我比那寡妇实在,信不?我疑心她犯
了——什么病?
中山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她没病——可是,秀,你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太好
——不成吧?
秀说,看来我也不能对你太好。
中山打断她,我说正经的,你帮我看看,我这苦追了一年了,她为什么还想着
那死人,我有哪点比不上他?
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中山,你要问我就实话告诉你,想不想听?中山,
你还真不如他,有一点你恐怕真不如他。
中山疑惑地注视秀:什么?你说嘛。
因为他是死人。秀吐出几个字。
中山愣了半天没吱声。秀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中山说,我——总不能去死吧?秀笑了,你干嘛就要一棵树上吊
死呢?我看你是进了她的迷魂阵了,一个寡妇有啥好?
中山喃喃地:——你不懂,她哭的时候有多好看——她爱那个人有多深——秀
说,可她爱的不是你!她吹了一下头发,得,中山,别想了,今晚我也收车,我们
一起去迪吧玩个痛快,怎么样?
别别,改天吧。中山没心思吃下去了,站起来,你别耽误我事儿,我先走一步。
说完扔下五十块钱,钻进汽车,秀捡起钱朝他扔去,他的车一溜烟跑了。
中山没有把车立即开往周渔家,有些事他要想一想,追求了一年,中山突然好
像有些清醒了,他要做一件事之前先想一想,见她之前也想一想。中山把车开到江
堤上停住,让风吹向自己,他打了个寒战。中山躺在放倒的车椅上,吸烟。一个月
前,他突然感到了孤独,于是又吸上了烟。本来一年下来,中山从来没感到孤独,
追求周渔使他很充实。可是一个多月前,他不像过去那么鲁莽那么没头脑了,过去
他见到周渔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了就上前抱她一下。可他意识到这样永远不会有
结果之后,中山想改变自己了,或许他能使自己稍微有点像陈清。可是当中山一旦
要求自己深思熟虑地对待周渔时,他就会全身僵硬了,突然就孤独了。过去有周渔
就够了,现在有周渔不够了,还要有烟。中山买了一年之后的第一包烟,慢慢点上
时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可怜。他没让周渔知道他又抽了烟,他感到内疚。
每一次见周渔中山都要刷牙,他怕她闻出来,他还用指甲锉锉掉烟味。
周渔,我爱你!中山在江风中哆嗦着呻吟道。
他顾不上回去刷牙了,扔了烟驾车就往建新跑,中山的身上积蓄着高涨的愿望,
甚至可以说欲望。中山没办法把这二者作太大的区别。他现在只想见到周渔,见到
周渔。
周渔和穗子已经吃完了饭,穗子在黑暗中唱歌,周渔在浇花。中山走到她面前,
周渔问他为什么不出车,中山不说话,突然拦腰将她抱起,冲进卧室,掉下的花壶
的声音使穗子的歌声戛然而止。中山把周渔放在床上,关上门。周渔也不反抗,她
的眸子在暮色中闪亮。中山俯身抱她,他的语调突然变得极其无助和悲哀:——周
渔教教我!他吻着她的脸——周渔,我要吻你的嘴唇,教教我!——中山的恳求中
连哭声都带出来了——答应我,吻我好吗?
中山终于把嘴唇压到了周渔的嘴唇上。周渔直直地看着他,好像有一些感动了。
她双手捧起中山的脸:——中山,你真的那么想吻我?
中山点点头。周渔终于点点头:那你就吻吧——可是中山突然没信心了,他自
己也觉得非常奇怪,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吻她。
周渔疑惑地问:——你怎么啦?
中山语无伦次地:——周——渔,告——诉我,他——是怎么吻你的?
周渔:他?
中山毫无信心:教我——他——是怎么吻你的,告诉我——周渔慢慢明白了,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阴晦。她的嘴唇颤抖着,突然推开他,大声道:不会接吻就
不要来!
中山眼看机会又要失去,他像疯牛一样不顾一切地抱住周渔,紧紧地不松手。
周渔不停地挣扎,喊,你在干什么?
中山立刻惶恐了。因为他知道他冲动了。周渔感到有东西抵着她的下部。周渔
立即变得屈辱,她用力一推,终于把中山推开。
周渔的目光使他魂飞魄散。她喘着气说,你每一次都这样吗?你都是这样开始
爱的吗?
你只不过想和我做爱罢了。周渔说。
不对。中山摇头。我是爱你的。
可是我感觉不到。周渔说,我感到你就是只想在床上,你总是把我抱到床上。
不对。中山悲伤地摇头,你误解我了。
我也不相信。周渔说,可我只感到这些。
……中山呆了一刻,站起来。他突然感到凉风吹过,陈清在遗像上微笑着。死
人比活人好。中山说。
你不要说陈清了好不好。周渔说,中山,你吻我我没拒绝,是你在谈陈清,是
你要把死人拖出来教你如何接吻。
……我没有信心。中山道。我怕你不高兴,周渔,就是太爱你了才这样,陈清
未必比我更爱你——住口!周渔吼道,我不想你谈论陈清!
中山愣住了。他干干地咽了一口,出门走了。穗子站在门口,冷漠地看着周渔。
他是在跟爸爸吵架么?穗子问。
死人是不会吵架的。周渔说。
可我听见爸爸在吵。穗子说,他不喜欢你。
你说什么?周渔惊异地问。爸爸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你结婚。穗子皱着眉。你就那么想结婚吗?
周渔呆呆地看着女儿。穗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和她对视,周渔觉得好像是陈清
在看自己。穗子转身走到阳台上,缥缈的歌声由童声缓慢地唱出,缭绕在暮色里。
周渔一阵孤单,抱紧了身体。
图书馆。这里永远是安静的,即使有一些谈论声也是压抑的。周渔坐在窗边发
愣,她已经四天没来上班了,主任也没责怪她。自从陈清死后,她就有一天没一天
的,大家都习惯了。旁边几个管理员在议论怎样才能买到好衣服。教你们一个诀窍。
小华说,专找名牌专卖店买打折的衣服。
这个主意不错啊。秀琴说,我今天还看见艾格专卖店打三折,五百块钱的卖一
百五十。
小华说,名牌有型,衣服一样,三折价。
红芳说,安诺基的也不错,不过,成本也就一折左右,衣服这东西,暴利。
秀琴说,可惜男装很少打折,我想给老公买一件。
说到老公,大家都朝周渔看了一眼,周渔也恰巧看过来,大家有些尴尬。小华
缓和气氛说,我们这儿对老公最好的,数周渔。
周渔笑了一下。秀琴、红芳去整理刊物了,小华和周渔沉默着。突然小华说,
周渔,陈清也走一年了,你也不能老这样。死人不能复生。
死人不能复生,但活人可以死啊。周渔说。
这句话让小华听上去心慌慌的。她换了个话头,问,那个司机怎么样?我看他
对你挺好的。
好到什么程度?周渔问。
打灯笼难找。小华道。
周渔注视着小华,没说话。
你真的那么爱陈清?小华看着她问,还是躲避一点什么?
周渔警惕地问,你怀疑我爱陈清?
不不不。小华连忙说,就只是——看你很不喜欢——怎么说呢?你不爱逛街,
不关心外面发生的事,从来不跳舞,也不泡吧,那你整天干什么?真的——就在想
一个人?你整天就在想一个死去的人?
你以为我们有什么好玩?周渔问,你不觉得——很无聊?
所以才去泡泡吧呀。小华说。
昨天看电视采访女性择偶,十个人都把经济放在第一位,没有一个把感情放在
第一位的。
小华说,现在人都不好意思谈感情了,又不是真的没感情。
周渔说,谈感情还有不好意思的?
小华笑:不够潇洒呗,电视上是不是没一个谈感情的?
周渔说,有,不过全放在第二位,约好似的。小华叹了一口气:也对,经济基
础决定上层建筑嘛。不过周渔,我也劝你一句,结婚吧,结了婚好好上班,你再不
上班——小华停了一下,我给你透一句,明年初裁员一半,你肯定给裁掉。
周渔愣愣地,没吱声。后来她说,裁掉好了,更清净了。
小华看了她一眼:我明白了,有一个地方,最清净,没有比它更清净的地方了。
周渔意识到她说的那“地方”是什么,小华走了,周渔仿佛看到陈清坐在最远
的一张桌子上,从报纸上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周渔立刻回过头去,不看他。她的胸脯起伏着,似乎空气不够呼吸。帮帮我,
陈清。她在内心喊道,我害怕,我越来越害怕可你不在我身边。我怕上班,怕工作,
怕跳舞,怕泡吧,我怕竞争上岗,它们使我没有快乐,陈清,你真无情,你让我刚
尝了一口美酒,就把它倒掉了。
陈清和周渔的爱情开始于那年夏天,痛苦也开始于那年夏天。陈清一死,爱情
留下来,痛苦他带走了。
毕业分配那年,周渔留在了省城,陈清回三明市设计院当了一名电工。周渔抱
怨陈清不想办法留下来和她在一起,不过她也知道陈清没办法。周渔哭干了眼泪,
抱住陈清不让走,他们在火车站紧紧拥抱在一起,旅客纷纷探出头来看他们,因为
他们动情的情形只会在电影里出现,以为在拍戏。陈清说,别人都在看我们呢。周
渔说,我不管。陈清说,我走了,你不要老上街,老上街你就要变了,周渔说,我
不上街。陈清又说,不要去跳舞,去跳舞你就把我忘了。周渔说我决不让别人碰我
一个小指头。陈清说,周渔,我还是没有信心,要不我们分手吧?周渔就当众哭起
来,陈清,你这人这么无情,这种话说得出口。陈清说,我是没有办法,我觉得现
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没有人在这样热闹的城市为乡下一个穷电工守身如玉。周渔绝
望地说,我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这时陈清突然说,死。死?周渔惊异的止住了哭
泣。陈清改口说,我是说——我去死,那就好了。我去铺铁路。
铺铁路?周渔问。
陈清说有两个办法,一是我躺在铁轨上铺铁路,这样你就会永远爱我了。要不
我用钱铺铁路,我会拼命地赚钱,赚来的所有的钱都用作路费来看你,一周两趟,
怎么样?
周渔一把把他抱住:你就用钱铺铁路吧。
这一铺铺了三年,陈清果然一周两次来回两地跑。一个电工想调到省城是困难
的,陈清只好省吃俭用,把钱都花在铁路上。周二下午提早下班,刚好赶到车站最
后一分钟买票上车,他能每次掐得那么准。在省城过一夜周三上午回三明;周五傍
晚再来一趟,周日深夜坐上海的过路车回三明。每当分别的时候,周渔都要哭,有
时就哭得死去活来。陈清总是拖到最后一分钟才赶到车站,为了能和周渔多呆一分
钟,他学会了这个本领,毫厘不爽。列车长都跟他混熟了,逗他:采购员吧?一周
两趟,还舍不得坐卧铺?赚来的钱留着干什么,塞棺材缝呀?
我不是采购员。
不是采购员搞推销,你发神经啊?列车长笑他,坐火车好玩?为什么不去坐飞
机。
我是去看我妻子,两地分居。
列车长恍悟点头,好久不说话。把他带到列车员消息室,看你累的,打个盹吧,
就此一次下不为例,唉,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陈清美美地睡了个好觉。陈清把故事讲给周渔听,周渔哭成个泪人儿。她非得
让陈清坐卧铺不可,陈清只好坐了一两回,再坐就吃不消了,两人都要没饭吃。列
车长给他想了个办法:不困时坐硬座,人少时还可以躺下睡觉;人多时去坐茶座;
茶座人多,就去买卧铺。可是,陈清坐硬座还是多,睡卧铺少。就这样,他一个月
就得吃半个月快餐面了。
三年下来,陈清铺了六万里铁路,长征才二万五千里。陈清花光了钱,结识了
一大批火车上的朋友。三年下来,陈清去过无数趟省城,但他的记忆还是旧的省城,
他们没时间逛大街,利用每一分钟拥抱在那间租来的小屋子里。他最熟悉的是小屋
到火车站的路,然后是三明车站回设计院的路。
我都不知道省城变什么样了。他说。
来。周渔拿出一件为他买的西服试穿,陈清吃了一惊,这得多贵呀,够我跑好
几趟的。
周渔哭了,抱住陈清说,你不能一辈子这么跑下去呀,为什么不想办法调来。
陈清道,你看你,能调不早就来了嘛,这样大的城市谁会要一个电工。
周渔说,铺铁路的钱拿去送礼,买也买到省城来了。
陈清说,我死也不干这种事。
周渔就不再说了。给他试好了衣服,又说,陈清,你来我养活你。
陈清说,我来省城能干吗?我什么也不会,省城里比我强的电工多的是,喏,
我只会唱歌,也唱不好,唱给你一个人听的;我打网球,也打不好,打给你一个人
看的。周渔,我这人真是笨透了,我什么也不会,我对别人没用,我好像是专为你
一个人生的,为你一个人活着的,只对你一个人有用。
周渔依偎他胸前:这就足够了。
不。陈清说,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也去吃快餐面,我还想学好技术赚钱让你过上
好日子呢。
我已经在吃快餐面了。周渔说。
陈清叫起来,你想当木乃伊吗?
什么意思?周渔不明白。
等你吃上几年喝饱了防腐剂,就成木乃伊了。陈清说,可以永垂不朽了。
两人笑成一团,拥抱着在床上打滚。然后他们突然又被悲伤击倒,紧紧抱在一
起,生怕渐渐滑走的时光用更有力的手把他们分开。陈清惟一的办法是给她又长又
温暖的吻。周渔陶醉了,她觉得陈清似乎是专为接吻而生的,他的吻极其温柔,先
吻她的眉毛,用舌尖把它重新画一遍;再吻她的眼睛,好像他唇间的明珠;他吻她
的脸颊时令她有忧伤感,感到他的贴近既像爱人又像兄长,她的脸是冰凉的,他的
脸是温热的。然后陈清吻到了她的耳尖,这一吻,足以让周渔惊心动魄,常常是这
一吻使周渔激动的,她立即湿润如刚接受浇灌的花蕾,陈清把她的耳垂含在嘴唇好
长时间,终于吻上了她温热的嘴唇。
这时候的周渔真正陶醉了。陈清的吻是那么温柔,周渔舌尖上的花蕾全部开放。
她想不到一个如此刚劲的男人竟也有如此柔软的嘴唇,这是美妙不可言的。周渔感
到了他的唇轻轻地夹住她的唇,吮吸花中的露水;他的整个人都在舌尖上了,她的
所有感受也都在舌尖的味蕾上了。她哭了。
她不愿从这样的吻中抽出,她不愿从这样的温柔乡中走出来,回到冰冷的世界
上,那里的离别是真实的,那里的思念使这个花花世界变得索然寡味。周渔害怕从
中醒来。
陈清能使周渔继续沉醉下去。他好像是一个好琴手,在周渔的身上弹出了旷野
佳音,虽然只存于两人世界,但足以使他们抗拒窗外大街上真实的痛苦。他们互相
脱去了衣服,深深地进入了对方。陈清是温柔的陈清,是温暖的陈清,周渔感到充
实,感到满足。他们做爱与众不同,常常达一小时或更长的时间。他们真的在做爱,
有时会哭,幸福得流泪,悲伤得流泪,有时会笑,常伴以含情的抚摸,从上到下从
头发到脚趾,如珍爱的器皿,让人爱不释手。与众不同的是,他们在整个做爱过程
中,常常停下来看对方,吻她(他)!然后再开始,周渔相信只有真正的爱情能创
造出这么绵长的情爱。大部分的做爱其实只是做性,但周渔相信这才是做爱。因为
性已被爱完全包裹、吸收了。因此陈清才可能做得那么长,使整个漫漫长夜渐渐被
填满、充实和温暖起来。
结束后,周渔都不让他马上离开,她害怕回到那个冰冷的世界。陈清还是抱着
她,问她好不好?周渔说,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古书上说,爱如死之坚强。
陈清问,你刚才像死一样吗?周渔摇摇头,因为死是没人可以撼动或者改变的,
爱也一样。
陈清说,那什么时候我死给你看。
周渔立刻捂住他的嘴。陈清说,你不要怕,人不都要一死吗?
周渔说,要死也要死在一起,你要先去,我无法想象继续活在这世上的孤单。
陈清的表情突然灰暗下来。
你怎么啦?周渔问。
死这么容易就把爱分开了。他说。
周渔无言以对。陈清说,不过,如果我死了,你可不能死,首先我保证不了你
也死我们能不能见面,再说,你还是再留一点时间好,帮我弄明白这爱跟死究竟是
怎么一回事,想我的时候就把我打网球的照片当遗像看看吧,想明白了再死也不迟
嘛,反正死又不会跑掉,人人都有一死嘛。
你说些什么呀!周渔打他:乱七八糟的。
糟了,我要来不及了!陈清跳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跑,他回过头抱着周
渔亲一下,冲出门去。周渔好像看见一张网从她身上活生生地撕开,走出门去。
她已经受不了了,她决定辞职,回三明和他呆在一起。